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叶庄主,这是何意?”李承恩长时间被他在眼睛要害处徘徊不去,紧张得已经绷了一头的汗,实在是被这种似暧昧似纠缠的动作弄得承受不住,终于开口问道。
叶英最后流连了一下,放开手,垂下眼,敛了其中万千星光,李承恩一瞬觉得自己实是不应该开口:“剑。”
李承恩不解,问:“什么?”
叶英看着自己的手,前一刻还触摸得到那双似乎蕴藏了无尽盎然生气眼睛的手,道:“剑光。”
他在李承恩的眼睛里,看见了剑光。
他少年成道,剑里虽蕴含无穷变化,可是终于不解生气。人的生气。他为此剑道停滞,困扰良久,踟躇于今后剑道,是彻底摒弃属于人的情感,一心专于四季万物,还是等待契机,找到那个他所需的,生气。
可是刚刚在眼前天策府统领的眼睛里,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样绚烂而耀眼的生气,一闪而过,如同名剑挣脱了束缚,摆脱了剑鞘,一瞬间亮在赤日下,耀在子夜里,那样的华光。
那样美。那样复杂,也那样的纯粹。那是历尽种种复杂后,碰在节点上,全数精淬成的纯粹,如同返璞归真。
李承恩看见叶英抬起头。多年后,他回忆起他们这为数不多的见面中的一场,也是他们各自长成后的第一次见面——月色已然朦胧,音容已然风化。可是最清晰,最难以忘怀的,只是这一刻,叶英抬起的眼睛。
一向如止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突然映入了所有尘世烟火。似是陈木忽然燃起一场铺天的大火,似是深海掀起万丈惊滔,似是静默万年的山岩突然天崩地裂……无法形容。无法释怀。
叶英仗剑起身,纤长身影掠出门户,拔剑而动云起风生,倏忽山川共和鸣。
藏剑西湖。藏剑西湖。
李承恩还溺在上一刻叶英眼神的余韵里,下一刻又被叶英身形深深吸引。
人如剑。剑如惊虹。虹贯夜空如长练。
叶英拔剑而舞,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及其令人沉醉和遐想的假设。何况叶英现在,真的在他眼前,舞剑。
李承恩被那剑法带着,看尽叶家山水,领略白堤垂柳,晓风晚荷……那是没有杀机的杀机。
正是入迷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破窗而来,向着李承恩面上拂去。李承恩才从这种沉溺得无法自拔的感觉里抽身出来,刹那警觉,伸手一抓——入手的重量不但沉,而且过大,被抓着后就柔软地帖附在他掌心,怎么感觉也不像是什么暗器。
李承恩借着桌前未剪的昏暗烛光,细细打量那被抓在掌心的物。这东西有一条长长的深金穗子,缠着雪丝银绣,缀着细碎明珠,顶上是一颗指大的羊脂白玉,玉质细腻,触手生温。再顶上,是两截断裂的金丝绳,看来,原本应该是挂在什么东西上的。有些年头了,看着并不是十分新,露出旧迹——然而很干净。
李承恩下意识就往窗外望去。一望之下就发现了,叶英剑端,原本那条剑穗,不知所踪。
李承恩盯着叶英看了许久。只是这次没有办法浸如他的剑法里了——那条柔软的穗子,上面的珠玉都已经细细挫去了棱角,可他握着,却觉得掌心生疼。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应该把这条剑穗还给叶英的,可是李承恩莫名地不想撒手。在叶英收剑迈进门槛的瞬间,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将手里攥得发热的穗子,连藏带塞地弄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叶英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自然无比地在桌子旁坐下了。李承恩再想拿出来,已经是来不及了。于是就袖着个似乎重逾千斤的穗子,心里满是懊恼,拼命反省自己如同贼偷般不磊落的行径。可是却有隐隐的欢喜,藏在角落里,像是鼓噪的春草,渐渐蓬勃生长,春和景明。
