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生的儿子,哀家自己知道。璞儿从小到大,都是喜欢什么就要紧紧攥在手里的孩子,对你也不例外。许是因为这幅好皮囊,或是为了旁的什么东西,反正要他放手、除非叫他死,这一点你也清楚,对不对?”
“太后的意思,是让我远离陛下身边么?”檀燕归终于审慎地开了口。
“只怕你想远离,也是逃不开的吧。”太后轻声一笑,“哀家却有办法,全你出宫之念。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一听?”
还未来得及檀燕归说听、还是不听,太后又继续道:“因为皇帝的缘故,你丢弃武学,胸中应有不甘吧?宫中知道你两个私密的人,暗中如何嘲讽你,你也不会不知道。再者,虽然皇帝封锁了宫中消息、使那些个肮脏事情传不出去,但终会有纸包不住火之时。那时候,莫说你年纪轻轻就失了前途,你檀家的声名恐怕也就不保了。”
“所以,无论你与璞儿是真是假,于你而言、于檀家而言,还是早早离了这趟浑水的好。”
“你说呢?”
第20章 夜色
“你说呢?”
他还能说什么?!
他想离开宫廷。
如果离开这里,之前的种种难堪,随着时日消磨,总会有遗忘的那一天;如果离开这里,他就能不用再顾忌旁人的眼光,重拾武学,再回到与剑同生的潇洒日子里。而这些,难道不是他本应该拥有的、本应该得到的么?
“哀家可以帮你,”太后看清他眼底的挣扎,莞尔一笑,柔声道:“不过,需要你的一点点回报罢了。檀家掌管羽林军,已近二十年,也该换点新鲜的,不知檀二公子意下如何?”
原来是为了羽林军!
众所周知,禁卫军是朝宫的看门神,其中翘楚,多有以一当十之效。羽林、虎贲,则是禁卫军中最为重要的两条分支,宛如门前石狮,“进都城必先破羽林、入朝宫必先伏虎贲”的说法由来已久,更有人称其为“朝宫鹰犬”、“帝都爪牙”,虽语气中多有轻视之意,但或可见其英姿。
所以,是程家想对羽林中郎将下手了?
“倘若我檀家不答应……”
“倘若不答应,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若做父亲的先一步上了黄泉路,也就看不见儿子做的下贱事,这样替人尽孝的活计,总会有人替你做的。”太后笑的可亲,看在檀燕归的眼里,却是一个长大了血盆大口、喷着满嘴腥臭的母虎。
这头母虎,如今正把黑漆漆的大嘴,转向了他檀家。
“无碍,檀二公子不必心急,可与你父亲好好商议一番,待有了定论,再来谈你与哀家的买卖不迟。”这女人低头咽了口清茶,轻抚罗鬓道:“只是不知,檀二公子从哀家这长寿宫里出去后,是出宫回檀府呢、还是往长乐宫去?”
她脸上挂着这意蕴深长的笑意,直到那一袭白衣拂袖而去、消失在眼前,才又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口,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长寿宫大殿道:“周常侍,这出戏,你觉得怎样?”
屏风后一步一顿、挪出一位额发斑白的老人来,原来是周铮。周铮面容不改,淡淡答道:“太后亲自编排的,那自然是好。”
“璞儿对他挺上心嘛,”太后不理周铮语气中的丝丝嘲讽之意,又道:“午时刚过,就担心我这里不放人,巴巴的派你来捞他?”
“檀二公子不是个没主见的人,陛下不担心他。”周铮使出他那绝技,开始睁着眼说瞎话起来,“仆此番来,是替陛下孝敬太后来的。刚从蕖山进贡来的斑皮琵琶果儿,您最爱吃,所以命仆全送来长寿宫,敬献给您。”
“啧。”太后显然不信,看着宫人当真端了一盘水灵灵的琵琶果儿进来,又挑不出周铮这老滑头的错处,只得顺水推舟:“有劳璞儿的一片孝心。不过,周常侍回去了,待要如何禀告陛下呢?”
