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声音很轻很淡:“嗯。”
“你,你以后会是庄主吧?”
“嗯。”
“那我以后学好武艺,你记得发剑帖给我,我一定亲手夺下你铸的剑!”李承恩想起了什么,满足地笑了起来,攥拳道:“一雪前耻!”
叶英张了张口,颜色浅淡的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李承恩以为他看不起他:“你别小看我,虽然我被武镜打败了,可是那是我一时大意!”他梗着脖子道:“其实我可厉害了!”他解下背后□□,心血来潮就耍了一套游龙枪法。
枪法凌厉劲气,枪招联动之间毫无滞涩感,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的确是相当好了。
叶英看着,在李承恩背过去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笑音。
若是李承恩看到了,定要大呼小叫他居然笑了,然后惊叹于他眉梢眼角冰雪消融,好像突然回归了凡间一样,那点微茫的笑影。
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看到。
章二
叶英从小就是个木讷的性子。
真的是像根木头一样!叶孟秋实在是气他的不成器,又忧心今后偌大家业后继无人,曾经这样骂过他。朽木不可雕也,老夫今日才算见着了!
生气之余,常常罚跪断食,不管是夏雷轰鸣还是冬风刺骨,火头一上来,就能将叶英踢出门外,跪得他火消了,才准回来。
叶英却毫无介怀。
他自小性子寡淡,很少有东西能入他的眼,进他的心。他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能看到,却无法理解,无法动情。
世上很多东西对他来说似乎都是看着画片,流光迅影,一晃而过,从不曾真正体会到里面的情感。
叶孟秋要骂他,他就听着。叶晖偷偷给他吃的,心疼得掉泪,他也就吃着。他不能理解父亲的怒火,也不能理解叶晖的心疼,谈何反应。
只有剑。
剑与花。
锋利的剑刃,和柔软的花瓣。
那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一点亮色。一点他能感知到的东西。他能听到剑划过空气的呜咽声,能听见宝剑在鞘中的嗡鸣,能听到剑气过后,纷纷扬扬的落花。
然而他仍然是渴望着与人接触的,他孤独,却不怎么享受孤独。
哪个十四岁的少年,能真正喜爱孤独呢。
他试着去和父亲交流,试着去和叶晖玩耍。只可惜他天生口拙嘴笨,叶孟秋往往在他说不到两句就开始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地让他快点滚出去练剑。叶晖也永远和他玩不到一起去,他对他的感情是对长兄的敬爱,永远不敢对他大声说话;却不是对同龄伙伴之间,有争吵有磕绊却依然继续玩着的喜爱。
他就渐渐更加沉默寡言了。俯仰天地,抱剑观花。
直到李承恩闯进了他的院子。
叶孟秋嫌他痴傻丢人,把他扔在院子里罚跪,他只能远远听着远处名剑大会热闹的声响。
他跪了一上午,粒米未进,神情有些恍惚,此时正听着院门响动,一个英气勃勃的小少年推开他虚掩的院门,背着一柄跟他差不多高的枪,浑身铁甲,威风凛凛地走进来。身后是藏剑山庄的侍人,着急地嚷着想让他回来。
这个少年不顾他疏离神色,自来熟地笑嘻嘻走过来,三言两语打发了跟着的侍人,又动手又动脚,好像他们是已经相熟了多年的朋友。
叶英无意间看过叶晖和他的朋友玩闹,和叶晖在他面前是完全不一样的。看到叶英在看他们,叶晖忙恭肃了神色向他问好。叶英知道,他们是不会和他玩在一处的。
叶英被李承恩捏着腕子,恍惚间只觉得,终于有人来跟我玩了么?
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不知道怎么表现出来。
他从出生,就没有过类似“高兴”的情绪。从来没有人试图靠近过他的内心,叶孟秋嫌他不成器,叶晖对他有一种畏惧,侍从们,就更不用说了。
叶英跟着李承恩出了藏剑山庄。李承恩说对了一件事,他真的从来没有出过藏剑山庄。李承恩兴致勃勃说起的那些,他听都没听说过。李承恩塞给他糖葫芦,他也就呆呆地接着,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但是他很高兴,因为李承恩攥着他的手腕,李承恩玩得很开心,李承恩和他玩得很开心。
“阿英。”李承恩叫他。
他觉得这样的称呼似乎太过亲腻,可是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高兴。
他们在午后回了山庄,李承恩跟他道了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叶英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再找不出一丝他来时的痕迹。
好像热闹的街市,耍枪的少年,信誓旦旦的要夺剑……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现在梦醒了。
叶英发现他甚至忘了问那个少年的名字。他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糖葫芦被李承恩抢过去,吃掉了。什么都没有了。
罚跪的时间过去了。他的腿麻木得像是被针扎过一轮,可还是挣扎起来,抱剑站到楼前,去看一场纷纷扬扬的落花。
因为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可以干些别的什么。
后来公孙大娘从箫音阁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漫天花雨里抱着剑,眉目安静得宛如一梦。
好美的场景。
公孙大娘第二天见到叶孟秋,闲谈中不自禁道:“叶氏一脉,果然人才辈出,先有庄主大才,兴盛藏剑,昨日偶观令公子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实在是后生可畏!”
