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下一场。」皇甫灏对宁斯然笑了笑,转身带头往前走,闭口不提刚才的事。 宁斯然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布着尘土脏兮兮的手腕上,现在留下了一个白白浅浅的印子。 他微微皱起了眉,那手腕上依稀还留着皇甫灏的体温,温热的,和总是四肢冰凉的自己有着天壤之别。 心头在那一瞬间流淌过一种温热柔软的情绪,他只觉得胸膛间那一颗自己以为早已麻痹的心脏,在此刻悄悄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有多久了,没有人对他温柔地笑,温柔地说话,更没有人,愿意这样毫无距离地接近他这样的乞丐。 「喂,宁斯然,快点啊。」怔愣间,前头传来了皇甫灏的唤声。 宁斯然抬起头,强压下心头漫起的感动,看着他快步走了过去。 最后一场考试是参加一场游戏,名字叫做丢沙袋。 二十名士兵围成一个圈,二十名应征者待在圈里,士兵们手上有两个小沙袋,拿沙袋扔圈里的应征者。 被扔到的人就要出圈,游戏要一直进行到所有的应征者都出圈才算结束。 这个游戏中,管事的士兵不会直接告诉你淘汰还是通过,应征者做完这个游戏就可以回家,然后过几天入选的名单会在集市张贴。 皇甫灏和宁斯然自然又是在一个圈里。 「还跑得动吗?这个游戏考验灵活性和反应能力,可是每年都要刷下去很多人啊。」皇甫灏见游戏还没开始,趁着空档问宁斯然。 看他出了不少汗的样子,体力也快到极限了吧? 宁斯然抬起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喘着气答:「试试呗。」 语气倒还是挺平静的,似乎没有急躁,也没有不安。 皇甫灏放了心,咧着嘴又笑了起来。 宁斯然却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从小到大,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不是没见过爱笑的人,可总是这样笑得很开怀的人,似乎只有皇甫灏一个。 皇甫灏微微一愣,半晌后咧着嘴笑答:「算是吧,我娘常对我说,多笑不错嘛。」 宁斯然在脑中回味着这句话,没有再问什么。 「准备开始了。」人到齐后,管事的士兵高声喊了一句。 皇甫灏和宁斯然一起打起精神,两个人都深吸了口气。 因为大家都不想和宁斯然站得太近,所以圈子里除了皇甫灏和宁斯然外,其他人几乎是围成了一团。 而丢沙袋的游戏中,圈里跑的人最忌的就是围成一团。 一个沙袋朝着一个人丢和朝着一团人丢,命中的几率自然是不同的。 士兵们自然深谙这个道理,所以沙袋尽朝着那一团人丢过去,没一会儿,就被丢出去了好几个人。 皇甫灏不知道宁斯然是怎么想的,可对于他来说,这就只是一场游戏而已,所以他玩得不亦乐乎。 跑动的时候,避开沙袋的时候,看着同为应征者的人被请出圈子的时候,皇甫灏都在笑。 但并不是嘲笑,他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宁斯然便一直看着他这样的笑容,虽然不解他到底在笑什么。 游戏还在进行,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后,便只剩下皇甫灏和宁斯然两个人了。 许是被皇甫灏的笑容影响了,周围的士兵也都玩得很开心,指着两人边笑边扔,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宁斯然的体力也真是到了极限,在这样的强攻下没能坚持多久,就被打出了圈子。 剩下了皇甫灏一个人,却还在意犹未尽地玩着。 虽然管事的士兵说可以走了,可宁斯然却没有马上走,而是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下,看着圈子里的皇甫灏。 那家伙真是灵活得让人有些无奈,沙袋每每都从他身边险险擦过,可就是碰他不着。 看得出他有功夫底子,而且可能底子不弱。 而从他的笑容中,宁斯然看得出他是真的在享受这个游戏的过程,便忍不住想到,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甫灏,会对他这样的乞丐伸出援手,是否也只是因为他在享受人生而已。 想到这里,心头似乎闪过一丝失落,但是转眼,宁斯然便自嘲地微微扯了扯嘴角。 许是太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所以才会遇到这样一点点的关怀,便有些患得患失了。 皇甫灏在那游戏里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是管事的士兵看不下去,下令停止了这场游戏。 停了之后他没忘教训了皇甫灏几句,意思是他玩过头了。 皇甫灏却笑着抓了抓头,还朝那些和他一样意犹未尽的士兵们挥手示意,这才转身走了过来。 一眼就看到宁斯然还没走,皇甫灏笑着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问:「在等我吗?」 不是他臭屁,实在是除了他,宁斯然无人可等。 宁斯然慢吞吞地站起了身,目光笔直地看着皇甫灏,朝他拱了拱手,「刚才多谢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算热络也不算疏远。 皇甫灏见他举止间知书达礼的模样,便对他愈加有了几分好感,心想他必是家逢巨变才落到如此境地。 当下抱拳回道:「谢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你若不嫌弃,在放榜之前,不如暂时到我家住吧。」 这样好好的一个少年若是就此沦落成为乞丐,未免太过可怜,皇甫灏心里想着即便他不能被应召入伍,自己也能求父亲收留他。 宁斯然却摇了摇头,淡淡答道:「萍水相逢,斯然不敢劳烦皇甫兄,何况人生来富贵有别,生死有命,不需强求。」 说完,他再度朝皇甫灏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沉沦到别人的温柔中,因为那样的沉沦,只会让他变得软弱。 而皇甫灏对他一时兴起的温柔和帮助,对他来说,若是得而复失,会是一种深重的打击。 