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郁止辰微微转过头来,看见少年露出的一口白亮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多练习几次就会好的,哥你要多教教我。」 他听见少年这么开怀而轻松的说笑着,不知不觉自己面部表情竟然也没有那般的紧绷,变得柔和了起来。 有些人会一直说我爱你,但有些人却一直在爱你,动词不尽相同。说一百句「我会给你的」,不如一句「让你拿着」。 康淮对自己特别的好,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可一旦看见了,知道了,明了了,便想一直攥紧进手里,想那个好就是只能独属于自己一人的。 被爱的感觉和被人相信的感觉,真的太过美妙。 可康淮很快变了神色,郁止辰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已经亮了好几个小时的手术灯,终于熄灭了。 「啊、出来了出来了。」 郁锦川在听到康淮声音的前一秒,已经快步走到走廊尽头,那门的背后有几个影影绰绰分不清的人影,然后随着门的开启,那白袍的男子戴着几乎要将脸部盖住的口罩,施施然走了出来。 直到约莫快要手术的前一个星期,康淮才知道那医生叫什么名字,以前一直听郁叔「樊主任樊医生」的叫着,那个时候辛然病重,自己也有点慌了手脚,又要花很大的精力关心丛杉,他几乎没有闲心去询问医生的名字。 只要能治好辛然的病,他完全不在乎那男子的名字。 直至那天,那位姓樊的男子再一次来病床这里查房的时候,康淮无意中抬头看见了男子挂在胸前用别针别起来的名牌: XX医院心脏外科主任樊朽池 他其实没有想过那怪怪的名字到底是由何而来,但在自己心中,医生都是有些神经质的不苟言笑,整天拿个听诊器急步走来,然后又风一般的走出去。 尤其是外科医生,估计每天都要经历那些看着亲人与逝去之人的生离死别,大概已经麻木到都养成了面瘫。 「樊主任,情况怎么样,辛然他还好吗?」不等康淮发呆的片刻,郁锦川已经急步上前。 樊朽池的手术衣还有着点点血迹,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康淮突然想着这都是辛然的血,内心更有些紧张起来,似乎那左胸口突突在跳的器官已经蹦跶到了嗓子眼。 他在身后默默找到了郁止辰的手拉住,却发现对方同样是一手的汗水,紧紧握住自己的,都有些生疼了。 待那医生终于慢慢取下带有鲜血的手套,再将口罩松了开,露出一贯没有表情的脸时,康淮细心的发现对方面部表情的线条已不那么绷紧,虽然没有笑容,语气却尽量保持着轻松。 医生看着这三个有些奇怪组合的大男人,最终这是扯扯嘴角说道: 「恭喜你们,手术很成功。」 康淮和郁止辰两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欢呼,而是连忙去扶着已经腿软了的郁锦川。 他已经紧张太久,这样的消息让他彻底松了口气,因此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颓然的坐倒在地上。 樊朽池看了男子一眼,拍拍对方的肩走远了。 「爸,我扶你起来吧。」 郁锦川转过头来,看见儿子清澈如水的眼眸,身子却如同筛子一样抖了起来,仿佛不可置信般,人在一夜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郁止辰伸出手,扶起那有些风霜的单薄身体站了起来。 将父亲平稳的扶着,郁止辰抬头却望见康淮正看着自己,那纯净无瑕的面容一如他们当初相遇的一样完美无缺。 还未多想,随着门再一次被推开,辛然静静的平躺在推床上,双眼紧闭,还戴着氧气罩。 「麻药还未退,我们先把他转入ICU,家属以后每天可以探视两个小时。」身后的护士长说完,朝他们点点头走远出去。 郁止辰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已经快六点了,转头对父亲说着,「爸,你和康淮光回家补个眠吧,看样子没什么大碍,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嗯,那好。」 出乎意料的,康淮并没有反对,而是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和郁叔先回去,中午的时候我来替哥的班。」 不容郁止辰的反对,他扶着郁锦川缓缓走出医院。 「小淮……」 郁锦川拽着少年慢慢的走向车子,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的,「当初……当初我把你接回来……真的是……真的是太好了……」 康淮的眼神温和如水,并不多说话,只是轻柔的一下下安抚着男子瑟缩的将脸庞埋入双手的肩膀。 他们都沉浸在辛然手术成功的喜悦中,以及这个家庭多年的冰川就要瓦解的憧憬中,以至于康淮并没有仔细多想,那个平日里照顾辛然、寸步不离他身边的那个少年,在辛然动手术这么紧要的关头时,却没有出现的原因。 辛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麻药令自己毫无知觉,他却在那黑暗中看到了锭维。 男子面容姣好,如画一般,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他并不像乌恒矾那么好强或者对于郁锦川有着太多的排斥,从小的经历让他看人的眼光比小自己好几岁的乌恒矾更为敏锐,尽管他知道锭维对于郁锦川那暴躁而霸道的荒唐举动无可奈何,却也发现只要和郁锦川在一起,学长的表情是最为轻松的。 而渐渐的,似乎郁锦川已不如当年相遇相识的时候那般蛮横,甚至对于经常被忽视存在的自己,偶尔也会露出些许关切的神色来。 