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滴答走到八点,门口侍者拖长了声音高声叫道:“方天羽局长到……”原本喧闹无比的大厅顿时寂静无声。
众人手持酒杯,纷纷放下正在交谈的对象,一起翘首瞩目大厅正门。
只听“喀嗒嗒”一阵皮靴声打在上好的木质地板上,渐渐近了,众人的心被这不祥的声响弄得提在半空。
两队士兵先是提枪进了会场,分别把住前后大门。正主这才施施然现在门前。
气氛陡然紧张。
从身材看,这位方局长还很年轻,头戴礼帽,身上是浅灰色笔挺的呢子大衣,侍者上前脱去他的外套,里头的也不是军装,而是当下世家公子惯穿的西装马甲。
看了脸庞,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有些年轻女宾霎时红了脸颊。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天下竟有如此俊俏的人物!
也有些年长的见这人如此年轻,又颇有些军人做派,顿时想起当年的顾清明,心中都是一紧。
忌惮,猜疑,畏惧,爱慕……众人各怀心思,却因荷枪实弹的士兵把门,都不敢多说话。待并无实权的北平代市长上前迎接方天羽,又客套一番后,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代市长亦步亦趋,引着方天羽来到大厅正中设好的专座入座,又是一番官方介绍,着实肉麻地捧了一番,这才道:“下面让我们热烈欢迎方局长训诫!”
掌声雷动。众人纷纷起身鼓掌,台下的顾清明却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仍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方天羽起身,走到一人高的德律风前,轻咳一声,环视全场一遍,见台下只有一人坐着,笑了笑:“这位仁兄,墙上挂着的那钟竟比我还好看么?”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见“那人”是顾清明,都面面相觑,大厅里顿时又静了下来。
底下站在不远处的墨镜遗老使了个眼色:“这混蛋做什么要节外生枝?”
旁边的张复开摇头:“不知道,即兴发挥?你不是要他今天挫一挫顾清明的面子么,这是不是第一步?”
墨镜遗老这才恍然:“他竟然能看出对他不屑一顾的就是顾清明,也算是孺子可教了。”
顾清明这才望过来,打量方天羽许久,眼中带了一丝探询和疑惑。
方天羽眼光却移向别处,笑容满面道:“日前,兄弟我奉了段大总统的敕令,从奉天赶来北平上任,承蒙各位盛情,竟然安排这么大的排场来接待,真是……”他半侧身看了看待市长,对方一副“您太客气”的脸,又转身道:“太给兄弟面子了。”
他这一句出口,众人多少都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知情识趣的。而且到底年轻,有些没见过世面,只怕金条也没见过几根。
众人正在暗地里给这位方局长估价,台上那人话锋一转:“只是,行前家父曾来信嘱咐过,说是北平与奉天不同,让兄弟要低调从事。这场晚宴排场太过,真是……唉!令兄弟为难了。”
墨镜遗老越听眉头越紧,这也没有一句话是我教的了:“老张!怎么回事?”
转头已经不见张复开。他心里一紧,回头却见方天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说墨老乃是前清的状元,不愧是知书达理之人,承蒙他看得起在下,竟要第一个上来捐款么?”
墨镜遗老这才听到底下一阵掌声,看着他的都是一脸同情神色。
他刚才出神片刻,没听清楚方天羽说什么,茫然道:“什么?”
代市长见方天羽面露不悦,忙道:“方局长刚才说了,今日见北平市容尚算严整,可是乞丐流民众多,又见吾等衣冠楚楚,可谓朱门酒肉臭了,所以索性将欢迎晚宴变做慈善晚宴了!是不是?方局长?”
方天羽点头:“不错,我今日带头捐二十万大洋,既然有了墨先生带头,想必各位的乐善好施之心也都不输兄弟我吧?”
他目光如炬看着自己,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令墨镜遗老悚然:这人不是小茶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天羽皱眉,旁人也都纷纷议论。
墨镜遗老自然知道自己计划败露,这个要捐钱的十有□□就是真正的方天羽,可笑自己费尽心机拉拢对方,一朝却成了人家敲诈的对象。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小茶壶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方天羽?莫非,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小茶壶?这方天羽一直在逗自己玩呢?
他越想越觉得害怕,正想装晕了事,却听方天羽道:“扶好墨老,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们的脑袋来见!”三四名士兵立刻上前架住了墨镜遗老。
墨镜遗老左右看看,全是生面孔,说好找了些拉黄包车的车夫冒充,怎么这几个都是杀气腾腾,膀大腰圆的真家伙呢?!
