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剑锋道:“哥,如果……以后要是有可能遇上周霆琛,你能不能替我跟他说声谢谢,若是没有他,向剑锋现在还是在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还有,我娘的坟就在上海公共墓地里,要是有可能,你能不能替我每年清明去上柱香?”
方天羽咬牙道:“周霆琛?老子可不想跟他打交道,你有话自己跟他说,上香也自己去!这么久了,才第一次喊我哥,婆婆妈妈的这是准备交代遗言是不是?”
向剑锋有点生气:“到底是谁婆婆妈妈?我也是糊涂了,上香你本来就该去的!方天羽,你让老段教我认字规矩,不就是在等这天么?现在怎么又矫情起来了?你快走,如果还顾念我是你兄弟,回去多花些钱快些赎我就是。不能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就当是我命苦好了。”
方天羽语塞。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有了动静,一辆卡车载了士兵过来,为首的是紧跟袁世凯身边的一名副官。
他十分年轻。一身军装穿得极不规整。跳下车后呢子大衣的领口大敞着,军靴上也沾着泥巴。
看了看眼前的豪宅,副官笑道:“就是这里?看来方天羽确实有些家底。”
汽车里有一人催促道:“明台!你是来抓人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明台回头道:“我出场一次不容易,多说两句又怎么了?”
随后示意,带着十几人一起破门而入,上楼后一路搜查,见二楼书房的门是虚掩的,使个眼色,抬脚踹门,冲了进去。
只见方天羽慌张从桌下拿起枪瞄准,大概是见进来的人人数太多,又缓缓放下枪。
明台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银色勃朗宁,无赖一笑:“这样就对了,反正逃也逃不掉,还不如乖乖听话少吃点苦头。”
方天羽道:“你是什么人?袁大总统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算哪根葱?!”
明台上下打量他:“没想到方局长还是一条汉子。走吧,就是奉大总统之令请您赴宴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齐刷刷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
所谓赴宴,无非又是叫去威逼利诱一番而已。
方天羽慢吞吞取了衣架上的大衣礼帽,穿戴整齐才下了楼。 明台在前头带路,他把两手都插在口袋中。两人脸上都没有紧张神色,又都是一副俊美的公子哥模样,若是忽略掉带枪的士兵,倒还真像两个富家公子结伴去赴宴。
楼下停了一辆卡车和一辆轿车,士兵却簇拥着方天羽上了那辆卡车,上车前,方天羽看了看明台,明台笑笑:“委屈方局长了!”
他自己去开轿车的门,车内那人却道:“坐卡车上去!”
明台撇嘴,只好也上了卡车。
军用卡车内四面漏风,明台裹紧了外套,硬是挤到了方天羽身边,两边坐满抗枪的士兵,车厢里一股怪味。路又颠簸。
走了一段,明台烟瘾上来,自己点了一根,又递给方天羽一根,方天羽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士兵,接过了烟卷,明台替他点了,方天羽深吸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
明台看他快把肺咳出来的模样,大笑:“方局长难道不会抽烟么?哪有这么大口的!”
方天羽本想把烟卷恶狠狠扔在地上,听他这么说,便拿在手里任它这么燃着,再也没抽过一口。
又走了一段,卡车突然停了。天□□曙,方天羽发现自己身在郊外,身后的明台冷不防推了他一把,士兵一拥而上,将他两手绑了。
方天羽面朝黑黝黝的树林,听到身后士兵咔咔拉动枪拴的声音,转头一脸惊骇神色。
“住手!杀了他,袁大总统能饶了你?”
车里那人喝道。
明台笑笑:“他?他可管不着我。”举起枪试着瞄准。
那人下了车走到明台背后 :“我呢?我能不能管得着你?”
明台歪着头继续瞄准:“让我想想看啊,我遗传了我爹的妻管严,等你嫁给我,我就事事都听你的!哎哟!”
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爆栗。
顾清明知道他喜欢胡说八道,却不料他连长官都敢开这种玩笑,青帮如今也是没人了么?到底是谁把这么没溜的派来的?!
他也不多跟明台废话,令人将方天羽重新推回车上,又对方天羽道:“袁大总统不但想要你的军火,还想要你的命,我们呢,只要军火。只要说出仓库地点,我就放了你。”
方天羽抬头冷笑:“现在说出来我还活得下去?顾清明我看上去很傻么?”
明台插嘴:“你想怎样?”
