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铮办事周全,两人还未行及长乐宫,侍医就早已奉旨前来、备好了一应所需。
给檀燕归处置伤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宫中其实是有女侍医的,但皇帝素不喜女人在檀燕归身上看来看去,因此周铮提早嘱咐了千万不能派女医官前来查病。可偏偏,不用女人也有不便之处,例如,无论如何,男人下手总难免比女人粗鲁些。
待檀燕归疼得第三次闭紧双眼时,守在一边的刘璞终于忍不住,起身夺过医官手中的药钳,言简意赅地骂了一个字:“滚。”
骂走了医官,又不喜女人效劳,这洗伤敷药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皇帝的头上。刘璞也不推辞,一撸袖管,亲力亲为起来。
他从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就算再怎么逼自己心细如发,也难做到手下十分轻柔。但他刘璞有个好处,便是从来不怕花时间揣摩檀燕归的心思:他只要看着燕归的两只眼睛,就能揣测出自己刚刚是下手重了、还是轻了,下一步是该急还是该缓。
“你今日……”
刘璞率先开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难道要他问今日为什么肯握剑了?那不是专找燕归的不痛快么?那么问今日为何与襄王对敌?傻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定是这惯于行侠仗义的家伙看不惯襄王的做派,因此才出手相助。既然猜得明白,又何必再问?
“走了十招、败了七招。”檀燕归突然开口,又自家若有所思地解释道:“我。”
“无碍。”刘璞忙低下头,装作正在审视那道流血的伤口。他边用药膏敷抹以防其生脓,边和声安抚道:“你……长久不握剑,一时胜不了他也是正常。论起天资,你不会输给他的。”
檀燕归没有答话。
那襄王府侍卫共在他身上刺了三道口子:两道在臂上、一道横亘手腕。这三条伤口,不仅仅都落在使剑的那只手臂上,并且其深浅、力道,都一模一样,尤其是腕部那条,与肤下经脉只有丝毫之差,再腾挪些许,他这条手臂就无可置疑地废了。
这个人,若非顾念檀燕归的身份、手下留了情,完全可以将他刺死在百步亭,且只需三招之内。
更可怕的是,凭檀燕归的眼力,此人在他所见过的诸多武学之辈中,也只能算作中等。他檀二公子,此生居然惨败于区区襄王府家仆手中?!
他不服。
多年来压抑的心性终于开始在他血脉里咆哮、激荡起来。三年七个月零十八天前,他发誓再不触刀剑,任凭一时恼怒而放弃了一向勤恳的武学之道;而三年七个月零十八天后,他可怜巴巴维护着的傲气,终于还是被这位襄王府的家仆击垮了。
他依稀记得,那人刺向他的一瞬,他顺手从地上拾了一把旁人落的长剑,仗着心高气傲挑了过去。而之后腕子上陡然传来的不可控制之感,简直是永生难忘的耻辱。
他居然怕了。
刘璞看他神情可怕,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两个,对彼此心中所想都如同明镜似得,但偏偏有那件事情横亘在其中,宛如哽在喉中的鱼骨,咽不下、也吐不出。既然怕这根鱼骨划破喉咙或是肚肠,那就不要动它、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喉中罢。
人世中的许多事情,不都是保持原状比打破薄冰更容易吗?况且,无论是刘璞,还是檀燕归,都知道这并非仅仅是一块薄冰而已。
两人相对而坐,皆默然无语。
刘璞的眼睛落在他刚刚打出的布结上,强装出来的神情专注、就好似从那布结上能结出姹紫嫣红的花儿一样。
“兄长!陛下!”
永琳的嗓音极高亢地从殿门处一路延伸,形如实质地横冲直撞入刘璞的耳廓。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自从今日早朝前下了那道“永琳公主奉旨入番和亲”的旨意后,皇帝便一直在等她。依她的脾性,不来反倒是活见鬼。
刘璞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手拍在檀燕归的肩上,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去对付连声音都火冒三丈的永琳公主。
“兄长!”永琳见到他,甩脱了拦着她的周铮,两三步扑到皇帝的眼前,“兄长!他们说的是真的么?!你和母后……”
“嗯。”刘璞回答得极为果断,全然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
“你是朝国的公主。”刘璞语气笃定,重复道:“我大朝唯一的永琳公主。”
“呵!是我想做这公主的么?!是我要做的?!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我的婚事就由你和太后做主!我不愿意,行不行?!我的事情,你凭什么决定!”永琳硬着脖子大喊,恶狠狠地砸碎了三四个摆放整齐的花瓶。“兄长!我竟不知,你居然是这样的人!我母亲在时,你还人前人后把我当做亲妹妹,自从母亲过世,你、太后、宫里的每个人!都敢欺负我!倘若我母亲在,必不会教我受你们这群混账的闲气!”