自己一直很崇敬锭维学长,所以最初也很不满郁锦川那仗势欺人的专横性格,可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没有乌恒矾那般好胜的心态,所以只是静静的待在一旁。 日子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学长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掩藏不住,那个曾经令人生厌的男子也变得更加温和,他那个时候羡慕的看着两人的背影,同时有些惋惜的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也清楚的明白那里有一颗定时炸弹。 人生的确不会一帆风顺、事事无忧,这一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没有想到,那两人的变故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从没有想过,那样温文儒雅的学长,竟然会是先迈出那一步的人。 郁锦川是被锭维改变的,亦是被他毁灭的。 自己在学长出事的第二天才知道,背叛这个词,首先竟是从那学长的口中说出来的。 他的脑海中似乎还能看见当年郁锦川气急败坏却又悲怆的苍凉身影,他那天眼睁睁的看着学长和自己微笑的说再见,而再见的时候,却是看着那羊肠小道旁,悬崖下方刺目而又湍急的流水。 当时郁锦川是怎样接受这个现实的,过程已经记不很清楚,他只记得在学长头七的那个晚上,郁锦川抱着遗照独自坐在他们曾经充满欢笑、居住了四年的寝室,一直喝酒喝到了胃出血。 他认识郁锦川这么多年来,只看过他失态三次,第一次是得知了锭维的死,第二次是得知他自己居然有个孩子,第三次是得知锭维同样也留下一个儿子。 世事本无常,却哪堪风言风语,总难遂心愿。 渐渐的,锭维的脸在黑暗中越发的模糊,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一个有些嬉皮笑脸的少年,神情有些飘渺而虚浮不定,唯独那一句句的话语更加清晰: 大叔,大叔。 大叔…… 丛……丛杉……? 辛然嚅嗫着睁开了眼睛,灯光是柔和的,并不刺眼,但这使自己好一会才习惯了光线,大概是睁得太久的缘故,连全身上下都是发麻而僵硬的,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不想却牵扯了伤口。 「嘶……」 「辛然哥……醒了?」 迎面看的是康淮有些惊喜的神色,「胸口是不是还是很痛?医生说麻药已经过了所以会有点疼,郁叔又问了医生,说如果用镇痛剂会减缓伤口愈合的程度,所以能先忍忍吗,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等会医生会过来看看的。」 到底是少年习性,在自己还没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便劈里啪啦的丢出那么多句话,辛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胸口虽然有些痛,但似乎远不至于无法忍耐,但就是身体很僵,手脚都有些麻木。 郁止辰恰好回了病房,看见康淮独自在那手舞足蹈,以及辛然有些无奈的眼神,赶忙上前,关切的问这,「哥,有没有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嗯,脚好麻,而且有点热……」辛然的身上还粘附着那些监测心脏的用具,所以说话也有些困难。 郁止辰马上心领神会,他双手环抱住辛然,已经四天没有进食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他在不惊动伤口的情况下缓缓移动着对方的身体。 「康淮,过来帮我一下。」郁止辰说着,「把哥的脚动一下看看,对,就朝着那个方向。」 辛然的眼眶有些湿润,人一病,真的是什么都需要依靠他人,包括翻身那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难能可贵的,他从心底里感激着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辛然康复得还算不错,没有造成什么排异反应是不幸中的万幸,慢慢的已能下床走动,饮食兴日常生活也逐渐恢复正常。公司里每天都会有很多同事朋友来探望自己,鲜花水果几乎摆满了整间病房、应接不暇。 康淮有的时候会看见辛然靠在床头,将那些朋友塞过来的红包一一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连何人汇款或者塞过来的款项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很好奇辛然如此细心的缘故。 「这些人情钱,都是要还的,那些都是生意场上往来的朋友,也想借着这次病了过来慰问,以后好行个便利。 「康淮,你要记住,有些东西是一定要算清楚的,以后他人要个什么婚丧嫁娶的,或者小孩出生满月高考的,也好知道数额,借着机会一起还回去。」 康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突然觉得有些沉重。 辛然笑笑,摸摸康淮的头,他最近这段时间没有来得及去整理头发,已经有些长,「康淮你也不小了,止辰可能在生活上教了你很多,不过这些人情世故也可以多尝试着学学,多一点生存技巧并不是什么坏事,也不要把它看得多么无奈,自命清高没有什么好处的,尤其是对学金融的你来说,不是吗?」 少年重重的点头,然后微微笑着咧开了嘴,却看见辛然眼里无法掩饰的落寞神情,他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辛然哥,你睡着的时候,丛杉……他来看过你一次。」 他看见男子立刻变了睑色,眉宇间有些急促的问道,「那小杉呢……小杉他现在……?」 