似乎,就这样,他跟眼前的人,又建立了一层新的联系。
这夜李承恩在叶英房间里待到了很晚,晚到了三更的钟已经散尽了余音,晚到他不得不辞别。临睡前,悄悄摸摸地从袖子里掏出那条半新不旧的穗子,看了又看。
既是名剑大会无法召开了,李承恩便在第二天一大早就随着大部分来客走了,天策府事物繁忙,他实在不方便久留。叶晖为表歉意领着门下弟子亲自送出十里,李承恩策马回头,没有见到叶英。
叶晖依然解释道:“大哥在闭关。”
只有李承恩知道,这次他真的是在闭关。
……
数月后,藏剑山庄,天泽楼前。
叶英体会尽了上次观李承恩双目之感生气,已经出关,还是在天泽楼前,抱剑看一段落花。此时正巧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穿过花雨,“咕咕”低喃,落在了他玄色肩衬上。还不忘用尖尖的喙,不急不缓地梳理它周身羽毛。
叶英看见了它鸽腿上绑着的东西,拆下来,一一展开,抚平褶皱,打眼就望见落款。不算是上佳只能说是端正的字,铁画银钩,清清楚楚写着:
天策府,李承恩
鸿雁长飞万里遥,几夕河洛到苏杭。
章六
“叶庄主:
展信如晤。”
叶英在这两行字下面,看见了几点晕开的墨痕。李承恩,想必犹豫了许久接下来怎么写,才会等到笔尖都滴下墨来。
他想得没错。
李承恩展开信纸的时候本来有一肚子不知道该找谁说的话要写。可是他遣退了一干近卫,独自在大帐案前磨好了墨,提起了笔,却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的阿英姐姐,因为几年前一场露水姻缘,给他留下了个儿子。可是还没能在天策待上几天,已经被被劫走。
这似乎,说来并不恰当。
近来明教时有作乱,皇帝有怒。
这似乎也不是很恰当。明教刚刚盗走“碎星”宝剑,他无意再提起明教,令叶英为宝剑扼腕。
那不说他的,说说叶英的?比如,问问他出关了没有?
似乎并不合宜。他们满打满算,只见过两面,一根糖葫芦一盏凉水的缘而已。不适合问得过于亲切。
……
李承恩脑子里不断冒出新的东西,又不断被他一个个否决,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叶英说的事情。最后他搁了笔,挫败地揉了揉额角。
他有话,他的话不知道跟谁说。烦闷,被迫磨平锐角的挫败,和神策周旋的累心……等等等等,积了一肚子的话。
意气风发的都统,不知肩上负重几何,却硬是要作出笑容。
带他进天策的副都统秦颐岩秦叔,为人刚正不阿,却太过耿直,脾气也撞,是个典型的军士,却不是个好的听者。杨宁,尚还是个少年,李承恩一向把他当弟弟看待。其他人,自然不用多说。
李承恩想了一圈,能听他说说话的,似乎就只有叶英。那双止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眼睛。
明镜可止水。
可是当真提了笔,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他跟叶英,其实交情真的不深,就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他们所处的地方也是天南地北,一个在河洛,一个在苏杭,难得见上一面。
李承恩把笔拿起来又搁回笔架,反复几次,直到炊号都要响起,终于下定决心,一股脑地把想到的东西全都给写了下来,堆了满满的一张纸。还欲往下写时,墨痕重重一道离了熟宣甩上了木案,方才醒悟,收住了笔不再写,封好蜡封栓在了鸽腿上。
他手一扬松了鸽子,目送着白鸽展翅没入一片蔚蓝天色,吁了口气,心里刚刚轻松了些许,又填上了更深一重的忐忑。
不知道叶英,会不会觉得他有些过于交浅言深了?