方天羽想了想,说:“把我平安送到大沽码头,我分给你们一半军火。”
顾清明说:“方天羽,我看上去很傻么?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袁大总统今晚邀你赴宴,打的算盘就是今晚要你把东西吐出来。现在落在我们手里,你说出地点我们能保你活命。若是我们现在把你送到总统府,你可就半点生机也无了。”
方天羽看了看顾清明和明台:“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交给袁世凯好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胃口别太大了,逼急了我一个字也不说。”
他的样子仿佛笃定了顾清明和袁世凯不是一路人,绝不会将他交给出去似的。
明台低声道:“怎么办?真把他送大沽?”
顾清明正要答话,身后响起一阵枪声。
原来又有一队士兵从后追击,短兵相接,双方开火,对方竟略占了上风。
顾清明一人控制着方天羽,明台进了驾驶室,车还未发动,便被一队士兵打到跟前。
方天羽趁乱撞倒了顾清明,向着车外跑去。
顾清明抬手举枪打中他,背后顿时激起一朵血花。
明台阻挡不及,急道:“你刚才还阻拦我,现在为何杀他!”
顾清明面色冷峻:“这批军火怎能落在袁氏手里。”
明台皱眉摇头。
方天羽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便直直倒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对方士兵见方天羽已死也并未离开,而是冲过来抢了尸体。
明台眼尖,见为首一人模样惊道:“喂!顾清明我眼睛有问题了么!那个人是不是方天羽?!”
那个“方天羽”一身普通士兵装束,冲在最前面,将方天羽尸体抱起摇晃了几下,见他已经没有回应,面色痛苦不已。
顾清明也是一惊,没来得及解释,明台举枪,顾清明忙拦下:“那是自己人!他叫小茶壶,和方天羽是孪生兄弟!”
明台奇道:“什么自己人?”
他见“方天羽”背起尸体被掩护着逃走,急道:“自己人能调动方天羽的军队?!……你刚才打死的那个人他连抽烟都不会!”
顾清明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人在屋檐
(十六)
方天羽与老段躲在房间中,亲眼看见向剑锋被明台带走。老段催促下,他们出了门之后便向着码头仓皇逃去。
不料半路竟然遇上带着兵士前来救他的柳思孝。老段自然喜出望外,方天羽则是第一时间便想到回去救向剑锋。柳思孝也没反对,约定在郊外等着他们。
他们一路追赶,到底还是来迟一步。
方天羽用手紧紧捂住向剑锋后背的伤口。血似乎已经不流,向剑锋昏迷了一会又醒来,见眼前的是方天羽,苦笑道:“你……这会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我这一枪……算是白挨了。”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大口喘息着望向车顶。方天羽强自压下哀恸:“你不会死,放心,小茶壶,我们现在已经在京郊,你再撑一会儿,我们开车去大沽上船,柳思孝的船上有最好的外科大夫。小茶壶,向剑锋!你死了我可不会去给你娘上香……还有什么周霆琛,你死了我把账都算他头上,你信不信我派人宰了他!”
向剑锋果然睁开眼睛:“方天羽……你个王八蛋……”
他越来越困,虽然耳边方天羽不住威胁,还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体似乎在不住上下摇晃。向剑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正在皱眉想着,被一张突然接近的大脸吓了一跳。
“性了性了!”那人离远了些,向剑锋才发现那是个洋人。
片刻,方天羽和柳思孝分别进来。
“我还……活着?”
方天羽望着他,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活着,我说过柳思孝的船上有最好的外科大夫,没错吧?”
洋人大夫听懂了,也得意地笑了笑:“子弹取出来就没四了,但还四要多休息。”
柳思孝要引他出门,向剑锋已经睁大眼睛,对着大夫道:“谢谢您救命之恩!”
洋人大夫回头笑了笑:“不用谢,诊金付清一切都好缩。”
向剑锋趴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仍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我可是结结实实中了枪的,居然活得下来?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不成接下来我是要走大运了么?”
方天羽笑道:“你这是侥幸逃生懂么?先把术后感染这关过了再说后福的事吧!”
柳思孝在旁边听得好笑:“你还懂术后感染?”
方天羽斜眼看他:“怎么?好歹我也是上过大学的人。”
柳思孝笑了笑:“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咱们还是校友哪。对了,同校的周霆琛,还记不记得你有次把他当成了我,大模大样地上前调戏过人家,结果挨了他一顿胖揍?”
这是多久前的事,方天羽早已不记得,他想的是,柳思孝做事都是有谱的,绝不会随便乱说话,这时候提什么周霆琛?
果然,向剑锋听到周霆琛三个字,身体忍不住颤动一下,耳朵都竖起来了。
方天羽叹了口气:“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柳思孝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如今做什么打算?难不成还真的打算回奉天做你的土皇帝?”
