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啊——”
我双腿一软,跪在师傅面前,看他不断滴落在我袖子上的泪,不知作何反应。
不是不落泪,而是未到伤心处。
31
“师傅,徒儿知错,莫哭……”我想伸手抹去师傅脸上的泪,却被他抱得动弹不得。
师傅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拥在怀里,我感受着他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身体,心里竟然像被刀割一样,疼痛难忍。
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师傅哽咽着,道:“北山寺……没了啊……”
没……了?
“师傅……您莫不是在说笑?”我从师傅怀里抬头,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丝说谎的痕迹,可是除了悲痛之外,什么也没有。
出家人不打诳语……身为僧人,我又怎会不知?
“呼……呼……”我看到师傅突然间一边吸气一边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冷汗淋淋,意识到不对,想起身扶他坐下。走了两步,师傅却一口血喷出,人踉跄了几下差点跌倒在我身上。
我吓得赶紧扶着他,道:“师傅莫急!”坐下后我替师傅顺了顺气,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的污血,望着整个人都失了光彩的师傅,我的视线顿时就模糊了。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上,我无父无母,而这个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我的生父生母还要重要,没有他就没有今生今世的我,见他如今的模样,自然是心痛无比。
我不忍再看,起身去端水,刚提起茶壶,却听见师傅说了话。
“北山寺上上下下除了你我,三十八口人……”师傅顿了顿,继续道:“全部诛杀,北山寺庙一夜之间化为了灰烬。”
顿时,我手中的茶壶和杯一滑,瞬间摔在地下,“啪”一声碎了,滚烫的茶水沾湿了衣袖和鞋子也不自知。
师兄们……死了?
我被震惊得无法言语,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师傅,我再出声时声音已经暗哑。
师傅已经不再流泪,只是目光放空看向窗外,身上的悲伤像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比以前更加沉默。
许久,我再次问:“为何?”
师傅动了,朝着我招招手,我发现竟然挪不动步子,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师傅直至现在都不知道,十七年前把你带回来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师傅不再朝我招手,而是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不是……被丢在山脚下被师傅捡回来的孤儿么?
“十七年前我游历江南,遭遇不测,是江南王救了我一命,为了报恩,我答应了他一个请求。”
师傅看着我,可我仍然不愿意去承认这呼之欲出的答案。
“当年的事,卫戎与你说了些吧……老藩王兵败半路身死,末藩王继位,交出兵权,归顺□□,之后销声匿迹,末藩王的请求,就是你。”师傅叹了一口气,停停顿顿地诉说着。
“从五日前皇帝知道江南出现了江南王,从那一刻起也许是我宏正错了,大错特错。”我仿佛又看见师傅眼里泛着泪光,一晃神,我跌坐在地,双手撑在茶壶尖锐的碎片上,也感受不到刺破掌心的刺痛,只有满满的震惊和无法相信。
我宁愿自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只有师傅和师兄,还有……卫戎。
可如今,师兄们死了,卫戎不见了,师傅……
32
“我原本以为你不知,我便可护你一世,只怪我目光短浅,明知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却还是放你自由。”师傅看着我,平静得很,继续道:“你可曾打开过我给你的那个盒子?”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徒儿几天前打开过,却没有去看里面的东西。”
师傅朝我伸出手,我连忙爬起来去一旁的包袱里找出那个盒子,双手呈上。
我看见师傅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盒子表面,说话的声音极小,而我却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想不到,我宏正一生不曾害过人,唯一一次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也算是报应。”师傅淡淡地说。
我瞪大了眼睛,掐紧手心,任由血液滴落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干笑,“师傅?你在说什么呢?”
“抱你回来时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北山寺继承我的衣钵度过余生,五年前让你不去前院迎香客你可曾记得?”师傅摸着盒子说,“卫戎便是你这一生的劫,再往后我看不清了。一切因缘而起,一切也因缘而灭,活过了半生,我竟然开始害怕,起了歹念,把你连同这盒子一起赶出北山寺去,每每思至此,我心便痛极一分,再醒悟,却已成灰烬,这不是我的报应又是什么?”
