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夜晚,琴川外,尹千觞墓前。
欧阳少恭一手提了两坛烈酒,另一手把玩一只玉樽,也不管地上土石零碎,靠着无字的墓碑屈膝坐下。
“千觞,我们多久没有像这般月下对酌了?”寂寥的夜里,惟有寒风飕飕穿过树杈,他清朗的声音引起空气一阵颤动,渐渐散逸于远方。
他给自己倒一杯酒,略作斟酌,又全数倾入地面:“料想你该嘴馋,第一杯就先便宜你了。”
说罢又倒酒,举杯浅酌:“我的玉横,当然不会白白送与他人做嫁衣。如今我大计将成,此番前来,是来看你笑话的。”
说罢他低低笑了几声,在这一片暗夜中犹如鬼魅,然而霎时笑声即止,他捂住口鼻,手掌后传来几声闷咳,鲜血自指缝中流出,隐于辨不出颜色的衣摆里。
放下酒樽,他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把掌心攥住的血液擦净,又取了酒坛,灌下一大口酒,胸口里马上火烧火燎起来,盖过了原本的痛楚。
“我今天才觉出,这杯中之物,还是有些好处的。”再一杯酒灌下去,“可惜了。”
他磨挲着未开封的另一坛酒,若有所思。
沉吟了半晌,他忽地起身,提酒将其砸碎在石碑前:“哼!堂堂巫祝大人,竟落得个魂魄不入轮回的下场!”
四周气势一凝,连风似乎都臣服于此种难以名状的威势里,不再呼啸而过。
少恭拧眉,目光定定地看着无字的石碑,叹了口气,周身凝固的气势松懈下来:“罢了。”同时以指成刃,缓缓于石碑上书“尹千觞之墓”,石粉扑簌簌下落,沉进还没完全渗入泥土的酒液里。
他又沉默着灌酒,许是烈酒醉人,再开口时,语气愈加温和:“一样是困兽之斗,你倒走的洒脱。”
“你有个好妹妹,却不见你珍惜,不如……”
“呵,晴雪也不过是我的棋子……”
“对,和你一样,不过是我的棋子……”
少恭重又倚在石碑背面,喃喃道。
他模糊的眼前依稀闪现晴雪温情又柔软的目光,轻轻浅浅的微笑,烈酒已然不能盖过躯体甚至是灵魂上的疼痛,他不知这是临了的幻觉,还是别的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会赌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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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胤调息完,将身体中的毒物逼出,缓了口气,期间,他感觉得到屠苏一直默默看着自己,视线一刻也未离开过,知他担忧自己的伤势,心头微暖,道:“本是小伤,屠苏不必忧心过重。至于方才为师所言,你且听我细细说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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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师尊早先的预感里,晴雪姑娘实为欧阳少恭所杀,而非意外。”屠苏抱臂沉吟,如此一来,上一次师尊的预感,指向的是先生,而此次……
“屠苏,这便随为师回去。”屠苏抬头,只见师尊眉峰微蹙,琉璃色的眼瞳中泠光流转,却全然是担忧之色,“为师推算不出你会否再遇杀身之祸,只有远离这是非之地,才多几分把握。”
屠苏磨挲着剑柄,目光微微躲闪起来。他实在有些犹豫,一方面未见到欧阳少恭尸身,他不愿丧失寻人的希望,何况他想与之当面对质——他还是不愿相信,当日能与自己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的少恭,会是穷凶极恶之徒。
另一方面,师尊如此关护自己,怎能为一己私心,再陷师尊于险境?他又回想起方才师尊血肉尽显、面色苍白的模样。
……决不能让师尊再受伤!
那便不如只身去寻人……
屠苏咬咬牙,便要跪下向师尊请罪离开,却忽听得不远处传来晴雪与红玉的脚步声,然而下跪之势已不能阻挡,只待听到膝盖骨磕上青石板的碰撞声。
屠苏低头闭眼,心道怕是会让师尊难堪,自己实在有愧于他……
一只有力的臂膀挽住自己身躯,阻住了这股势头。
“待晴雪姑娘道出她的打算,你再决定不迟。”耳边师尊语声沉稳,一字一顿十分坚决,温热的气息扫过耳畔,引得屠苏升起一阵痒意,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借了力站好,默默点头。
“咦?苏苏和仙人师父在做什么?”红玉晴雪二人走近了。
“晴雪姑娘可是有了发现。”师尊轻咳,硬生生转移话题。
听见这询问,晴雪转眼便把疑虑抛之脑后,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我没有什么发现,所以少恭一定还好好的!”
