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中轻轻吐露的字句如同一条结实的麻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肺腑。
“原来你一直在向我复仇。”阮岚哼笑一声,先是两眼无神地扫视着地面,然后在下一刻,蓦地将目光投向玉公公。
阮岚眼眸中的神情复杂万千,里面倒映着潋滟清澈的水光。
他唇齿清晰,只说了三个字:“我不信。”
那个喜欢忙里偷闲在台阶上打瞌睡流口水的玉公公,那个与阮岚分离许久会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的玉公公,那个凡事都将“大人”“陛下”挂在嘴边不停念叨的玉公公……
怎么会是装出来的。
并且一装就装了六年。
装得毫无破绽。
他不信。
眼前这位没有五官的玉公公,在阮岚身边背着手踱了一圈,道:“一开始,我未曾打算入宫,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定能复仇成功。可,可进展不利,我难以接近那些官大人的身,于是我便想了一个法子,入宫接近你们……”
阮岚忽得嗤笑一声,这声笑牵动了全身,绑缚在他身上的绳子便跟着收紧。
“你说的法子,就是入宫当太监?”
“太监又怎样?!”玉公公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那脸上便张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声音尤其阴森,“我已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被大火烧毁了面容,留着那一副耻骨又有何用。更何况……我的心上人,已经——”
阮岚刚想开口,就听见玉公公抬高了语调:“大人,那么你呢?哪怕你那东西健在完好,现在也已是而立之年,还不是照样无妻无儿,被陛下压得屈辱不堪。比起我来,大人你难道活得更有尊严?”
“你——”阮岚最听不得污言秽语,刚想反驳,却又发现无处反驳。
是啊,玉公公没有说错。
难道他能说,他比身为太监的玉公公更有尊严么。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看你大人,涨红了一张脸,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教导我是不是?……为了取得你们的信任,犀尘大人赐予我一张人皮|面具,只要带上这副面具,我就会变成平日里你们看到的玉公公的模样,善良、懦弱、心直口快,并且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我会变得胆小怕事,但好在对你和陛下忠心非常,因此,你们不会怀疑猜忌我,而是无比信任我。但若我摘下面具……一切又都变了。”
玉公公忽然抬起衣袖一挥,那张肉团脸竟然瞬间变成了玉公公原先的模样。
接着又是一挥,复原如初。
饶是看不清那肉团脸上的表情,阮岚也猜的出来,他现在该有多么得意忘形。
“如何,大人,你可信了?”
“犀尘……又是犀尘……”阮岚低声喃喃,只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便神色凌厉起来,向脚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这不是像是他平常会做的行为——接着目不转睛地瞪向玉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的眼里是满腔不可遏制的怒火。
阮岚抬高了声音。
“玉——章雨深,明明是犀尘害你家破人亡,明明是他害你不能与心上人长厢厮守,是他害你被毁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他才是你的仇人。可你却把你的仇人捧得高高在上,那邪神犀尘在你心里竟如同神祇降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那些因犀尘而死去的家人与朋友,章雨深,你难道问心无愧。”
“哈哈哈——”玉公公脸上的那个黑漆漆的口子张得愈来愈大,诡异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皮肤上的汗毛渐渐耸起。
他道:“大人啊,那你告诉我,犀尘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
“尹成因嫉妒他的弟弟,担忧弟弟夺取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对我的亲人痛下杀手;陈垂凌怨恨公主的薄情,他将恨意转嫁到了天下所有不争气的丈夫身上,日积月累的不甘与怨恨使他发狂,让他几乎将芜县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可犀尘大人做了什么……难道是他把刀架在了他们两人的脖子上,逼迫他们去杀人放火的吗?!”
阮岚不知犀尘给玉公公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玉公公不顾一切为仇人开脱诡辩。
玉公公向阮岚走来,抬手扼制住了他的咽喉,他将那张吓人的脸贴在阮岚的肩头,语气激动起来:“我的仇人——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权宦之人。你们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却不顾天下百姓的安危。为了一己私心,随便弹一弹手指头,就可以践踏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究竟凭什么!”
