“师叔,你还记得以前和我父亲去鹿山后边摘果子遇到蛇的事么?”林绍抬起头,望着周子健问道。
突然被这么一问,周子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林绍到底想问什么。但想起往事,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了笑:“怎么不记得,我不是还给你讲过好多次么。我俩费劲摘了一下午,才得了两兜,回去的路上你父亲不小心踩到一条蛇。当时把我们吓坏了,眼看着你父亲脚脖子那乌肿了一块,我一时乱了方寸就凑过去吸毒汁,最后你父亲没什么大碍,我倒是昏迷了三天三夜。哈哈,后来你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再去那块摘果子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林绍听这个故事听了不下百遍,小时候还会问那蛇长了什么样,咬了多大的口子,毒汁是什么味道啊,昏迷了醒来时什么感觉呢。后来就只是静静听,听他师叔回忆他的父亲,那个已经不在世间的人,在说的人的嘴里一点点复活,走进听的人的心里。
“我父亲其实没有告诉师叔,他被咬的瞬间,很害怕,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想到,你想都没想就帮他吸出毒汁。你昏迷后,他既庆幸又后悔,他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又后悔没有阻拦你,万一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啊?”周子健的有些茫然,平时易货时的精明荡然无存,呆呆看着林绍。他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年少时心性单纯爱玩,做事全凭好恶,看到林二被毒蛇咬了第一反应就是救他,而不是想着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
“那时候他就想,等你醒来了,一定要加倍对你好,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要挡在你前面。只有你好好活下去,他才能不再想那三日的煎熬。这是我父亲写的,藏在书阁的顶层。”林绍在书阁里找书时,无意间翻到父亲少年时的小札记,记着一些趣事,也记着一些懊恼。
“是啊,我醒来后,二哥对我确实比以前更好了。”周子健回忆起故人,语气不可察觉地软了几分。
“父亲想要的,是我们都能够平平安安活着,而不是在江湖恩怨里,以身涉险。所以师叔,请你不要再查这件事了。”林绍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态度诚恳。
周子健的眼眶红了一圈,使劲眨巴着眼睛。
“师叔,糖豆儿还小呢,你想让她这么小就没了爹么?这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说不定那个凶手,早就被别的仇家收拾了呢。”林绍露出一贯懒洋洋的表情,单手托着下巴,假装惊讶道:“哎呀,师叔你眼睛是进了沙吧,红成那样了,我帮你吹吹。”
这么多年来,周子健在梦里惊醒过无数次,迫切想找出那个人,想亲手杀了他给林二报仇。他怜惜林绍小小年纪失怙,害怕林绍长大后知道这事会恨他,更害怕那个曾经最关照他的二哥心寒。哪怕他家财万贯,又娶得娇妻,仍觉得日日是煎熬。
“师叔,就让这事过去吧。没有人会怪你的,我不会,父亲更不会。”林绍手握成拳,轻轻砸了一下周子健的肩。
这个动作是周子健用来安慰林绍的,那时候刚到鹿山,林绍常常坐在石阶上望着山脚,期盼着一切都是梦,父亲母亲还会来接自己。周子健就会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捶,静静坐在一旁陪他,等到天色暗了,然后领着他往回走。那个动作像是在告诉林绍,别害怕,我陪你一块儿,你不是一个人。
周子健的眼睛有点胀,雾蒙蒙一片,灯光里林绍的笑像极了林二。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林绍没有怪他,二哥也没有怪他。他自我惩罚,将自己的心放逐在孤岛,日晒雨淋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以为会被困住一辈子,哪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告诉他从来都没有恨过他。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刑满释放了。
房间里只有男人悲怆的哭声,白须老者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似不经意间抬手,掠过眼角,手背沾了一点水渍。
入了秋,敞开的窗户仍会有小虫子飞进来,扑到灯火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第十章
出乎林绍的意料,这一晚没有辗转反侧失眠,他睡的很沉,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只是刚醒来的瞬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林绍下楼时,周子健在柜台那算账,厅堂里坐着几桌客人,桌上一壶稠酒并着几碟下酒菜,聊着打南边过来的见闻。
“现在可真不太平,我们老大说了,下次走水路。”
“可不是么,这次我们过乌鸦山,一群山匪把我们拦了,过一次拿三成货品,你说这来回六成,我们大半年不就白干了么。”
“是啊,请的镖局也不顶用,那些山匪都是有官府撑腰。”
“要是一直这样,水路要是也走不了,就只能把这边生意断了......哎”
林绍在楼梯口听着这些碎碎念,有些诧异,官匪勾结竟如此严重,难怪上次他们遇到的山匪那么嚣张。
“周老板,给我们这桌加一盘花生米,要炸得酥酥的。”
“好嘞,您稍等。”
那些人唉声叹气了一会,又开始聊起别的事,不时爆发几声笑。
周子健拨弄着算盘,听人有往这边走,抬头一看是林绍,笑笑道:“你师父出去见老友了。你要出去?等我算完账,陪你一起。”
周子健眼睛还没有消肿,眼里的红色血丝很明显,神情略显疲惫,看来一晚上都没休息好。林绍这时才察觉,师叔也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背着他爬山,举着他摘树头果子的健壮青年了。
他甚至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告诉师叔,阻止他去追查这件事。他曾经听到过鹿山的人议论,说是师叔害了他家,也隐隐感觉到师叔这么多年一直过得愧疚。但师叔对他是真的好,他从来都未曾生过半分憎恨。
“西京城我哪没去过,要你陪着干嘛。”说完,拿起小碟里的一颗冬枣,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
“绍儿,我让大梁去张府把你母亲请过来,你见见她?”周子健合上账本,认真问道。
“别,我还不想见呢。”林绍把那颗枣握进手心,漫不经心地回答。
“梧桐巷往里走三家,张府......”