他哆嗦了半天,情知不出血不行了,喃喃道:“我出五十万两,方局长饶命。”
底下众人顿时安静,价码又被提了许多,越迟说越不利啊(⊙o⊙)。
方天羽道:“墨老年高,想必是累了,既然有意捐款,出去写了支票,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士兵得令,架着墨镜遗老出了大门。
这个节骨眼上,沉默许久的顾清明站起身,缓缓道:“方局长高义,我代北平贫民谢过方局长了。我也愿捐五十万,只是赴宴匆忙,支票簿未带在身上,暂且记账罢。”
一言发出,众人松了口气,亦有人在底下弱弱跟着叫道:“记账好,我今日也是非记账不可了!”
一声枪响遏止了记账声。
几名大亨身边保镖准备掏枪,听到窗外枪声,却瞥见街上都密密麻麻站满了巡捕,于是只好作罢。
这方天羽是有备而来,也不把这点小小的反抗放在心上,唇角勾起:“顾清明,顾长官是吧?好,顾长官的这笔账兄弟记下了,还有别人要记账的没有?”
这话说的,配合枪声和情景就是要秋后算账。在座的都不是吃眼前亏的主,况且这方天羽要的也不算太多,于是纷纷应和,捐一个出去一个,不一会儿,大半人员已经走光。
顾清明在门外汽车上一直留到最后,眼见方天羽在士兵簇拥下,出了大门,又回头冷笑一声,上了汽车。
车内的两名男子道:“顾大哥,我们受琛哥的差遣要领着小茶壶来见您的,结果却把人弄丢了,回去可怎么交代?您不是说今天一定能有下落的么?刚才巡捕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意外?”
顾清明摇头道:“虽然暂时救不出人,我大概知道小茶壶着落在谁身上了,老纪小姜你们别急,回去咱们再细说。”
☆、兄弟相认
(九)
方天羽的汽车并未行至闹市中的方宅,而是驶向京郊一处外表低调的豪宅。
墨镜遗老等人只当他是奉天的小官,并不知道,他虽是今日才到任,却因父亲的缘故大半时间也住在北平,本人亦曾在燕京大学读过两年书,可说早已在北平扎了根。
只是他平日从未在社交场合出现,是以无人知晓这点罢了。
他低调从事这么多年,攒了些家底,又握了权柄,从今日起,终于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想到此处,方天羽忍不住笑容满面。
走进大门,手下将今日捐款的数目点清,上前在方天羽耳边报了一个数。他的笑容更大了些,心情舒畅,便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人呢?”
另一名手下毕恭毕敬回答:“在地下室呢,拴了链子还派了两个人看着,跑不掉。”
方天羽笑容敛了:“谁让你拴链子的?!人打残没有?”
手下忙道:“没有!没人动他您放心!”
这是心里话,看见这人长得跟老大一模一样,谁敢打?!
方天羽脱了外套礼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那个据说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这还要归功于自己的内线张复开前来报信,说是一群遗老想出了个拉拢自己的计策,原本自己已经避开,却听他突然报信说来了个假冒货,墨镜遗老也有意思,找人顶替自己这么幼稚的法子也亏他想得出。
可不便宜了自己,今晚将计就计,捐款这点子也是拜他所赐才能想得出来,又顺利地大丰收。
他越想越得意,叫人开了铁门,大模大样地推门进来,两百瓦的灯泡照得房间还算明亮,房间里只一张铁床,床脚坐了一个人,抱膝,双眼闭着,脚上拴了手臂粗的大铁链子。
抬眼看那人身形,方天羽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上前一步,那人睁开惺松双眼,刚好抬头,两人对视一眼,都吓了一跳!
方天羽突然理解墨镜遗老为何能想出那种馊点子了,换成他自己,他也忍不住要这么做!
他忍不住近些,再近些,直到与那人近到双目对视,因为那人连发型和装束都刻意模仿自己,这种仿佛照镜子一样的感觉实在诡异。
只是看见那人明显更加夸张的惊吓表情,方天羽惊愕神色才转成了笑容:“有意思!哈哈!有意思!”
退后几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想要点上,却摸不到刚才还带在身上的火柴在哪。
“在桌子上,你刚才进来扔在那里的。”小茶壶忍不住提醒道。
方天羽转身取了火柴,点了烟抽了一口,悠悠一个白色烟圈吐出,心情平复了些,他笑道:“小子,够机灵,怎么还是为了钱做这种傻事?”
小茶壶见了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自然知道这便是什么北平警察局长方天羽了,他中途被人从去饭店的路上调包,也知道事情不妙,求饶道:“我也没做坏事,是被人糊里糊涂绑架了,方局长,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长得这么有缘分,就放了我吧!”