他将握着阮岚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
阮岚逐渐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模糊。
“我的父母,我亲眼看着他们被大火烧死;我的妹妹,被两个流氓官兵用弓箭射穿了身体;我家中的所有仆人,都被尹成锁在了滚滚浓烟之中——活活闷死了。”
玉公公的手指有那么一瞬的松动。
他似是在回想那场梦魇般的记忆。
十数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丘芒山上的家宅方建成不久,他满心欢喜地写信给多年未见的旁支岑家公子,让岑公子等着他亲自去接他过来。
那一日,在外做生意许多年月的父亲终于得空回了家,赶上了自家新宅的乔迁之喜,母亲与妹妹都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仆役将新宅布置得落落大方,正是举族欢庆之时。
那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尹成带着一队人马登门拜访。
……
记忆中包裹着浓烈烫人的火舌,以及永远消失的亲人。
火舌灼伤了他的脸,却没有带走他的生命。
他在呛人的浓烟中苟延残喘,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从一片黢黑的废墟中爬了出来。
自此以后,他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便是为亲人复仇。
以及,为了在心底里悄悄暗恋的岑公子复仇。
“是,尹成是已跳下城墙自刎而亡,可你们——你们还活着……你们都是罪魁祸首,你们的手上,还握着足以屠戮一切的生杀大权。”
“我不能让你们继续活下去。”
阮岚双手被捆绑在一起,根本无力挣脱玉公公的钳制。
玉公公一手握住他的脖子,五指用上了力气。
他只能仰着头,认命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阮岚闭上眼睛。
难道他便要就此而亡了么。
“不——我暂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章雨深松开手。
阮岚霎时倒地,几近窒息的感觉让他猛地咳嗽起来。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章雨深背过身去。
那是属于玉公公的背影。
——“我会让你背负我所有哀痛与屈辱。”
——“死亡……太轻松了。”
第79章 非死即残
山洞中空旷无声,周遭氤氲着瓢泼雨水留下的潮湿水雾。洞顶裂开了几条狭细的石缝,似乎在其之上积聚的低洼雨水已经完全消失。
而那些石缝中,则漏下了几寸瑰丽耀眼的日光。
细腻的,柔和的,温暖的日光,与朦胧飘渺的水气辗转相叠,流泻在阮岚被捆缚的左臂之上。
他微微低头,沉寂地闭着双眼。稍显眉峰的弦月眉便在微陷的眼窝之间,呈现出一道既浅淡又温柔的阴影。
显得静谧,而又安稳。
就在这时,一声高扬的口哨打破寂静。
阮岚闻声,睁开眼睛。
他先是听见一声并不响亮的鸟鸣,接着听见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尽管那声音似乎极轻,可封闭宽阔的山洞使它们不断在阮岚耳旁回转,不断扩大……
原来是一只黑翅白身的禽鸟不知从哪里飞了上来,在空中盘旋着飞翔一圈,随后它收起翅膀,低低地叫了一声,停落在章雨深的臂弯上。
章雨深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鸟翅上浓密顺直的黑羽。
“阮大人,你莫要妄想陛下能救你出去。”章雨深叹息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不可一世的自信,“我已在外面设下层层陷阱机关,若是有人想要强行闯入,必当付出惨痛代价。”
他朝那只禽鸟的头顶吹了一口气,那只鸟便抖抖翅膀,叫了一声。
似乎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章雨深转过头来,尽管阮岚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采,他却感觉到章雨深嘴巴四周的软肉好像动了那么一下。
——是在笑吧。
章雨深接着道:“强行硬闯之人……非死即残。”
声音分明冷漠,却隐隐暗藏着杀戮带来的快意之感。
过了许久,阮岚喉间那块突起的部分才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发出沉静而嘶哑的嗓音,混杂着极力抑制的哀伤之情。
“母亲……母亲她被人一箭穿心,也是章公子你下的毒手吧。”
章雨深手臂上的禽鸟忽地大张其喙,朝阮岚望过来。
阮岚隐约望见鸟喙里似乎含着一片浅桃红色的花瓣。
章雨深点头:“是啊,我早就立下誓言,要将所有刺穿我章家人的利箭,重新刺回你们的胸膛。而我杀死的……绝对不止令堂。”
阮岚皱眉,被缚住的身体忽然朝前一探,从石缝中散下的日光便照射在他的脸上,双瞳蓦地缩小——
“你什么意思?”
