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闭了闭眼,终于捏紧了拳头。
“我……竟还要你来维护!”
“宁肯自残,也不肯再挽留我,你就当真如此自轻么!”紫胤猛地甩袖,在屠苏眼前掠过一抹蓝白清光,他扳下屠苏双手,压于膝下卡在床上,屠苏便被迫佝偻了脊背。他便顺势欺身而上,捏住屠苏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我还不惧你这煞气!”
“不……”屠苏痛苦地闭上眼。
“为师在你身边一日,便不会让你受诸般苦痛。”紫胤捏着屠苏的手忽的放松,叹道。
屠苏只觉口中苦涩,哑声道:“那师尊可愿让弟子永不受苦?”
紫胤彻底放开了对屠苏的压制,浅色眉毛微蹙,他俯视着屠苏紧闭的双眼,琉璃色眼瞳中似有华光流转。
“是,又如何?”
屠苏猛然睁眼,些许暗红色还残留在其中,他就这样直直陷入那片如明镜湖泊的瞳中,怔怔说不出话。
“以后绝不可再如此自轻自贱。”紫胤再未移开视线,他看着屠苏眼中的猩红逐渐转淡,朝他伸出手,“向我立誓。”
屠苏低头又怔怔盯着紫胤的手掌,许久,将手搭上,攥紧,自然地翻转过来,贴近了自己的唇,阖眼轻轻磨挲着,似乎在确认这并非幻境。
半晌,屠苏轻声,一字一句道:“百里屠苏在此为誓,不复与君离。”
紫胤只觉手背上一阵温热,甚至轻轻擦过了柔软的皮肤,听闻屠苏所言,脑海中一空,忍不住抽手甩袖:“当真……逆徒!”便转身欲走。
屠苏伸手一捞,拉住他的广袖:“师尊?”
紫胤并未回头,却止了脚步。
“……嗯。”
他听见屠苏的轻笑声:“师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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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师尊又坐回了原处,屠苏便看不清他表情,然而心下却安然更胜以往,“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师尊沉稳的嗓音如今在他听来,似乎也夹杂了更胜往日的温柔。
“天寒露重,师尊来床上睡,更暖和些。”一片漆黑中,屠苏即便辨不清师尊表情,也已然猜出几分他面上的窘迫来。
但他却不愿再退步了。
唯独面对师尊。
总还想攫取……更多温暖。
“……”师尊似乎僵住了,身形一动不动。
屠苏坐在床边静默着等了许久,师尊才慢慢起身:“……你说的有理。”
说罢一步步走来,在床铺边上褪下外袍,随手搭在一侧的屏风上,接着卸下头冠,一头白丝如瀑倾泻。他低头看屠苏,便有许多发丝遮掩了额头与鬓角,又消减了许多冷意:“往里去些。”
屠苏听着,忽觉出熟悉感来。
少年的回忆蓦地浮上心头,那些受煞气折磨的夜晚,同样是一番痛苦之后,师尊便是这样说着,携着遍身安定的清气与好闻的檀木香,轻轻坐在床头,讲上那么一两件旧事见闻,哄自己入睡。
鼻翼间,又有了檀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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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响起几声鸟雀的清鸣。
怀中似乎有什么……屠苏还未睁眼,已感受到了颊侧柔滑的发丝。
鼻翼间有依稀且熟悉的香气。
昨晚……师尊……
屠苏没有睁眼,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在心中塑就怀中身形。
温暖而充实。
“……晨起修炼不可耽搁。”师尊忽然出声,嗓音带着些睡醒的低哑。
“弟子遵命。”屠苏尚且有些贪恋手下触感,却也很快起身,怀中一时不复温暖。
不过,来日方长。
……
“弟子为你束发可好?”紫胤正挽着披散的白发,一件件套上外衣,桌上的桃木梳便被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起。
“……”正待紫胤寻由拒绝,屠苏已然将挽在身前白丝缎般的长发收于手中,轻缓梳过。紫胤看见他低头认真的眉眼,心中一时有若春水融动,从善如流地坐于椅上。
仙路漫漫,能得如此一人相伴,纵有千般艰险,亦无怨。
屠苏的手放的实在有些过轻了,紫胤只听得到梳齿擦过头发的沙沙声,甚至还未觉察出料想中的牵扯感,已然听见屠苏略带了些不舍的语气:“师尊,好了。”
桌上还放着他前一夜摘下的头冠,紫胤略带了些疑惑,回手抚摸,触到的是披散着的发丝,再向上,则像是带着流苏穗子的发绳,不算太紧地束住上半部分的些许发丝。
“这是……”
“弟子曾见师尊友人所赠的剑穗,颇为雅致,便借其形制,编了这一件,方才觉得很适合师尊,便用上了。”屠苏扶着紫胤的肩,渐渐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似乎顺着发丝潜入脖颈,仿若被何物蛊惑般,他捞起一把白发,低头于唇边轻嗅:“果真……很适合。”
“君子加冠以厉心……”紫胤只觉一阵暖意忽从身后拥上。
“弟子离加冠还需两年,到时还要师尊为我主持。”
“……当然。”紫胤颇有些无奈于屠苏转移话题的本事,却也不由在心中刻画着屠苏加冠时的模样。
该是少年意气,兼之他独有的安静气质罢。
“师尊?”