叶英在庭院里,展开信纸,继续向下看去。李承恩开始写得极慢,言语间也是措辞考究、文质典雅,后来就开始文白拉杂,在信的尾声,索性就全是大白话了。诸般真情流露,皆尽于此。
叶英看着看着,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李承恩的身边,目视着他经历着这一桩桩的事情:在朝堂斡旋游走于几派间的惊心动魄纵横捭阖,银饷供给被神策横夺的愤怒不甘,驻扎龙门时马贼的凶狠残暴……一件件浮光掠影,如同身历其境。
李承恩的眼睛。叶英难以忘怀,那天那夜里,李承恩眼里一片静静的隐忍,其中那一瞬,如同霹雳撕裂一般闪现的,仍属于年少的锋芒。
他不可抑制地回忆起李承恩漆黑的眼睛。薄薄一张信纸,却如同画片一般,他看过去,除了满篇端正的墨字,还浮现了李承恩的一双眼。
独属于狼的眼睛,倒映出金殿峨峨,敌手狡笑,大漠黄沙,一片又一片,搅着那双眼睛里原本就满盈的生气,黑的更黑,亮得更亮。
叶英一向沉稳如寂的左胸口,竟然渐渐就随着那里的盎然生气,不稳了起来。呼吸渐渐地快了,心沉重的撞击声,似乎顺着骨头,传进了耳里,清晰可辨。
叶英向下慢慢看去,直到再一次看见落款,才意识到,这不过只是一封信而已。他执着信,在漫天花雨里静静地顿了少顷,突然就很想见到这双眼睛,然后在这样的眼睛的注视下,再舞一场寒剑。
可是他毕竟身在西子苏杭,而李承恩在河洛东都,两人相距,何止千堑。
鸽子啄了啄他的肩衬,令他出的神重回了七窍。叶英转回了屋里,在桌案前,也摊开一张信纸。
他本是寡言之人,笔下也不见得有多少言语。他实在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先在那一张空白的纸尾上落了款:叶英。
二字苍劲不刻意,自有千钧隐于笔锋。
顿了一刻,笔尖移向上处,依次写下:“叶炜离庄。叶凡离庄。”
他三弟误入剑阵,一身武功尽废,再不复无双剑当年风采,一日离开家门。五弟叶凡,年幼骛远,竟然张口便要四季剑法剑谱,未得,竟也离家而去。
叶晖早已尽全庄之力去搜寻,只是未果。叶英枯等数月,心下焦虑忧心,与日俱增。
他从不是无情,只是感情总表现得似乎迟钝,实际上心下清明,还有的,什么都不少。
偏偏不善于表达,只好在此间倾吐一二。
他将回信也封了蜡,依原样绑回了鸽子腿上,手一松,鸽子就扑棱飞起,越过雕花的窗棂,隐入层林不见。
他目送鸽子远去,回身,将那笺普通的信纸,仔细折了一折,放入了黄花梨木的大案上一个木匣里。信只是薄薄一张纸,折了放在匣底,伶仃单薄地卧在木匣底端。
此时正值木樨清秋,满堂暗香浮动。
……
寒来暑往,鸽子几次往返。
李承恩渐渐习惯了从叶英回信的只言片语中推出整件事情,简短地表达自己的安慰,或者担忧,再将积淀了一段日子的琐屑全倾入信的后半部分,等待叶英下一次来信。
他知道藏剑山庄这些年经历的事情令年轻的庄主十分烦心,且怀了满腔对兄弟的忧虑。叶英也同样知道,这个最年轻的天策府统领,他所经历的,他所负担的,都是什么。
虽未见面,可两人之间,已经熟稔得如同坐卧多年。
叶英案上那一只木匣,里面早已满溢,他便又找出了同样的一只,摆在旁边,也已经快装足了一半。
有一天杨宁问李承恩:“都统,为何你闲暇时,总是在看天?”