所以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他只能选择逃开。 望着他慢慢拖着步子走远的背影,皇甫灏怔在原地,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富贵有别,生死有命?宁斯然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在这样的年纪便看破红尘? 「皇甫灏,你小子为了那小乞丐把我们兄弟都丢下了,看看你,也染得一身酸臭味。」 君玉和其他几个少年一起走了过来,看到他,都夸张地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就好像他身上真的臭不可闻般。 皇甫灏转过头,微眯着眼睛从头到脚把君玉看了个遍,突然二话不说地扑了上去,把人抱了个满怀,笑道:「好君玉,我们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我知道就算我臭了你也不会嫌弃我的,对吧?」 他边说边在君玉身上抹来抹去,直把那股子怪味道也抹到了君玉的身上。 周围的同伴全都指着他们哈哈大笑,君玉一脸呆滞,已经被皇甫灏这出人意料的动作给弄懵了。 少年们笑闹够了之后,结伴离开了军营,回家的路上,皇甫灏特地留意着街边,想着若是能再看到宁斯然,他想和他说几句话。 只可惜,街边乞丐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宁斯然。 第二章 放榜那日,皇甫灏一大早就把君玉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我说皇甫灏,你肯定能选上的,有必要这么紧张地来看吗?」君玉觉得很困,一路上都在抱怨。 皇甫灏却不以为意,兴奋地说:「我不是要看自己。」 「不看自己,那你看谁?」君玉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半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声叫了起来:「啊,你不会是要看那小乞丐吧?」 「宁斯然。」 「什么?」 「他叫宁斯然。」转过头,皇甫灏强调道。 君玉一脸要吐血的表情,很有冲动揍他两拳,这家伙,怎么突然对那小乞丐这么有兴趣? 「你好像……很欣赏他?」君玉隔了半晌,又问。 他其实是想用「喜欢」这个词的,可又觉得身为人中龙凤的皇甫灏会喜欢一个小乞丐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虽然那喜欢其实也大概就是欣赏的意思,但他就是觉得不应该这么用。 皇甫灏抓了抓脑袋,眼珠子转了一圈,思考了半晌,答道:「嗯,我觉得他很特别。」 「特别在哪里?」 「君玉,若你是个乞丐,你会去应征入伍吗?」 「你这乌鸦嘴,别咒我行不行啊?」 君玉翻了个白眼,有没有搞错啊,哪有人做这种假设的。 皇甫灏哈哈笑了起来,看到前头布告栏边的墙上已经张贴了名单,当即兴奋地拉着君玉就跑。 来看名单的人已经很多了,熙熙攘攘的,皇甫灏和君玉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不错,不错,我们都入选了。」君玉看著名单上几个哥儿们的名字都在,心满意足地发出了感慨。 皇甫灏却没答话,还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找着宁斯然的名字。 「不会吧,难道他没选上?」眼看著名单就快看完了还没找到那个名字,皇甫灏低声咕哝了一句。 君玉却直接指著名单的最后,无奈地说:「在那呢。」 果然,五千人大名单的最后一个,正是宁斯然。 皇甫灏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在那么后面啊?那肯定分不到一个营了。」 军营那么大,里面人又多,如果不在一个营,以后恐怕要见一面都难。 君玉瞥他一眼,答话说:「虽然大家都是新兵,可也是要看出身安排营地的,你想和他一个营,本来就不可能。」 「话虽如此,可还是有些失望。」 「他若真如你所说是个很特别的人,你们会再见面的。」 等升了官不再是小兵了,就能参加与昊族的战事,到时候见面的机会就大大提高了。 皇甫灏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也是,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征兵时自己虽然帮了他,可以后进了军营,他就要靠自己了。 「嗨,皇甫灏,君玉,你们来得这么早。」其他人这会儿也都挤到了他们身后,仰着脖子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皇甫灏回头朝他们笑笑,可目光却不小心穿过人群,看到了远远站在人群后的宁斯然。 他来了可能有一会了,这会儿见人越来越多,知道自己肯定挤不进来,便转身打算走。 「欸,我先走啦。」皇甫灏看他转身,匆匆丢下一句话就挤出了人群。 「宁斯然。」 快步走到宁斯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皇甫灏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金色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打在宁斯然一头及腰的长发上,那发虽然很脏乱,但被阳光这么一照,却透出浓墨般的黑色,仿若要将人的目光都吸尽一般。 宁斯然转过头,脏兮兮的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皇甫灏再度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还是禁不住漏跳了一拍。 「跟我来。」皇甫灏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拉起他的手腕转身就跑。 「去哪里?」 宁斯然似乎是挣扎了一下,可是以他的体力,实在不是皇甫灏的对手,被这么一扯,就只有跟着跑的分了。 