“大人可还记得,就在令尊去世前的一段时光,他曾独自离开过阮府,回来以后,便一病不起,变得眼歪口斜、神志不清,常常口吐白沫?”
阮岚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泠冽。
——就好似寂寂黑夜里最凄冷的月光。
“父亲的怪病,竟也是你……?!”
章雨深则答得轻描淡写:“嗯,对,不但如此,我还顺手取走了阮家的春风卷。”
阮岚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父亲带着春风卷离开三两天回来后,身体莫名垮了,身上的家传宝也丢了。阮岚一边派人四处寻找遗失的春风卷,一边到处拜访京中名医。然而——
春风卷没能找回来,连带着太子因巫蛊失势,父亲不久也去了。
太子一脉分崩离析,他也跟着成为尹辗的阶下囚。
章雨深的声音穿过他的记忆:“我欲将春风卷送予北方靖国,再配合那封我用左手写的,告发阮尚书勾结外邦的密信,足以挑拨两国的关系,引起一场大乱……谁知那时的靖国君主竟然不识货,且胆小怕事,他害怕收到的是赝品,又畏惧于中土的猜忌,因而不敢收下我费尽心思得来的春风卷,呵,真是懦夫。”
阮岚怔怔地游离于过往的记忆里,叹了一声:“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章雨深的情绪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咬着一字一句大喊:“那是自然!我为的就是动摇尹家的江山,将你们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拖入十八层地狱,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没有你们!没有你们争权夺位……我这一生会多么幸福……我和岑崆会在年少时短短的十余年分离后重逢……然后,然后永远在一起……”
约莫是因为章雨深的情绪剧烈变化,他手臂上的禽鸟吓得双翅扑扇了起来,而后跳到了他的肩上。
“你错了。就算没有尹家,还会有李家,张家,王家。”阮岚顿了一顿,接着把目光慢慢转向章雨深那张极其可怖的脸上。阮岚那一对深褐的眼眸里含着两扇晶亮的阳光,将整双眼睛都照得明亮通透。他动了动干涩的双唇,道:“权贵,是杀不尽的。”
“不!杀得尽……杀得尽!”章雨深大叫起来,那禽鸟便也跟着放声悲鸣。他大声道:“好在,好在这一次,靖国的新君王收下了春风卷,并当作龙诞贺礼将它献给尹辗……哈哈哈,尹辗一定非常愤愤不平吧?从自家国都中丢失不见的宝物,竟然流传到狼子野心的外邦手里。呵呵,只是这么好的机会,那国王竟然畏畏缩缩不愿出兵,我便下了结界暂时封锁靖国与京城来往的要道;命潜伏在临州军队里的内应伺机而动,杀了驻边将军,并谎称看到是靖国的三将军下的毒手。如此一来,两国关系就会急速恶化,而我只要稍加催动,便可大功告成。”
章雨深将这一席话说完,便觉异常心满意足,好似他的设想全都已经实现了一般。
“你又错了。”阮岚反驳道,“陛下他早就猜到其中大有蹊跷,因此这次派出的军队,并非是讨伐靖国之用,而是彻查真相,毕竟两国交战实乃耗费民力物力之祸端,陛下绝不会如此草率便下旨攻打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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