倘若我母亲在,必不会教我受你们这群混账的闲气。
说到此处,永琳一时哽咽起来,眼圈也刷的通红一片:此时此刻,她不是那个令朝国上下都头疼的任性公主,而仅仅是一个小小年纪便丢了母亲的小女孩。
“娘……”她靠着花架滑下去,一抹眼泪,憋着喉咙里升腾而起的苦涩,强装嘲讽道:“你当我不知道?整个朝国,只有你说我娘是太后害死的,那你又是从哪里知道这消息的?你难道与此事脱得了关系?!若你无辜,你又为甚三缄其口?太后与你各执一词,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她越说越没忌讳,周铮急忙上去阻止:“公主!杀头之罪啊!”
永琳却丝毫不买他的帐,冷笑三声,“这不是?连个老奴才都敢杀我的头!这公主当的有什么意思?!不当也罢!”
“闭嘴!”刘璞一揉眉心,苦恼道:“你拿我说的话去问太后了?”
“是!有本事你两个也去对质,看看谁耍的手段高明!”
刘璞一咬嘴唇,二话不说,猛地扑过来就要砸拳头。永琳看要挨打,怕极了地闭眼惨叫一声时,突然有人拦腰抱住刘璞,把他往后一拉。
刘璞的拳头砸在百宝木格上,昔日珍惜万分的各类小玩意儿西里咣啷地落了一地、化作碎片。
用劲过猛,檀燕归带着刘璞往后踉跄几下,被不知什么物件绊倒,双双仰面倒在地下。檀燕归刚刚包好的手臂也磕在案几的尖角上,隐隐渗出了血。
“这你就满意了?!你满意了?”刘璞一拉檀燕归疼得护在怀中的手臂,决眦怒视向永琳。
他虽脾气不善,但连眼中都是一片暴戾之色的时候确实不多,此时吼出的声音都变了调,把周铮去扶他的手都吓得抖了三抖。
“你有脸吼我?!”永琳心中惧怕,嘴上却不肯求饶。
她平常被惯坏了,受不得气,此时破罐子破摔,也大声吼了回去:“你们两个的肮脏事,宫里谁不知道?!当大家都是瞎子不成?要我去给你在朝堂上广而告之不用?朝国皇帝好男风,你说大臣们听了是什么态度?祝贺你?祝贺咱们朝国有了第一个男娘娘?不要脸!”
“不关檀二公子的事,不关檀二公子的事!”周铮忙不迭地爬过去拦,又被永琳一脚踢开。这一脚是当胸踹的,周铮一时没缓过气来,扑在地上连声哎呦。
这却是犯了檀燕归的忌讳。
但凡事关檀二,刘璞的脑子转的比平时还要快三分。此时他一见檀燕归脸色沉下来、便知事情要坏,也顾不及跌得疼痛的腰腹,从旁边倒了一半的百宝格子上拽下把西焦水牛皮柄的匕首,下了狠劲儿扎过去怒喝道:“与你何干?!”
第18章 朱七
“与你何干?!”
话音未落,匕首呼啸而来,擦永琳公主的鬓角而过,“锵”地一声钉入身下玉砖。自匕首尖头没入玉砖的那处起,衍生出几道裂纹,如蛛网般快速地向四周弥散开来。
公主愣住,几乎连闪躲都忘记了。
“你知道程家为何不肯把程娡嫁给我么?”皇帝看威慑效果颇为不错,仔细想想,觉得还是得和她讲道理才是。
他尽量压下胸中怒火,却终究不是好声气的人,语调中隐隐带了些暴雨将至似的颤意:“我猜,程家本打算静观其变,想要留一手,给程娡寻个比我更好的人家。不用看我,你也知道,我不肯听从他们指派,程家最是恨我不过。”
“而番国突然要求通婚,必然是国事有变。若程娡嫁去番国,不仅地位尊贵,还能拉拢番人投向程氏。你不笨,也该知道若边疆不稳,对做皇帝的我而言,是个什么后果。单单程氏不把独女嫁给我,就是在和满朝文武暗示,他程家,根本不打算扶持我。”
“不扶持你,那还能扶持谁?”永琳呆呆问道。“程丞相是咱们的……”
“是,程丞相是我们的舅舅。”刘璞沉声,“但是,如果他今后又成了襄王或者颍川王、甚至是云滇王的岳父呢?”