屠苏不解,向红玉递过疑惑的眼神。
晴雪欣然道:“少恭有一把十分在意的琴,常年放在寝室中,用结界保护着,不许任何人碰触,连除尘保养这样的事都是亲力亲为。他若是还有余裕,定然会带着琴走,如今琴不见了,自然说明少恭还好好的活在哪里。”
不知为何,比起师尊的推测,这次屠苏倒更愿意相信晴雪的想法。
晴雪本性纯净,凭感觉交友,却往往有识人之能,她与少恭相处日久,尚且如此与他交好,那么,他定当得上一向留下的印象。同样,晴雪能根据蛛丝马迹推出少恭境况,也确实可信。
“我想去找少恭。”晴雪顿了顿,“当时是少恭不放心玉横才让我带走,现在有苏苏的师尊在,我就可以放心去找他了。”
“这……”屠苏不由得看向师尊,见师尊微微点头,又朝红玉递了个眼色。红玉便心领神会:“晴雪妹妹只身寻找,不如路上伴一人有个照应,可愿我与你同行?”
“红玉姐姐有空?那太好了!”晴雪欣然应允,朝这边行了个礼:“那我们就出发了。”
难脱迷雾 最新更新:2017-02-22 13:20:36
回到原先的小院后,二人稍作休整。
这日,至寒月初升之时,屠苏被师尊叫来,坐在窗边,欲共商玉横之事。
窗户被支起一条缝,丝丝夜风携冷气袭入,吹着烛火晃了晃。
时日已近寒冬,风势凛冽,屋中并未生起炉火,即使是屠苏,也多少有些冷,心道这窗大约是白天师尊为透气所支起,而他仙身大成,大约并不在意这一点小小寒气。
……所幸也不会说太久,权且当是修身炼体吧。
……
“……我将那玉横净化后,少不得要寻怨魂集聚之地做番尝试,届时屠苏……在这里等为师回来便好。”师尊似乎有一点犹豫,视线在窗边徘徊不定,“你也该累了,去歇息罢。”
屠苏点头起身,奈何在寒室中坐了许久,血脉一时不畅,脚踝发麻,起身又猛,便站不稳。他身体晃了晃,扶住桌角,面上便有些发红,急匆匆道“弟子告退”便转身欲走。
“等等。”屠苏依稀听到身后一声叹息,止了步。
“是我疏忽了。”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关窗声。屠苏回头,便见师尊点起了屋里闲置许久的火炉。
“你还是随为师一道罢。”说罢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厚实披风,给屠苏披上,熨帖地系上绳扣,“这几日各处奔波,倒把这事抛下了——山间清寒,我这里给你备了几套冬衣,回屋去换上。”
师尊低头给自己系着绳扣,屠苏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欲阻他亲力亲为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却不愿再动手了。
如此……安定而温柔。
师尊却停了停,又解开刚刚系好的绳扣:“为师还是和你在一处为好,往后你就睡在这里。”
屠苏愣了愣,一时做不出反应。
心却砰砰跳动不停,吵得他无法静心思考。
犹豫间,师尊已熄了灯烛,静坐在椅上入定,他亦不知何时被推到床旁,只待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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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无比清醒地躺在床上,师尊就在离他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他清浅的呼吸声传入耳中,屠苏不由翻了个身。
他依旧心如擂鼓,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有为师在,屠苏不必担心。”黑暗里,师尊忽的出声,似乎以为屠苏因为忧心那些见缝插针的意外,才迟迟未眠。
屠苏本并非因担忧而清醒至今,然而听见师尊安抚,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却慢慢平静了下去,亦不再执着自己的疑惑。不知不觉,沉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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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胤给屠苏盖上层毯子,又退回原位,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他安静却显得疲惫的睡颜上。
在他的印象里,屠苏从未平平整整地睡过哪怕一个晚上,总是如这般,在沉眠中渐渐蜷缩起来,把手边的东西紧抓在怀中。