「辛然哥……你已经叫他小杉了吗?」康淮知道自己很无理,却还是有些挫败感。 「我……」 胸口似乎比方才更加疼了,明明已经是快愈合了,为何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有些撕裂般的痛楚呢。 见辛然不说话,康淮长长的吁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的说道: 「那天他来的时候,刚好我没有在场,但是当我去装水回来的时候……看见……辛然哥……我看见丛杉在吻你……」 康淮看见辛然的手明显抖了下,然后在那记事本上画出一道有些触目惊心的痕迹,画乱了那些本来记得整整齐齐的帐目。 「然后呢……他走了对吗?」 过了很久,辛然出了声,语气间竟是有些萧瑟的。 「我这几天,也没有去找过他。」 辛然将记事本台上放在床头,示意康淮让自己躺下来,然后闭上眼,不再说话。 康淮站在床前很久,咬了咬嘴唇,最后说道,「辛然哥,你……想见丛杉吗?」 辛然突然睁开了眼,直直的望着康淮,那眼神太过复杂,他一时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想传达些什么。 最后辛然还是将头转向另一边,扯过被子覆盖上肩膀,几乎要将整个头部包裹住。 而透过被褥的棉絮,康淮断断续续的听到那些言语: 「算了吧……算了……」 邝忆铭习惯性的,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欣慰的看着女儿出门迎接自己,给自己拿拖鞋。 最近因为父亲身体不好的缘故,他也得以搬回那间宅子,以便处理某些交接事宜。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躺在病床上的人的生命,已经完全无法再拽回来般的缓缓流逝下去。 他没有多想,看着管家恭敬过来接过自己的外套,有些诧异的问道,「梅叔,童童呢?」 「小姐今天在小少爷的房间里,我本来想叫她离开的,可怎么也劝不动……」 看着管家有些为难的脸,邝忆铭摆摆手,不意他自己上去,经管家提醒,他才想起丛杉搬进这个家已经快半个月了。 刚来的时候丛杉话不多,如同他最初对于男孩的印象。而在得知了辛然手术成功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再也没有波澜,每天依旧老实的接受着父亲的安排,请了家庭教师教他功课,听说学得虽然不算好,但一直都很上心。 思考至此,他已经走到了丛杉房间的门外,却听见从房里博来一阵阵琴声。邝忆铭的手微微抖了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自己可爱的女儿就看着少年修长的了指在黑白琴键上轻松游走,那表情满足而幸福。 少年的背脊并不宽厚,但总是挺得笔直,邝忆铭看茗那侧脸,只觉得自己最善解人意的二妹似乎又回到眼前。 他对钢琴并不了解,在邝丰肃从小教育的思想下,身为长子的自己几乎没有其他闲心去思考除开继承家业以外的事情,但二妹却与自己并不相同,应该说,她与这个家庭从来就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是怨念太深,才会以那样的结局结束吧。 虽是门外汉,但丛杉现在弹的这曲子,自己却印象深刻,也知道为何女儿会如此如痴如醉的原因。 孟德尔颂的《威尼斯船歌》,有些委婉的怅惘,还有些严肃而低沉却不失柔和的曲调。 那是他已经去世的妻子生前最喜欢弹奏的音乐。 「爸爸!」 眼尖的女孩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父亲,蹦蹦跳跳的朝着他走过去,拉了邝忆铭的手进屋。 丛杉恨快的停止弹奏,有些拘谨的站在一旁,微微朝他点点头,「你好。」 「爸爸!哥哥弹琴弹得好好听!妈妈原来也是这么弹的,童童好喜欢!」 女儿笑起来身体一颤一颤的,咯咯的清脆童音软语很动听,胡乱的拽着他的衣服。 邝忆铭蹲下身来,拉着自己女儿的手,「童童,爸爸和哥哥有些事情要商量,童童先自己下去玩,好吗?」 看着女儿有些不甘心的脸庞,他又耐心的劝导着,「爸爸偷偷和哥哥商量,以后每天都给童童弹琴好不好,童童愿不愿意呢?」 看着女孩蹦蹦跳跳出去的身影,丛杉不得不感叹小孩真是很好哄,想到这里有些好笑地笑了笑,却不曾想到这个简单的动作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怎么?」 「没有,」丛杉很快恢复了漠然的表情,淡淡的说道,「她很好,懂礼貌,她比我幸福,至少童年比我快乐。」 「她母亲去世的早,至少在日常生活上我想多弥补她一些。」 丛杉点点头,没有说话,可能是从小的经历,让他多多少少有些仇富的心理,虽然对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看着这个天真的没有虚伪笑容的小女孩,他还是能够坦然,毕竟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对自己没有芥蒂的人。 「家里住得还习惯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和叔叔说,你想要什么都行。」 「没有,我很好。」丛杉不动声色的说茗,「您有事吗?」 「坐吧,别站着。」 邝忆铭示意他,自己率先坐了下来,决定不再客套,单刀直入的问道,「忆安找过你吗?」 「嗯,他找过我,问过辛然的事情。」 果然……自己那个弟弟,怎么都无法沉住气。 「那,你知道那个手炼……」 「我不知道,」丛杉老实的告诉他,虽然自己根本不想和对方多说话,「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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