“那我是什么?”我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质问过我一直以来最敬爱的师傅。
师傅没有回答我的话,摆弄着手里的盒子,不一会,便听见熟悉的咔的一声,盒子打开了。我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可是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随着师傅那双开裂的手移动。
那是一块玉白色的印章,四面光滑,底部却是一层朱砂,上面隐隐约约刻着“叶”的字样。
“这是上半章,当年末藩王交权时只给了下半章,十几年了,皇帝还在找这东西。”师傅拿起印象放在手里细细端详着,一会儿,他递给我。
我没有伸手去接过来,后退了一步道:“他要,便给了就是,徒儿要这物何用!”我有些激动。
“此物本属于你,你要或否,于我并无太大关系。”师傅见我不接,便放回盒子里。
“□□未曾真正收复过江南,其中的关系,这印章便占去了大半,皇帝的消息总是比常人快些,保不保得住,不在师傅身上,而是在你的身上。”师傅站起身,抬头看我,“这次牵连的不仅仅是北山寺,卫家……也保不住了。”
我心中又是一震,险些晕阙过去,撑住了桌面才堪堪忍住。
“知道我非要赶你的原因吗?”师傅又道。
我快出不了声,“不……”
“这五年来,卫戎他时常回寺里,为了你。”
卫戎?我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再抬抬头,看见的却是师傅离去的背影。
原来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的确不知道。
他说我没有心,我却不知卫戎已经苦等了我五年,谈何有心?
可是师傅,你还未曾为我解答,我到底算个什么?
33
我没有追上师傅,也不想知道师傅是怎么找到我的,脑海中一直回旋着师傅说的最后一句话,此时我最担心的竟然不是北山寺没了,而是卫戎怎样,如今在何处,可还安好?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在房里僵坐着,环视四周,空空荡荡的,除了我的物品,竟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卫戎的气息,默念清心咒已经全无效用。
师傅,你以为有了袈裟在身,就可以放下一切吗?
若我此时再说我对卫戎全无感觉,看来我还是没有学会你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动了心,识了情,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失去?
对不起,师傅,我做不到。
我想去寻他。
我是谁,不重要,皇帝不就是想要一个印章吗?若能换回卫戎,换回卫家,那是不是用小爱而成全了大爱呢?
日日夜夜,心上人的模样似乎时刻都浮现在眼前,等待,不安,卫戎,你必须要亲口告诉我,这是不是你跟我说的思念。
师傅,你说这是我应得的劫数,成也,败也,全在于我,那么我是否可以任性一次?自己种下的因,便由我去承担这最后的果罢,我不怪你,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未曾开口说过要放弃我,那么你依旧是我心中的父亲,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我恍惚了好一段时间,已经入夜,望出窗外,闹市依旧,只是没了往日陪我的人,我竟然无法忍受这孤寂。
带上盒子,下了楼,别人的眼光全聚集在我身上,似乎没见过和尚似得,况且我心里正烦着,脸色也十分不耐,懒得理会周围人不怀好意的调笑,直接退了房询问店里的掌柜。
“请问施主,城主府于何处?”我问道。
那掌柜的闻声抬头,我突然觉得这场景竟然似曾相识,第一次询问是为了卫戎,想不到第二次询问也是为了卫戎。
“城主府岂是随意去得?你有何事?得先通报这里的衙门,城主可没多少闲工夫陪你们耗着。”掌柜的口气不好,似乎碍着他算账就当吃了火药一般。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动气,小僧不过是要还一物给城主,只需告知小僧城主府于何处,小僧自然感激不尽。”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谎话,也想不到我这一生所说的谎话竟然全是为了他。
实在惭愧,不过不悔。
成不了佛,便成个痴人,又何悔?
城主府地处偏僻,一步一步走来,冷风如刀,这种凄寂之感让我难受得很。我站于门前,未曾拉响门环,那门便自动开了,望去堂前寥寥几盏油灯明灭着,端坐在中间的人便是我前几日进城时所遇到的男子。
“等你好久了小江南王。”那人哼笑着,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上下打量了我一通,又道:“和尚?难道前几日的装扮是假的?堂堂江南王竟是个和尚?”