过去是焚寂——自从他被告知焚寂有吸煞之能,这把坚硬冰冷的嗜血利器就成了唯一伴他安心入眠之物。
而现在——紫胤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断剑,摇摇头。不知他只身在外的夜晚,都是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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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渐有光从窗纸透入,室内一片朦胧亮光,盖过了快要燃熄的炉火。
屠苏难得神清气爽的醒来,只觉周身舒畅,不复往日僵硬,动了动手脚,才发觉自己早把前夜盖过的被褥团在怀里,而身上盖着的另一条毯子,则并未见过。
是师尊……
心间又有暖流。
他起身去寻放在枕边的外衣,却未寻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厚实的深蓝色冬衣,肩臂的铠甲连同他身上的一些饰物沉沉压在最上。
他环视四周,并未见到师尊身影,凝神感受到屋外有熟悉的法力波动,便匆匆穿衣收拾。
屋外,湛蓝色的术法光芒包裹了一颗闪动着柔和微光,如鲛珠般莹润的玉珠,然而仔细看,玉珠中还有丝丝缕缕黑气纠缠着盘踞在中央,那股清气缓缓消磨着中央的异色,亦不断被吞噬着。
“这是……玉横?”待师尊施法暂毕,屠苏开口,盯着他手中颇为华美的玉珠,有些诧异。
“只是先前它被术法封印,不显本色罢了。为师略作估计,半月当可完全净化。”
他收起玉横,上下打量了屠苏一番:“衣服可还合身?”
“……很合身。”屠苏未料,师尊问他的头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多少有些诧异,却不自觉的,连眼神也柔软起来。
师尊绕到他身后,拉平脊背上的面料:“却是有些紧了。”
他微微摇头:“都说过为师面前不必客气,当真……”
“……弟子惶恐。”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他不由得绷紧了脊背。
仿若有一阵奇异的暖流从师尊指尖流淌出来,所过之处,经脉皆传来未明的酥麻感。心中亦升起微妙的高昂之意,仿若师尊的手牵着一根丝线,轻飘飘将自己提在半空中,脚下是云海腾卷,又若醉醺,令人难舍。
“为师无能,若是能解你苦楚,也不必将你困于天墉城中,如今,又不得不让你在此处……”他忽自责道。
师尊为何如此妄自菲薄?
他这样的人……绝不该因自己如此懊恼。
“弟子能事于师尊身侧,已心满意足,并不求入世。”屠苏打断他的话,少觉突兀,却不愿意停下。
“师尊莫要再提弟子委屈之说,弟子日夜有师尊守护,更复何求?何况我诚心与您相交,折服于风姿…时感欣悦,亦尝知犹如亲友在侧的特殊温情,弟子并无遗憾,亦无苦楚。”话至中途,屠苏已对上了师尊难得微微睁大的眼睛,只见其中流转着难以名状的波光。
这种如若冰泉融流潋滟的波光,屠苏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次次记忆深刻——
过去自己受煞气侵袭难以克制杀意而自残时、竹林下与师尊曲意相合一坐一立相对静默无言时、女娲神像下那个温暖拥抱前、青玉坛石道中被自己揽于怀中后……
然而这样多次,他却也未能明白其中含意,甚至亦不知辩解这一通究竟有何用。
只是每每与师尊相处,总觉仿若身处晨间薄雾,虽缭绕在身侧,却总隔了层烟朦。而这层烟朦,又非长久存在,时不时忽的散清,露出天边一弯浅淡残月,勾动心绪波澜顿生,刚想体味,却见残月再次消失在茫茫雾气中,徒留……意犹未尽。
气氛一时凝滞,他定定地看着师尊,略显焦躁地磨挲着腰带上的坠饰。
“……当真,如此?”许久,师尊打破沉寂。
屠苏未动,沉默着注视他。
“屠苏做如此想……亦不错……”师尊眼神初有几分闪烁,后又归于平日里古井无波的模样,“为师甚慰。”
——又归于雾中了。
屠苏并未做声,移开了视线,又听他道:“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为师尚有许多并未教过你,趁此机会,屠苏可有所好?”
——雾气便层层交叠。
“……全凭师尊定。”
“为师手边恰有棋盘棋子,如何?”
屠苏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他入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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