“不可能,”永琳瞪圆了眼睛,“不可能!你是太后亲生,她不可能任由程家废黜了你!”
太后亲生?刘璞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没来由地混沌起来:现如今,有谁能信他区区无依无靠的皇帝、能拗得过老奸巨猾的丞相之手?太后不是不顾念她的儿子,而是不信刘璞,不信他能与程家抗衡。
若他猜得不错,太后辅佐程家的回报,大约就是事成之后、留自己这废物皇帝一命吧?
“其实,无论程娡嫁给谁,只要是身为王侯,那就都是刘姓后人,我没有意见。今后他程楠若废黜我,改立的也是我刘氏族人,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就算万一,他不把女儿嫁给刘氏,而许给了其他不相干的人,但只要在我眼皮子下、在我朝国境内,我就有把握与他斗一番。”
“所以,想必你也听明白了,我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和番国有了联系。”
“所以,你要先把我嫁过去,就为了不让程家占得先机?”永琳的声音带着些许强力忍耐的哭腔,“我是你姊妹啊,为什么,要舍弃我、去阻遏程家呢……”
今晨下的和亲诏书,连太后都没有知会一声,原来就是为了这原因。
若是永琳骂他、或者是打他,刘璞都有应对的办法,但永琳哭起来时,他却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他看着蜷缩在地上、把自己揉成皱巴巴一团的永琳,轻声重复一次,比起说服永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是朝国的公主,我大朝唯一的永琳公主。你、我姓氏为刘,这朝国,是我的、亦是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永琳突然挣扎着跪坐起身,膝行而来,抱住了刘璞的双腿。地上裂开的花瓶碎片还在,她好像完全不怕痛一般,任由膝盖被划破、潺潺留下一道道的血迹。“兄长!哥哥!不要让我去,不要让我去好不好?全朝国上下都憎恶番人,他们也恨不得噬我们肉、啃我们骨,你却让我嫁给他们麽?!”
“不行。”皇帝一贯的言辞固执,这次却破天荒的给了解释:“你来我这里这样久,太后却还没拿通婚旨意一事来此质问我,对吧?”
“是……”
“她是去与程楠互通有无。”刘璞语气平铺直叙,不知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番心情。“也没什么关系,等他两个确认了消息,和亲的事情已经斩钉截铁、再也改不了。本来下了通告全朝国的旨意后,就不必再急于一时,但你却偏偏拿你娘的事去问了太后,为了防她对你不利,和亲的事,反而要提前了。”
“太后怎么可能会……”
永琳话到一半,自觉可笑,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近日的这几次,但凡永琳来找他,不是生着气回去、就是哭着回去,此番却与以往不同。永琳公主慢慢地撑地站起来,再次推开周铮要搀她的双手,只是冷静地又问了刘璞一遍:“我现在求你,以朝国永琳公主的身份、以你我的血脉之亲,求你。不要让我去,求求你。”
刘璞直视入她双眼,无可置疑地摇了头。
他本就是个极其固执之人,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为别人更改,就算明知是自己的错、都不会轻易矮下身承认,更何况是自认为做得极正确的时候呢?
“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我也再不是什么朝国公主,与你也再没有半分关系。”永琳一字一顿地讲完这句话,转身地极干脆。即便膝盖上有被瓷碎片划出的伤口,一向娇生惯养的她居然也没有哭闹,反而强自硬撑着,推开旁人搀扶、一瘸一拐地出了长乐宫。
刘璞在原地站了片刻,回身查看檀燕归复渗出血来的手臂,拉他进去重新敷药。
“她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刘璞突兀地安抚这么一句,也没期望檀燕归回他什么,一转身又是那副无甚表情、刀枪不入的模样,吩咐一旁周铮道:“去摄政王府,看看摄政王伤势如何;再者,告知他前往南海郡安抚灾情一事。他那边无可用之人,你派人帮衬着些,教他务必把灾情稳下来。”
周铮小心看他脸色,吞吞吐吐道:“是。”
明知是死路,还送你去。这只能怪老天,缘何把你生在帝王家、却偏偏是个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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