“师叔,你让厨房好好炖那肘子,我出去转转就回来。”
没等周子健说完,林绍就赶紧打断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背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挺好的,不用管。
周子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林绍在街头晃荡了一圈,路过捏面人的小摊,看到一排花花绿绿的小人中,有糖豆儿最爱的穆桂英,当下掏钱买了一个,想着回头让师叔带回去给那个小跟屁虫。
付了钱,想了想又问摆摊的老人,会不会捏小动物。
“猫儿狗儿都会捏呢,你要捏个什么呢?”老人笑呵呵地问他。
“就捏个兔子吧,眼睛红红的那种。”林绍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叶筠,醉酒时眼睛红红的模样,跟兔子倒是挺像的,也不知道到时送他,他会不会喜欢。
梧桐巷往里走三家,林绍停在张府的大门口,站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绕到张府后头的街往回走。
墙头突然抛出一个东西,直直正好往肩膀上砸去,林绍伸手一抓,是一个小姑娘们爱玩的毽子,颜色鲜亮好看。
墙内一阵喧闹声,小姑娘声音清脆,指挥着:“把梯子给我扶好了,我看看掉哪去了。”
不时,一抹红色的身影就压在墙头,小姑娘脸圆园有点面熟,刘海儿被汗水沾湿了几根,黏在额头上。
见林绍拿着自己的毽子,高兴地叫起来:“大哥哥捡了我的毽子。”
林绍看那小姑娘趴在墙头,倒是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摔了,忙说:“我给你扔过去吧?”
哪知那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冲着他喊:“你等一下,我这就出来取,不要走啊。”说完,就看见风一般快速消失在墙头。
原来那妇人怕她出去玩走丢了,只准她在家里玩,她便经常将毽子往墙外抛,然后趴到墙头看小丫头帮自己捡。平时这后街也没几个人走,今日突然见有人捡了自己的毽子,高兴坏了,忙爬下梯子就要自己去捡。
林绍站在墙下,看着那扇门开了半边,然后露出一个小小脑袋,左右看了一下,对上林绍的视线后,笑眯眯地站直了身体,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小丫头走到林绍跟前,仰起脸对他说:“谢谢哥哥帮我捡了毽子。”
林绍见他模样可爱,忍不住蹲下来,逗她:“那你要怎么谢我呢?”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既然哥哥帮我捡了最喜欢的东西,那么就另外送哥哥一个我最喜欢的东西吧。”
“哦?你还有别的喜欢的东西。”林绍假装吃惊地问。
小姑娘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了两个小糖块,她用手心托住那荷包,说:“我只有两块糖,哥哥你选一个吧。你要是喜欢吃,都拿走也可以。”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荷包,把手举得高高的,一脸大气凛然。
林绍看着那荷包,五彩祥云的花样,绣着平安喜乐四个字,他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被藏在他房间床底的小盒里。
林绍摸了摸女孩的头顶,温声说道:“谢谢你啊,可是我不爱吃糖。”
小女孩见他拒绝,有些着急:“很好吃的,真的,你吃一个吧。”说完不管不顾,捏起一块,就往林绍嘴里送。
甘甜一下子在舌尖化开,桂花的清香漾了满嘴。林绍的眼睛眯了眯,桂花糖的香味他记得,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每逢开花,母亲总是摘下一些桂花,给他做桂花糖吃。
妇人走出大门来寻女儿时,正好看见小姑娘往一个青年男子嘴里塞糖。那青年脸庞线条刚毅,剑眉直入鬓角,和林二年轻时相似极了,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淡化了所有凌厉,看起来有着和林二截然不同的温和气质。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面人,让女儿选,女儿毫不犹豫指了那红眼的小兔子。略微迟疑了一下,林绍还是递给了她,站起来就要和她告别。
女孩儿拉住他的衣角,稚声稚气说道:“我给你糖块,你送我小兔子,母亲说,这叫投桃报李,是说我们关系非常亲切,会经常来往。”
林绍听了这话,更是忍不住笑意,点头说是。
“绍儿?”妇人走过来,轻声叫了一声。
林绍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妇人。妇人的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温温婉婉像江南女子,眼角稀疏几根皱纹,昭示着岁月流逝的痕迹。她看向林绍的目光复杂,激动懊悔愧疚交织在一起。
“娘,这是哥哥给我的小兔子。”小姑娘看到妇人,举着小兔子给她看。妇人敷衍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林绍身上。
林绍对着妇人笑了笑,说道:“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师父师叔对我也特别好,过几天我就要和师父回去了,以后可能不经常来西京,您以后多多保重。”
来时的的路上,他有想过要问,当年她是怎么逃脱的?这些年她去哪了?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他呢?是不知道他在鹿山么?