李承恩一愣,随即短促地笑笑:“——等人。”他的眼睛,不曾从头顶一片碧空移开。
的确是在等人。等一只毛色雪白的鸽子,穿过苏杭烟雨,穿过扬州金粉,穿过山泽峻险,穿过万里,来到河洛东都,北氓山脚。
带着他床头暗屉里剑穗主人的消息,回到天策。
杨宁很想接着追问等谁,可是他看着李承恩的神情,竟然问不下去。
是怎样的人,才配让李承恩,天策府府主,最年轻的都统,东都之狼的首领,露出这样的神情。
李承恩每每看天时,就在心里,计较一遍第四次名剑大会的时间。
藏剑山庄名剑大会认帖不认人,一旦发出,各凭本事。李承恩想,凭他一杆银枪,还未有人可从他手上,夺走东西。
他迫不及待想到拿到那一纸封装在木匣里烫金的雪浪笺,走进那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兑现儿时的狂言,亲手夺下叶英所铸宝剑!
据说那宝剑自叶英手铸,其间去往南海得千年寒铁,兼之凝聚其心血,闭关铸造,几载未成。有传言,成时必惊绝天下。
李承恩想夺下它。无论如何都想。一是为了儿时轻狂一梦成真,二是,那是叶英铸的剑。每一寸每一角,都经历过了叶英尽极目光淬炼,都经过了那双手千百回的捶打。融进了叶英的骨,融进了叶英的血,融进了叶英的心。
夺剑。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一看,那个始终抱剑观花,淡定无波的人。
藏剑山庄庄主,叶英。
后来李承恩想起来,他所有想去名剑大会的理由,剥了皮抽了血剔了筋,本质不过是——
他想见叶英。
想见一见这个沉默淡然的人。想见一见这个数年与他通信往来的人。想见一见他如今的样子。想跟他看一场天泽落英。想,却又不想,亲手把自己多年前误拾的剑穗,还给他。
仅此而已。
章七
开元二十七年,京都。
“今日事毕——”
端坐在尺高九龙椅上的皇帝,不动声色,九重龙袍沉重,滚落九层金阶。
李承恩与其他屏息静气的臣子一般,在武官行列里,执着牙笏,心里紧绷着根弦,等着下一刻又将铺天盖地而来的唇舌攻讦,抑或风散云歇。
可是他视线却悄悄瞥开了。他低着头,目光越过空白的牙笏,看见了一线恰好滚下底阶的袍角。
些些一线,隐隐约约,在数重纱帐后,看不真切上面的繁文花绣。
李承恩有点移不开眼睛。
他想到了叶英。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庄重的明黄正袍,一如此夺目的颜色。
临近第四次名剑大会。藏剑山庄已经遣人送来了剑帖,为了妥当,他贴身藏在自己衣袖暗层中。每每随着他一起上朝,检练,巡视……那上面烫金的徽记,似乎能热得烫着他的手,烫着他的心。
李承恩已经盘算好了,天策府最近没有什么要事。他能亲身去一趟藏剑,并且,能待得够久。
近来有个说法,藏剑山庄大庄主闭关修炼时遭人闯入,双目已盲。近来的信件,字迹有些扭曲,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忧心如焚,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亲眼看看。
斯人如叶英,怎么会盲?
他不应该盲。他怎么能盲?
一个用剑的人,没了眼睛,他该怎么办?
李承恩无法想象,那双曾经落入漫天星辰的眼睛,毫无光彩的样子。
他要亲眼去看看,去否定传言,或证实传言。
皇帝终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尾音显出疲态来:“罢朝。”
还没等群臣恭送,他接着道:“众位爱卿先走——”往往他这么说,就是要召人留下论事了,群臣各都绷紧了脊背,等着皇帝继续。玄宗鹰目缓缓扫过阶前众臣,最后向着站在武臣前列的李承恩道:“李爱卿留下。”
顿时几道隐晦的目光,向着李承恩就刺了过来。天策府在朝中地位本来尴尬,一个朝廷在江湖的势力,本来就容易两头不讨好;李承恩身为天策府统领,年轻而位高,羨者有,嫉者有,中伤者有;玄宗虽然喜爱他将才,却少不了几分猜忌。故他立朝,常年是需得藏头遮尾,不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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