如实最好。
就让皇帝知道,他一心一意念叨的檀燕归到底有多想离开他。
“太后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仆心里还是清楚的。”周铮躬腰垂首。
“何为该说之话,何为不该说之话?这难道要由你一介老奴来断定?!”太后听他这般回答,就知道这老东西与自己并非同道。一时火起,拔高了调子斥责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看你伺候皇帝久了,我定要治你个‘欺上瞒下’之罪!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唉。”周铮毕竟是宫中老人,全然没被这番话幌住,只咂了几下嘴,叹声答道:“您应该也知道,姑且不论我立场站在哪一边,单单要我在陛下面前说檀二公子的坏话,就一丁点用也没有。”
“陛下欢喜檀二公子,不是因为旁人说檀二公子好、他才觉得好;反过来讲,那就算仆再怎么说檀二公子的坏处,陛下也不可能因了旁人的话就疏远了檀二公子。今日仆回去,若是说了太后命仆躲于屏风后偷听一事,且不论仆吃不到好果子,恐怕也要伤了陛下的心、使您和陛下的关系越发岌岌可危,由此可见,还望太后切勿如此行事了。”
“你这狗东西,居然教训起我来了!”太后骂归骂,却又坐回软榻上去,语气中带了些难以让人察觉的委屈,“天底下,还有谁比哀家更盼着他好?倘或教诸位大臣知道了他有短袖之癖,今后退位为一介王侯,平平淡淡地栖居乡野都是难事!”
两人具是一默,默的缘故却各有不同。
太后是伤心于皇帝不懂她的一片心意,周铮则是因为心中怜惜皇帝而沉默不言。
陛下是个好强之人,要他真平平淡淡栖居乡野,听从旁人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那就是痴心妄想,简直是要他生不如死。这样的性子,哪里能听从太后所言,乖乖被程家掌控呢?
再者,有朝一日建立皇图霸业这样的志向,旁人不信也就罢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还不相信,反倒帮着旁人打压自己,这才是让皇帝最心寒的吧?看如今情形,怕檀二公子也留不了多时,他走之后,陛下一人,可如何办是好……
“其实不怨她,”周铮想起皇帝年少时说的一句话,“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因为她选了程家,又恰好是我的母亲而已。”
是啊,世间难以忍受之事,大多都能找到一个说得过去、又说不过去的理由。
聊以□□,岂不比自怨自艾好一些?
秋季天气凉爽,日子凉快起来,好似时间也好熬了许多。眨眼间,将近两月过去,不知不觉,居然就要秋意渐深、冬日渐起。
凉夜已深,景仁宫中还亮着一盏明灯。那浮在黑暗之中的一团光晕,莫名使人心中无端生出许多悲意来。
“陛下?”周铮轻轻抖开一方薄毯,披在忍不住支额、合上了眼的皇帝肩上。
“唔,”皇帝从摇摇欲坠的瞌睡中惊醒,揉揉眼眶,凝神继续看手中奏疏,一边又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人找到没有?”
这句话,近日几乎成了皇帝的口头禅。
前几月南海水灾一事,如今已渐渐平息下来。但汹涌江流虽然安分了,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了旁支:本应该七日前抵达都城的小襄王、摄政王,以至于朱七,居然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
且说去南海赈灾一事,摄政王是被他皇帝的一纸诏书派去的,小襄王却是自告奋勇:他以在百步亭无意打伤摄政王为由,主动前往南海赔罪。这两位身份贵重,是绝不可能让他两个真去南海郡涉险的,于是早在黔中郡就歇了脚。
只是没想到,黔中郡居然也突发了大水。
据逃得生天者所述,资水决堤时,摄政云滇王与小襄王恰巧携手立在大堤之上视察水情。骤然间大水决堤,离二人所站方位十分接近,纵然是插翅的鸟儿、大约都难有逃脱的机会,资水沿岸转瞬之间已是一片汪洋,再寻不到二人踪迹了。
难不成是淹死了?
淹死倒好了!这三人中,只有一个朱七使他觉得稍稍可惜些,其余两个,一傻一赖,死不足惜。唯一烦恼的是,这位处处留情的小襄王,狐朋狗友众多不说,府内还有十八个儿子,日日上奏哭闹、请求派兵寻找,实在是忍无可忍!
更加糟糕的是,不足半月前边境回报,说番国国内兵变,大将阿诺骨杀死国主萧谨之、登基篡位了!
之前嫁去番国和亲的永琳公主,即后来的萧氏王后,一夜之间,连同整个番国都城绮丽城,都归属于了阿诺骨!