“阿弥陀佛,程施主莫怪,人生在世怎可事事如意,小僧自有苦衷不劳施主费心,只需告诉小僧,卫戎位于何处。”我差点顶不住那人毒蛇般的目光转身就走,可一想到卫戎,心便顾不得多余。
“程某为何要告诉你?他杀了我弟弟,难道我就应该原谅他吗?天知道,我等了这个机会多久!”程灏砸了手中的玉杯。
我心下已经明白,卫戎出事必然跟他有关系,他不愿说也罢,我不过是碰碰运气,思来想去我也觉得自己愚蠢,便道:“程施主与他之间的恩怨与小僧毫无干系,程施主若是不愿告知,便算罢,小僧这就告辞。”
我说完也顾不得是否有回应,直接转身便走。
“我城主府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我拿下!”程灏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
34
我心里正烦着,出家人不得杀生不得伤害,没办法,我只能用轻功跑,估计那些人也追我不上。
我听见那人在背后哈哈大笑,为什么能那人性情那般多变呢?罢了罢了,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事。
城门大概也已经被下令关了,我就背着个盒子,什么都不要,直接掠出城门去。
我停在距离最近的树林里,轻轻唤了几声,不一会儿,一只火红的狐狸窜出来,我蹲下抱起它。
“我想去救卫戎,你答应么?”
我看着它,它“吱吱”了几下,我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反正我就当它答应了,继续道:“可我不能带着你,万一被那皇帝抓去当围脖了怎么办?回去山林里罢,以后莫要再来寻我了。”
我放下它立刻转过身,不敢再看它,口中轻喃一声,“去罢。”
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走,反正再动身的时候只听见“嘶——”的一声,似是我的僧袍被它锋利的爪子挠烂。
我不知我跑了多久,日夜更替不曾停歇,往来时的路一路北上,迎风吃了也不知多少的雪。
再回到襄阳时,我看那城门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半闭着眼睛凭着记忆,费力寻到南府门前,心中只盼望着南远还在他舅舅的府上没走。
暖……
很暖……
就像是……那日卫戎在洛阳找到我,用带有他体温的貂裘捂在我身上的时候,还有,被我极力忽略掉的那一丝窃喜。可是我怎么总是抓不到他的手?
“你醒了?喂?”
谁的声音?不,不是卫戎的……我虽然很累,但是还是慢慢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看不清东西。
“醒了吗?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两天两夜?那么久了吗?我脑中回想起自己晕倒在南府的情景,喘了几口气,慢慢地道:“南远……吗?”
“我是。你,你别说话,好难听啊,来喝口水。”
紧接着,我的身体被扶起,我凭着本能喝下递在嘴边的水,顿时,如火烧过般的喉咙像是得到了救赎。
他放下我,道:“好好休息一下吧!”
而我却等不得,使力抓住南远的手臂,可这一个动作却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瘫软在床上。
“不……卫戎……在何处……?”我开始恼恨这不济的身子,不过是赶了几天路,如今竟然动弹不得。
我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南远没法,只好帮我垫高了床头,把我扶起来坐着,“若是不累,能吃东西么?先吃一些粥吧,吃完了我再告诉你。”
不一会儿,我迷眼看着他从外面端进一碗粥,刚进门我便闻到了米粥的香味,肚子便应景地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脸上一下子就热了。
“你是多久没有好好吃饭啦?”南远一脸惊讶。
我的手完全提不起力气,只能靠他喂,这样让我更加不好意思了。不久,一碗暖香的米粥见了底,力气也慢慢回来了,我的眼睛还盯着那个碗,意犹未尽。
“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先吃一点点,等一下再吃。”南远放下碗,“你先告诉我,你是卫心吗?怎会这般出家人的打扮,还是之前那般才是假的?”
我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点点头道:“很抱歉欺骗了南施主,小僧佛号慧心,是北山寺的一名出家人,之前不过是答应了卫施主的条件,才做寻常人家的打扮而已。”
南远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哦哦,原来如此,你别说,你还真的有点像末江南王哎……不对不对,是很像!”
我愣住,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喃:“是吗?”是这张脸害了卫戎吗?
“你不知道啊?外面街上都贴满了你的画像,全……全国通缉。”说得越后南远声音越低。
通缉?我疑惑地看着南远,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小僧……不曾做错……”
“皇帝若是要拿下一个人,需要那人有没有错么?皇帝说的,都是对的。”南远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不相信,你会联合卫家起兵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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