方天羽笑容更深:“你假冒官长,意图行刺,这是死罪。”
他挥挥手,外面看着小茶壶的两个手下端了凳子进来,见他挥手示意,默默出门,只留下两个人。
小茶壶知道他还有话说,等他问话期间坐得脚麻,身子动了动,铁链子便哗啦啦地响。
方天羽坐在凳子上望着小茶壶沉思一会,终于道:“你叫什么?为什么来北平?”
“我叫小茶壶,来北平……探亲。”
方天羽坐不住了,起身再次仔细打量小茶壶:“探亲?你之前住在哪里?”
“上海。”
“你母亲叫向秀云,你是来探亲寻父。向秀云是不是……已经死了?”
小茶壶被这猝不及防的三个问题问得瞠目结舌,他不想回答,但是惊愕的表情完全出卖了他。
显然,这些答案全都是“是”!
方天羽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难怪,世上哪有巧合这种事,一切都是人为。”他又找了根烟,急忙点上。
“人为?”小茶壶倒是从这人烟瘾极大突然联想起了也是烟瘾极大的周霆琛。
琛哥为何派我来北平?他是否也知道这里有个跟我一模一样的方天羽?
记忆力极好的他想起临走前不久,周霆琛醉酒时的怪异举动,更久远之前,给自己穿戴新衣时的表现,无不显示周霆琛是知道自己与这人相像的。
方天羽走到小茶壶面前,低声问道:“你叫向什么?让我猜猜看,是不是也跟宝剑有关?你娘难道没告诉过你,这辈子不要来北平,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
他低下身子,用力捏住了小茶壶的下巴,恶狠狠道:“所以,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嗯?”
小茶壶什么也没有说,而方天羽心中已经清楚一些事,也没有继续追问便怒气冲冲出去了。
又被关了几日,小姜带了人前来救他,却被埋伏在大宅前的方天羽逮了个正着。
方天羽将小姜铐了,连夜审问之后,再次来到小茶壶面前。
这次,小茶壶身上的链子早已去掉,人却因为在地下室呆了几日显得有些萎靡。
方天羽道:“小茶壶,来北平做什么,想好了没有?”
见小茶壶仍然没有说话,方天羽也没有耐心和他耗下去,继续道:“你不说也罢,我来告诉你。向秀云不让你来北平,是有道理的。当年她一个□□,攀上了方家大少爷,偷生了一对双胞胎,又因为方家并不承认她只问她要孩子,便连夜抱走了一个,这可是方老头这些年来极力遮掩的丑事。”
小茶壶被关在这里几天,已经把来龙去脉想的太多遍,虽然已经猜到两人是兄弟,真的听到方天羽这么承认,还是掩饰不住震惊神色。
方天羽走到他面前:“向秀云自以为她躲在广州,方家的手伸不到那里,其实她大概心里也清楚,你迟早会来认亲的。”
他简单说了这些,绷紧的脸突然松弛许多,得意地拍拍小茶壶的肩膀:“你也是够幸运,若是两年前来北平,别说方家上下那些等着掌权的女眷爷们,就是我,你的亲大哥也容不得你回来分一杯羹。”
小茶壶浑身颤抖,盯着方天羽:“不是!我没有什么亲……!”
可是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却没有底气说下去了。
对方无所谓地笑了笑:“可是现如今方家是我在当家,你呢,刚好又来了北平。现在看来,倒是老天给了我们兄弟一个重逢的机会,也是给你一个天大的机会。”
他等着看小茶壶的反应,见他面上并无惊喜,有些失望地抓了抓头发,索性蹲下循循善诱:“你不识字是不是?我可是上过大学,不过那时候是老头子怕我出去惹事,整天拿钱哄着我读书。”
“……”
“你这些年都做过什么行当,跟班?杂役?我毕业就袭了老头子的位子,进了北洋政府做事,现在更不用说了。”
“……”
“小茶壶,我们同一天出生,命却差这么多。你如今在斧头帮里做人跟班,吃了这么多的苦,也无非就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着我?”
方天羽见对方慢慢抬头,知道劝说有效,语气更加激昂起来:“跟着我,我是你的亲大哥,我不会害你,相反,只要你听我的安排,将来我可以把本该属于你的都一点点还给你!你要什么?金钱?权势?名誉?地位?告诉我!”
“我要你对我娘客气点,她不欠你什么。你别向秀云向秀云的叫她!她告诉我这辈子也别来北平,但从没说过我的身世。还有,我是很想出人头地,因为这是我娘的遗愿,可我不想跟你还有方家有什么瓜葛,若是你真的当我是兄弟,就放了我,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象小茶壶这样出身地位的人,方天羽见得太多。他们要么野心勃勃,要么贪生怕死,总之,都是很好打发和掌控。
可是这人显然不是。
意识到这一点,方天羽心中甚至涌起了一丝怪异的骄傲。我方天羽的弟弟能是一般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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