紫胤转头,额头堪堪擦过他的脸颊,他稍退后了些,只觉屠苏眉心的那一点朱砂格外鲜红,连眼底似乎也被映衬得泛起些深红色。
如今这样,已然很好。
等等!
紫胤忽地抚上屠苏眼角,仔细观他眼底颜色:“为何过了朔月,眼底血红仍未消去?”
屠苏神色茫然:“朔月时眼底会变色?现今体内煞气确实很是平缓。”
紫胤做了番探察,却未查出有异之处,只好道:“若有不适,即刻告知于我。”
屠苏点点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大亮,道:“前日师尊教的剑法,弟子还有几处不明。”
“去前院罢。”
年会 最新更新:2017-02-22 15:24:43
“屠苏此次下天墉城,可尝度佳节?”紫胤略略算了日子,忽然想起这时已该是年节。
天墉城独立于这一方红尘,门派长老大多性情淡漠,不喜操持此等喧闹事务,门中弟子又多是俗家出身,为不招致徒然的嗔欲痴念,便更不愿提起。如此一来,屠苏其实并未体会过这人间百态之一。
“……弟子只是听人说起过。”屠苏正将院中落下的薄雪扫入竹林中,闻言摇摇头,道,“师尊有何打算?”
“我欲于初六访友,需下山几日采买些杂物,屠苏与我同去可好?”
访友确是实事,却并非要年会上特有之物。只是念在屠苏再沉稳,也未过及冠之年,这些日子将他困于此,是不得已之举,如今预感许久不再,玉横也已净化完全,不惧那些离奇的袭击。自是该让他去那世间历练几番,感受酸甜苦辣红尘纷乱,多经历些不同风景,将来……
当能长久立于身侧。
“好。”屠苏放下扫帚,“弟子去收拾些行装。”
更重要的是……紫胤脑中又响起红玉的传音符“西北群山雪薄”
此处近秦陵,正在群山之中……前些日子又恰好下了雪。
若欧阳少恭当真意在屠苏,那他便是拖着伤病之躯,以一介丹师修为,从衡山行过繁华的苏杭之地,至此霜寒雪冻、人迹罕至、鸟兽绝迹的秦陵山间……
虽匪夷所思,然而红玉如此笃定地传回,便定有依据,十分可信。
此次带屠苏下山,或许就有躲避锋芒之意。紫胤潜意识觉得,欧阳少恭与屠苏,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繁杂关系,二人相遇之时,屠苏才最为危险。
湖北安陆县
年关将近,已是朱红之色满目,衢道上四散吆喝着贩卖年货的摊贩,行人纷纷,虽不至摩肩接踵,却也自有一派忙碌景象。
路上有两道格外出众的身形,于闹市中随众人流动,却一如闲庭信步。二人装束相异,气质却相仿,其中便有一种安静而默契的氛围默默流动。
“他们怎么样?”瘸腿的小乞丐朝身边的偷儿使了个眼色,朝一个方向努努嘴,悄声道。
偷儿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扫了一眼,便见着两个衣着不凡的富家哥儿,其中一个背了把中看不中用的剑,梳着女人家才捣鼓的长辫子,另一个规规矩矩戴着玉制的发冠,十足的书生模样。
他心里咂摸咂摸,朝小瘸子眯眼笑了笑,便转身迅速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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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需要些什么?”屠苏走在师尊身侧,忍不住频频转头去看他幻化后的形貌。
黑发黑眼,眉睫如凡人,不复出尘缥缈之色。
虽说他作为仙人,本已跳脱死生老病,但这副形貌又将他硬生生年轻了百余岁。除却眼中由岁月积淀的沧桑,屠苏甚至要以为,他们是出来游玩的同龄朋友。
“屠苏可有中意之物?”师尊眼神漫不经心地在摊位上游离,似乎并不着急。
“……并无。”屠苏其实有些好奇各式各样的年货,不过想到师尊一向不喜此类喧闹之地,便一心想着找家清净些的旅店,再替他找寻所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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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芳斋的点心最是不能缺!”紫胤听身边行人如此道,便见不远处店铺客人来来往往,忽的心头一动:“屠苏,这几月来,你都吃些什么?”