他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慢悠悠开口:“好心提醒你一句,北伐已经迫在眉睫,连袁世凯的位子都岌岌可危,你这土皇帝如今恐怕更是做不成的了。想想看,你虽然算是有枪有人,却绝比不上如今手握半壁江山的大军阀们。南边的孙文,北边的袁世凯,你已经得罪一个了,难道还要得罪另一个么?当下政局动荡,尽快找个明主投靠才是上上策。”
方天羽良久没有说话,向剑锋忍不住道:“柳公子,你究竟是帮哪头的?琛哥,周霆琛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柳思孝推推眼镜,对向剑锋笑道:“你大哥和周霆琛有些个人恩怨,所以连带对青帮也有些误会。其实眼下他也没得选,若是不投靠南方的孙文,又能投靠谁呢?至于我,我只是个商人,无所谓偏帮哪一头,天下太平或是不太平,都有商人挣钱的门路。”
方天羽这才明白,敢情这位一开始打的就是投靠青帮的主意,看向他目光越加冷了:
“柳思孝,也是我糊涂了,你什么时候做过赔本买卖,救我这种事哪里是你做得出的……你把我卖了多少钱?说吧!”
柳思孝取下眼镜擦了擦:“也没多少,不过肯定比你能给的多得多,其实现在船已经在往上海开了,现在就跟你摊牌,还不是因为看在我们十年交情的份上?话又说回来,再过几天到了上海,你就算真想带着军火入青帮投明主,也得要先过了周霆琛那一关。你可要考虑清楚,孙文这头你要是也靠不上了,到了乾坤巨变,政局翻转的那天你后悔也来不及。”
方天羽眼中掠过一丝不屑。
向剑锋听他说起“周霆琛那关”,不禁想起了那人。
也不知琛哥怎么样了……
他叹口气,虽然听不太懂身边两人说话,却也知道柳思孝是在劝方天羽投靠青帮。
若是真的能成该多好,至少他不用在琛哥和亲兄弟之间左右为难了。
最终,方天羽只说考虑考虑,强行把柳思孝请出了房间。
向剑锋趴在床上腹诽:这两人到了一起,没有卿卿我我一阵子就分手,还真是少见!
方天羽不出去,反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向剑锋呛得咳嗽连连:“喂喂!我是病人啊,咳咳,抽烟出去抽!”
方天羽瞪了他一眼,还是灭了烟。
“我们这是去上海?”向剑锋有点期待地问道。
“上海……”方天羽望着眩窗外的夜色,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道:“人在屋檐下,姑且就低一回头好了。不过,方天羽就算是暂时死了吧,到了上海,我就是向剑锋。若是情势有变,好歹咱们都还能有条退路。”
向剑锋愣了:“你是向剑锋?那我呢?”
方天羽笑眯眯:“你也是。反正你的伤没几个月也好不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就安心养伤吧。”
☆、兄冒弟名
(十七)
上海。
周霆琛坐在一处密室中,听了下属传来的消息后,双拳紧握,骨节泛白。
十几日前,他已经从报上看到了消息,说是北平警察局长方天羽深夜遇刺身亡。顾清明当天发了电报,简要说了自己奉命策反方天羽,因情势紧急,不得已向他开枪,只是死的是否真的是方天羽,电报上只有两个字:存疑。
那人不是方天羽还能是谁?还有谁跟他相似到能让顾清明都认不出,误以为是方天羽而打死他?
周霆琛想起自己在北平时,小茶壶明知自己被误会仍不解释的事情,这次呢?恐怕世上也只有那个傻小子才会甘心为人替死了。
他在北平时间不长,监视了顾清明一阵子便回了上海。因为如今北伐军节节胜利,洪门又在此时和青帮合二为一,事务繁忙令周霆琛忙于应付,可是他宁愿更忙一些,因为一旦闲下来,他刻意要去忘记的人,忘记的笑脸,就会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情势每日都在好转,他为之奋斗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他却一日比一日感到疲惫不堪。
开始时,他不信向剑锋会如此轻易丧命。特地找了下属去查奉天方天羽的人员动向,发现方天羽亲信仍在掌控部队,虽然行动低调许多,处处迹象却都显示首脑还在。
就在刚才,合并的洪门那边传来确切消息,说是有个自称向剑锋的人已被招募到了洪门,还带了一批军火作为投名状来了上海。
于是周霆琛的心再次被希望之火点燃。
他坐在香堂太师椅上,看着一身西装的俊朗男子走进来,笑容内敛。
旁观入会仪式,那人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虔诚又严肃。
周霆琛觉得心跳加快,那一点点奢望,在仪式结束后听到的一声“琛哥”面前成了难以抑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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