「我家。」 简单直接的两个字透过空气传入耳中,宁斯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街上的春风吹拂过他的耳际,扬起他随意散乱着没有束起的长发,那些发有些被吹到眼前,迷了他的眼。 有那么瞬间,他的眼中就只看得到皇甫灏的背影,别的一切,都入不了视野中。 冰冷的手腕上传来皇甫灏温热的体温,一如那日在军营的高台上时一样。 那温度灼痛了他的手腕,更灼痛了他的心。 这个有着温热体温的少年,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近他呢? 「到了。」 两人跑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幢白墙黑瓦,气派非凡的大宅前。 宁斯然望着那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高墙朱门停下了脚步,不肯再随皇甫灏走了。 皇甫灏察觉到他的坚持,转头笑着对他说:「你选上了,征兵。」 「那又如何?」 「以后我们便都是北方驻军的一分子了。」 「嗯。」 「宁斯然你不愿和我交个朋友吗?」 皇甫灏笑得诚恳,一双皓月星辰般的眸子直视着宁斯然,明媚灿烂得叫宁斯然移不开视线。 「虽然你说萍水相逢,不敢劳烦我,可茫茫人海,相逢便是缘分,我有意结交你这个朋友,你一定要拒绝我吗?」 趁着宁斯然怔愣之际,皇甫灏又笑着补了一句。 宁斯然怔怔听着他这句话,怔怔望着他明媚的笑容,心头却禁不住怀疑,朋友,他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天壤之别,也许正是形容他与皇甫灏最好的词语。 半晌后,宁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我身分相距悬殊,并不适合做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觉得我是在乎那些的人吗?」 「斯然无以为报。」 「不求回报,但求结交。」 皇甫灏的执着让宁斯然皱起了眉,他不明白,这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比他强上数倍的少年,为何会想要结交他这样的「朋友」。 「明日便要去军营报到了,虽说会发军装,可若你这样前去,印象总是不好,便当我这朋友借你一套衣裳可好?大不了,日后你再还我便是。」 不等宁斯然给出确切的答复,皇甫灏已经给自己戴上了「朋友」那顶高帽,而且,还戴得不亦乐乎。 他的态度让宁斯然疑惑,但是疑惑过后,却有另一份不愿就此放弃的希望。 若真的可以结交,那么皇甫灏,便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如此,便多谢皇甫兄了。」 应该可以吧,结交这样一个朋友。 就算他贪心吧,皇甫灏给予他的温柔,他想继续拥有,不想就此放弃。 宁斯然的话让皇甫灏笑得更欢,再度拉起他的手,两人一同跨入了皇甫府的大门。 「呐,这是我借你的衣裳,你先好好洗个澡,我去让下人准备些吃的,等你洗完了,我们好好吃一顿。」 进了门,皇甫灏直接将宁斯然带到了澡堂,趁着烧水的那当儿,他去自己屋里拿了套衣服来。 宁斯然虽然纤瘦,个子倒是不矮,和皇甫灏差不多一般高。 放下了衣服,帮宁斯然倒好了洗澡水,他笑着留下话,转身就要出门。 宁斯然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皇甫灏回过头,便看到氤氲的热气间,宁斯然微蹙着眉,直直看着自己。 「皇甫灏,谢谢你。」 头一次,宁斯然连名带姓地叫了皇甫灏的名字,而不是用那一个其实颇为疏远的「皇甫兄」。 皇甫灏心里高兴,点了点头,转头出了门。 考虑到宁斯然许久没好好吃东西,所以他让厨子准备了些清淡的食物。 厨子听说他要招待朋友,自然特别卖力,做了满满一桌子的粥点。 估算着宁斯然快洗完了,皇甫灏回到澡堂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等他。 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总是容易让人犯困,加之今日起得又早,皇甫灏在藤椅上半躺着,没一会儿,便觉得眼皮沉重。 宁斯然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皇甫灏悠闲地躺在藤椅上睡着了的样子。 金色纤薄的阳光披洒在他身上,平日里带着几分狡黠的眼眸此刻紧闭着,便透出了纯真祥和的意味。 宁斯然的目光直落在那张被阳光笼罩的脸上,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一步步走近,他正在思索要不要把人叫醒,皇甫灏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彼此眼中都闪过惊讶。 宁斯然惊讶的是皇甫灏的突然转醒。 皇甫灏惊讶的却是宁斯然的真面目。 凌乱的青丝已经梳得整整齐齐,脏兮兮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换下了破衣打理了自己的宁斯然,哪里还有半点乞丐的模样。 便如皇甫灏所料的那般,宁斯然生得相当俊俏。 眉清目秀不足以形容他的秀气,眉目如画似乎也稍显逊色,此刻安静地站在皇甫灏面前的宁斯然,便仿若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怎么了?」见皇甫灏盯着自己看却不说话,宁斯然开口问道。 皇甫灏一惊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很是失礼,当下从藤椅上跳起,笑道:「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判若两人了。」 宁斯然的表情微微有些窘迫,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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