“山上的一些野物还有……弟子已修习了辟谷之术。”
“胡闹!你还未及廿年,怎可随意修习辟谷之术!”紫胤一下止住脚步,习惯性地甩袖,然而须臾之间便明了其中缘由,身体不由一僵,又道,“……是为师的错,未考虑这点……”说罢便抬脚欲行:“我们先去买些东西吃。”
然而正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迅速闪过,从紫胤身旁蹭了一下,便欲混入另一方人群中。屠苏直觉不对,手疾眼快捉住这小贼:“交出来!”
那偷儿指了指嘴巴,又摇摇头,用无辜的眼神仰视着屠苏,显得单纯又迷茫。
“……不,不要为难他……”声音是从人群后传出,随后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副乞丐装扮:“他只是饿了太久了,实在求求二位可怜可怜我们兄弟,他是哑巴,我是个瘸子,我早告诉他我们没有年可过,他偏不信……快把两位公子的钱还给他们!”说着小瘸子拐了那哑巴一肘子,他才磨磨蹭蹭低着头从裤脚隐秘的口袋中掏出两个钱袋,捧在手心递给屠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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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一摸腰带,才发觉自己的钱袋同样被顺走,他虽气愤,却也心有不忍,只道世道不平,总难有十全十美。他从自己袋中掏出了一半银子递出:“以后不可再做此事!”
“大恩人!多谢!多谢!”那小瘸子接过银子,拉着哑巴趴在地上朝屠苏二人磕了好几个响头,二人便起身走远,渐渐地消失在人群里。
“你的银子从何处来?”屠苏忽听得师尊问道。
“弟子揭侠义榜攒了些钱。”他又见师尊皱眉:“那屠苏当已知谋生不易。”
屠苏未明其中含义,只是顺从地点头。
师尊忽的加快步伐在人群中穿梭,走出一段路后,又回头拉住屠苏袖子:“跟紧为师,勿要走散。”
二人渐渐穿出了人群,拐进了街边的小巷口,两侧皆是围墙低矮的民居。愈往前走,初时还可见灯笼高挂,门联新帖的和乐之家,渐渐便有了屋舍蓬草交掩仍旧破陋不堪的饥寒贫苦人家。屠苏又跟着师尊拐过几条巷道,隐隐约约听见许多孩童哭泣的呜咽声。
“这是……”哭声随着师徒二人走近愈发清晰,远远地,屠苏看见许多半大少年,皆作乞丐的褴褛打扮,聚在一个仅由枯木枝和碎石块围起的小院中。
院中有三四个约莫而立之年的混子,或坐或站,正朝这群少年一个个索要着什么。另有一人在外围,用力地鞭打一个血红色的东西,旁边还有许多趴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年注视着这一幕,连绵的呜咽声便从这里发出。
“屠苏可明白了?”师尊比往日还低沉许多的嗓音压过他耳边幽咽声,屠苏认出先前的乞儿皆在其中,皱眉盯着那几个施虐的男人,正欲出手搭救,却被师尊一手拦下。
“人间事,自有其解法,除却妖魔作祟,任由此等因果缠身,为修仙者大忌。”师尊眸色沉沉,执意拦下他,再不让他前进一步。
“修仙者本该以济世为任。”屠苏剑已持在手中,然而手中虽有剑,心中却十分迷茫,师尊绝非为自身修为见死不救的逞利之徒,此次该是有其他打算,可为何到如今还不出手?
“屠苏当知我意。”师尊拦住他持剑的手,直视他双目,黑眸中闪烁着星芒。屠苏不由得思索方才师尊所言。自有解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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