一时之间,朝臣又分作了数派。有提议拉拢阿诺骨的、有上谏派兵趁虚而入的、有斥责公主改嫁乃国之耻辱的、也有请缨誓死要接回公主的……
不一而足,烦不胜烦。
刘璞扒拉了几下眼前的这卷,字写得极漂亮,满篇却尽是言说“公主不可改嫁!氏族婚谱已录入萧氏大名,若要改嫁,难道要改婚谱?祖宗规矩,岂能枉顾?”之类的废话。再一翻到最后,果然落着八个小字儿:宗正卿傅奚远敬上。
皇帝深吸了两口气,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抬手把这本奏疏砸在了地上。
“周铮!下次再有这种上谏‘公主该怎样怎样’事宜的,一律给我扔了!再不要摆到我面前来!”
“是是是。”周铮连声答应着,一边收拾落在地上的卷轴,一边安慰皇帝道:“公主伶俐聪明,不会有事的。”
“嗯,她要是真聪明倒好了。你明日派人紧密盯着番国动静,若永琳有性命之虞,就出手助她。”刘璞又翻开下一本奏疏,向周铮吩咐道:“还有,也看紧了太后,别教她老找檀家的麻烦。至于燕归,半步也不许出宫城,能不出长乐宫也不要出长乐宫,万事小心点。”
“是。”周铮看刘璞累的狠了、只一个劲儿揉脑门儿,便想找些高兴事情说给他听,“仆上次送吃食往长乐宫时,瞥见檀二公子在看一本剑谱呢。大约是有了重新拾起剑术的念头?”
“真的?”听闻此言,刘璞果然从纸堆里抬起头来,笑道:“那你先给他把那些个东西准备好。哦,对,你还记得他那把七寸剑么?我放在了床榻下边的匣子里,最里边的匣子。你把它收拾出来,放在个他方便拿的地方,万一他要用呢。”
“是了。”周铮也笑答道,眼角都笑出了一道道的纹路,“还是陛下想得周到。仆……”
“嘘!”刘璞突然睁大双目,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周铮噤声。他缓慢而谨慎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眼睛顺着窗口、一寸寸地移过去,两耳耳尖轻微地翕动了几下。
烛灯笼罩下的大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突然几道紊乱的喘息声,甚至于连周铮这样从未习过武的人都察觉到了。
紧接着,背阴一边的窗扇被轻轻推了几下,没有推开。
皇帝与周铮对视两眼,周铮点点头、缓步靠近窗扇,伸长了手臂、轻轻一声拨开来。
两扇窗叶无声地滑开,现出窗外漆黑一片的沉沉夜色。
两人如临大敌,睁大了眼睛盯着窗外。刘璞的手边,甚至都握好了藏在案几格子下的一柄一指长的匕首。
“噗通”一声,外边翻进个一身黑衣的人来,滚落在了地上。
第21章 东篱
“小襄王,”皇帝盯着眼前这堆肥肉半响,语中带刺道:“小襄王好福气,去南海辛苦一趟,体态反而越发丰满了。”
“嘿,”小襄王本被皇帝盯得心中发毛,此刻听见刘璞先开了口,即刻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我这哪里是吃胖的?这许多天啊,我真是风餐露宿,水里来、水里去,这一身护身膘哪能不掉。看不出来?嘿!不是灌水灌胀的,就是泡的时间太长、肿了,再不济,就是饿的浮肿……”
皇帝一挥手,截住他的长篇牢骚,问:“与你同行的摄政王呢?”
“摄政王?哦,对,摄政王呢?”小襄王不知是真是假地左右看了看,继续吐苦水:“唉,你说摄政王啊?我这一路,可被他累得不惨,当初还不如只派我一人去呢……”
“摄政王呢?”这几日本就事务繁多,刘璞再听他这样瞎扯,只觉得脑门青筋直跳,恨不得伸手撕了这肥襄王。
“我和他不在一块儿。”小襄王终于答到了正点上,“自从落进了大水中,就再没见过他。我漂了许久,才被鲁光的部下捞出来,这还是在他们那儿住了两天养伤,所以才迟了。难道,摄政王没比我先回京?”
“没回来。”皇帝紧盯着小襄王的一举一动,又阴森森地加了句:“恐怕也再不会回来了罢?”
自从小襄王和摄政王一同出行、且在黔中郡遭了难,刘璞就总觉得是小襄王这厮捣的鬼。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这厮极不像好人。难道是落水时顺便杀人灭口了?或者是眼见摄政王落水却不救?等等,他刚才所说的鲁光,此事可与此人有关?
“鲁光何人?”
“嘿!我爹的旧部下。”小襄王说这话时,愈发眉飞色舞,“之后我爹不用他了,便在南边替他找了个事儿做。这人倒有些本事,居然在那边混成了将军,噫!好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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