叶孟秋愣了好半天:“敢问公孙大娘所说,可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
公孙大娘不懂他的惊愕,道:“正是令长公子,叶英。”
叶孟秋几乎掀了茶杯,抖着声音道:“大娘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
叶孟秋突然老泪纵横:“我叶氏有人啊!有人啊!”
叶英因此见到了之前见都不愿意见他的父亲。叶孟秋的神色似乎比平时温和的多了,言语切切,颇有关怀亲近之意。
叶英却不管他什么态度,神色茫茫道:“父亲。”
叶孟秋笑眯眯地停下话茬:“我儿请讲。”
“父亲,昨天是否……”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有个少年曾到此?”
叶孟秋道:“原来我儿见过跖跋思南了么?剑圣少年风气……”
叶英打断他:“不是。”
昨天那少年,不是用剑的。
叶孟秋想了好半天,终于想起似乎天策府统领,第一场就惨败的那个,似乎也是个少年。
“叶英我儿,你说得可是天策府统领,李承恩?”
“枪。”
“正是,天策府满门都是用枪。我儿问他做什么?”
叶英摇了摇头。
他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要知道他的名字。知道那个扬言下次亲手夺走他铸的剑的少年,他叫什么。
原来是李承恩。
李承恩。
那个会拉着他出来玩的少年叫李承恩。
那个会递给他糖葫芦的少年叫李承恩。
那个在他面前放豪言的少年叫李承恩。
……
叶英后来想过,如果他当时在李承恩说要一雪前耻的时候,把那句梗在喉咙里的一言为定及时吐出来,会不会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章三
开元十六年,杭州,西湖,藏剑山庄。
举办第三次名剑大会的是新任庄主叶英。这个新庄主曾经因被公孙大娘夸赞,在江湖上很是流传了一阵子,可是后来就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冲淡,叶英也不再被人太多的关注。
直到听说这一届名剑大会是由叶英举办,这个抱剑观花的少年和他陈年的传说,才又一次被炒热了起来。
传说他十四道剑有成俊美无俦。
传说他少年出任庄主性情淡漠。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叶英少时被父亲关在屋内,甚少见人,本身又是个安静的性子。这些年来,除了公孙大娘,江湖上见过他的人,简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让人想要探究,叶英的容貌,身世,身手……
可是终究最后谁也没有见到他。
叶晖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整个名剑大会前的秩序,招呼客人,安排坐次,上茶,谈笑,住宿……他完成得堪称完美,宾主尽欢。若说来宾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谁也没有见到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
无论是谁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询问,都只有叶晖滴水不漏的托辞:“庄主正在闭关。”笑容也无懈可击的虚假。没有人能从他身上挑出错来。
直到来宾都齐了,三三两两拿到了自己所住地的牌号,叶晖才上台道:“藏剑山庄恭迎列位豪杰,不胜荣幸。请诸位稍安勿躁,由仆侍带去暂歇,名剑大会将在两天后正式开始。”
闹哄哄的人就四散而开,讨论着这次的名剑碎星,或者是结交门派,等等。人们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叶晖注意到了场中央,还有一个人没走。
容不得他不注意。这个人身高极高,还带着翎冠,乍一看几乎能有九尺,一身沉重甲胄,臂甲有如两片厚厚盾牌,露出的中衣衣领红得惹眼。他的样貌,也英俊得有些扎眼。长眉,细眼,悬胆鼻,本就出色的长相,加上一层隐隐的坚毅之色,气势浑然雄厚,几欲扑面。
叶晖不用再细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天策府年轻的统领,李承恩。他走了过去,李承恩也恰好向他走了过来:“不知统领还有何时,可是我叶氏招待不周?”
李承恩摇头:“不是,”他眼睛看着叶晖,黑亮的眼睛里竟然有些迫切:“在下想要拜见大庄主。”
叶晖摇头:“家兄正在闭关,外人一律不见。”
李承恩得了话,也没有太过纠缠,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叶晖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当夜却出了事。
叶晖住的房间离叶英的房间极近。叶英其实并未闭关,只是不喜人多喧闹而已。叶晖总觉得是小时候被父亲逼出来的遗症,也不忍心强求,就索性出面揽下了名剑大会一应琐务,对外统称叶英正在闭关。
这夜叶晖掌着灯,照例去敲了敲叶英紧闭的房门:“大哥,今天过得可好?可有甚事情吩咐愚弟?”