但他看到妇人保养得当,衣着装饰精致,便知她生活富足,那些问题一句也没有问出口,而是将自己十来年的生活压成一句话,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
夫人错愕,没想到多年未见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和她告别,要她多保重。而她却如同被禁锢在了原地,不能开口,他嘴上说自己过得很好,却仍想问他是否受过委屈?但毕竟当初是她选择了离开,这时便没有资格去要他留下来,去听她絮絮叨叨闲话那些过往。
妇人牵过小姑娘的手,看着林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林绍走过巷口拐角时,回头看了一眼,妇人蹲下身,正用帕子给小姑娘擦脸。
他还能记得,自己那么大的时候,在家中的小院子里,拿着一个小木棒,比划着跟着父亲练剑。玩得满头大汗,母亲也是那样蹲下身,嘴角噙着笑,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汗珠。
也还记得母亲陪她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摊开一本书,教他念那些绕口的诗词。夏日炎炎的午后,母亲给他和父亲端来用井水冰过的绿豆粥,看他俩吃,自己在一旁给他们打扇。
他们曾经那么快乐,拥有世间所有寻常百姓都会享受到的幸福。
但是与那些温馨相比,他永远也不会忘了,那日自己醒来后独自一人睡在客栈的床上,他飞快跑回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触目是一片断垣残壁,草席盖着数十具焦黑的尸体。
尔后被师傅带去了鹿山,那时他常常呆坐在石阶上,晚风吹过松林呜呜作响,倦鸟拍着翅膀归巢,他觉得茫茫中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后来年岁渐长,他慢慢接受父母永远也不可能来接自己了,于是将那些敏感的心事都藏起来,在别人眼里好似突然换了个人一样,开朗又顽劣,却又让人放心。
此时见到母亲已经嫁作他人,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林绍觉得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再去打扰母亲的生活,那些往事他知道母亲也如他一般痛苦过。
☆、第十一章
话说那巡捕带着一干人回衙门,也是万分头疼。
府衙门前的伸冤鼓,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几年前,若不是天天有人清理公堂,怕是那惊堂木上的灰都能积几尺高。
平日里他们巡街,也不过是抓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毛贼,或是帮着邻里找狗捉鸡,去调和些口角争吵,哪会遇到这突然死了人的事。
众人等了半日,县令才过来升堂。
县令五旬开外,头发和胡须已斑白,眼神也有点迟钝了。因曾是帝师,年纪大了以后便被安置过来荣养天年。这儿民风淳朴,尚算富饶,他每日要做的,不过是在后院晒晒太阳喝喝茶,听师爷转述些巡捕近日又理了哪些家长里短,好不悠闲。
他扫了一眼堂下,一个妇人伏在尸体上哭哭啼啼,一个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堂外更是乱哄哄挤了一群人,真是闹得人头疼。
他将惊堂木一拍,声音颤颤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状告本官?”
那声惊堂木响后,围观的人瞬间安静了不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更是打了个哆嗦,她把脸上的泪用手背一擦,跪在那哭道:“我们家大壮昨儿才去他们家做工,今早就被发现飘在河里。大壮平日也没个仇家,肯定是叶家害了他,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县令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叶筠,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晚生叶筠见过大人。”他弯腰拱手给堂上的县令行了个礼,复而挺直脊背,不慌不忙陈述道:“那人是我们家才招进来的小厮不错,可叶家不过迁回来几日,从前更是与这人毫无瓜葛,为何要害他?大人可以派人去询问,叶家从未苛待过仆从。”
那妇人可不管叶筠说什么,本来就有些心虚,梗着脖子喊道:“人是进了你们府上才死的,你们赔我儿子。”
“肃静!”县令眉头一皱,呵斥道:“你说他是叶家杀死的,有证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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