房内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嗯”。叶晖放心了,自家大哥自家知道,这就代表叶英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需要。他正准备转回自己房间,或者再吩咐一番巡夜的弟子加强戒备,突然听到叶英房内,轻轻的足音。
叶晖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大哥,这是要出来了?叶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多年来大哥的作息规律得近乎死板,白日抱剑观花,夜晚入房浅息,从未更变。入了夜,就算是他,也轻易见不到叶英。可今天晚上,叶英居然要出来了。
难不成他听错了?正当他准备凝神再听的时候,房门已经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叶英凭剑而立,削瘦的身形,身量却不矮,比得上叶晖。金冠好好地系在一头黑发上,两只浑玉簪插得一丝不苟,庄主玄肩黄衣的一身繁琐正装穿得端端正正。
哪里像是一个要睡觉的样子。
凉风吹过院里矮灌,一阵梭梭。叶英站在门前,看着叶晖,又似乎没有在看:“有人。”
叶晖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藏剑山庄几月前就戒备……”叶英摆了摆手,让他住嘴。一双纤长的远山眉微微蹙起来,像是黛色熏染,山光云暝。他合起双目,再次静默了片刻——叶晖猜他在听。
“有人。”叶英已经确认无疑了,不再和叶晖作无用的口舌之争浪费时间,越过叶晖,径直往外走。
他看似走得并不快,可是叶晖想起来要跟上的时候,却跟得颇吃力,冲着那个明黄的背影远远喊了半声:“大哥——”就抿住嘴不再喊了,一心跟上叶英。
叶英走到一半,突然足尖点地一跃,瞬间已经身在半空,藏剑百转千回全力施展开来,自空中一掠而过,金色巨剑虚影映亮了半个夜空,衣袂翻飞,宝剑离鞘,仿佛神仙中人。
叶晖知道情况有变,可能已经非常紧急了——才能让叶英展开轻功赶路。叶晖恨不得自己能多生两条腿,可惜自己实在是武学不精,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那个金色的背影越来越远,似是踏月归去:“——大哥!”
黑夜中,有风声扭曲。
叶英已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向着放置“碎星”宝剑的阁楼赶去,一路上带起长风卷尽残荷,花叶交落。
别人没有听到,他听到了。
他自幼格物习剑,剑中自有藏剑山庄灵秀山水,寒来暑往。四季剑法之上,隐隐摸出了“道剑”境界。
所以那一个角落,应该刮什么样的风,草应该如何生长,花应该何时初绽,他都了然于胸。那处阁楼风声一异,他闭上眼睛,马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
不好!
开始那里的人只是试探着走,后来胆子大起来了,手马上就要碰到碎星剑柄。叶英听着风声,已经在脑海里勾勒描摹出了一幅完完整整的画面,随着那贼子一步步靠近,却没有人前来制止,叶英往常用得顺手的速度,此时犹嫌太慢。
幸好在此时,那熟悉的阁楼轮廓已经从一片深黑夜林掩映里显露出来,叶英一个纵跃踏着栏杆自半空直接翻进放着剑的二楼,不顾门外守卫的弟子惊愕的神情,举起剑,三尺寒光映亮了夜空,也闪了藏剑弟子们的眼睛;当剑锋落下的时候,一道凌厉无匹的金色剑气,已经劈碎了脆弱的木门!
一声巨响回荡在藏剑山庄里,久久不散。藏剑弟子们还在对着被劈碎的门发呆,叶英已经踏着一地碎屑俯身掠了进去。
门内静悄悄,碎星依然好好地放在房子正中的台上,环顾四周,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异样。叶英眉一敛,闭上眼睛,手中剑向着房间里空阔处直劈过去!
待到苏醒的武林人士循着这不同寻常的动静赶来,就看到一个极年轻的男人,一身明黄色繁琐的正袍,掌中剑凌厉无双,金色剑气四溢,而他身侧是两个黑影,两个罩着白色兜帽的黑影,四把弯刀,次次以奇诡的路数,齐齐向着那男人攻去。
不知是谁失声惊叫:“是明教护法!——是明教来夺剑了!”一时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人群像是沸腾了一样,使剑的拔出了剑,使刀的拔出了刀,用暗器的扣着了梅花镖,——可是没有人敢第一个出手!
明教在江湖上不可战胜的威名实在太重了。可以藏匿身形的功法,两柄夺命的弯刀,防不胜防的缴械……大家屏着呼吸,睁大着眼睛看场上那男人,一人独斗两个明教护法,力战不休。
“他是谁?”渐渐有人觉出不对味来了:“他是谁?”人群中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这个疑问从人群前头传到外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答出来!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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