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记得吗?你我约定,朕征伐四方,丞相以兴礼乐。是故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君为琴心,朕为剑魄。惜我二人,中道分别。以至征四方,兴礼乐之事,皆要你一人挑起。孔明这一双弹琴的手,也必得拿剑执钺。”
“朕许丞相,绥靖四海,名垂千古。在我刘备来说,没有功高震主这种事。不然,朕出身布衣,如何能得人为我效死力,又如何能得骄傲的诸葛孔明生死相许?不过人心耳!不过‘志同道合’四个字!知己相随,驰骋天下,幸也!”他说着,亦自觉胸中豪情万丈,笑了一笑:“而知我者,莫过丞相。朕知道,丞相会将朕此心发扬光大。将来你一统四海,重现文景之治,成圣成贤,超越刘备,那也是我所乐见!”
“…陛下!”
“但事实上,”刘备傲然笑看自家丞相:“孔明是我刘备所造就的。纵使孔明威震天下,又何必担忧有违君臣之礼?”
诸葛亮含泪笑看着他的君王,轻轻摇头:“是臣多虑了。”
“此心此理,非常人可以理解。无怪古来圣贤,皆叹寂寥。”刘备说着,又微微一叹:“尝有人说朕善于收买人心。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随他们去!刘备穷极落魄半生,都没在意过!岂怕人闲言?若说收买,丞相--”他笑看着诸葛亮:“诸葛丞相国之重宝,绝世无双!丞相一人,可生千万金。又岂是万金可买!”
诸葛亮摇头而笑。想起了以往多年里足食足兵,无数次夜里跟刘备商议兵马钱粮,富国强兵的情况。偶然也有那么几次,刘备在外征战,催粮催得急了。诸葛亮总是能想方设法弄出足够的兵马与粮草,及时送至前线。而事后两人也不免就这事情互相调侃取笑一番。随着岁月沉淀,江山基业一寸寸打下,这些也都成了隽永温暖的回忆了。
夕阳无限好,江岸子规啼。白帝城下,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当此时,没有国事烦忧,没有天下割据的纷扰。然诸葛亮望着那越发殷红的夕阳,渐渐隐没在远山之后,而身边之人的生命,正如这落日一样时刻消殒着。时光如梭,丝毫不为他是千古一相,也不因他万古云霄一羽毛而停留。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
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
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
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山脚下不知哪里的渔夫一面摇桨一面唱起了歌。歌声苍劲悲凉,是蔡邕的一曲《忆故人》。
“孔明你听,不料这处渔樵,也有这样的雅人。唱的词可好。”
半晌不闻回应。
“孔明…?”
刘备低头。方见诸葛亮把头枕在他膝上。竟是睡着了。可见白日国事劳神,又忧心他病情。无论外表看去多么坚强,终是内心悲伤难抑。此时人一放松下来就累得睡过去了。
刘备不忍惊动他,便怔怔看那残阳,又听山脚下歌声传来: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
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歌声缭绕山城,不绝于耳。刘备垂首,见诸葛亮一头乌发间也掺了几丝霜白。唉,丞相…你小着朕二十岁…还是方当壮年啊。竟已操劳至此…
“孔明…”刘备低低道:“朕看不到你老去的时候了…朕忧心你,放不下你啊…”
“朕观孔明之才,有如世祖。当可中兴大汉,以靖四海。然世祖当年摧莽劲旅四十万于昆阳之郊,面对的是高傲自负,骄兵必败的王邑王寻。可如今曹魏一样势大,更兼谋臣良将甚众,绝不乏善于统兵谋划之人才。孔明将以一州疲敝之师,抗九州济济多士…且蜀道天险,粮草转运艰难,能给孔明发挥的余地就更小了…”
“孔明前路多艰。即便才华盖世,然这天命,却似偏要与我们作对。朕与孔明,都是不信天命之人…或者苍天护佑,孔明终能攻克长安,还于两都。”
“苍天在上…”刘备闭眼,哽咽道:“这是备,向上苍祈求的,最后一个心愿。”
一颗泪珠由皇帝苍老的面颊上滚落,掉在诸葛亮发间。而熟睡的丞相浑然不觉。
24.助君辅益
清晨静谧薄雾中,城门缓缓而开。一队人马驰入白帝城。为首之人年方二三十岁,手持节杖,年轻英挺,目光敏锐。虽乘马上,依然袍服端整,一派汉官威仪。
那年轻使节方入得白帝城中,不及歇息,便往永安宫中赶去。早有侍者先急报丞相。诸葛亮当即放下公务,迎了出来。那使节看到诸葛亮,忙快步上前。诸葛亮握着他手:“文伟一路劳顿,多有辛苦。”
费祎本是劳累,但一见自家丞相,有些委顿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而诸葛亮亦马上会意,笑道:“意料之中。东吴方被曹丕打得大败,怕是比我们还着急。所虑者不过忧心陛下仇恨已深,难以复盟。文伟先去歇息,午后陛下召会群臣,再来禀报。”
费祎笑着:“我不累,还能替丞相处理些公文。”
诸葛亮笑道:“文伟识悟,速倍于人。然劳累之下,未知能否诵阅如常?”
费祎叹了口气:“罢,罢。祎方出使归来,破晓前一路乘马飞驰到现在,精神不济,会输给丞相的。”他说着,便走向自己居处。似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笑对诸葛亮:“是丞相命我歇着的,可不是祎贪懒。丞相有事随时唤我。”
他说着便于晨光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诸葛亮笑着摇摇头,自回入室内继续忙碌。一个时辰后,又有侍者来报,说是庲降都督赶回,陛下召唤。诸葛亮于是放下公务,去刘备寝宫。只见寝殿内,李恢坐于榻下席上,正与刘备谈话。而刘备见诸葛亮来到,笑而招手,让他坐到榻上。
永安宫群臣皆知,自刘备病卧,会见群臣,只有诸葛亮会被获准坐于榻上,与皇帝亲密而语。其它臣子一概坐于席上。只不过李恢今天看见了更骇人的一幕—刘备顺手拿起巾帕,替自家丞相擦拭额角汗珠,一面道:“才是春日,你就焦头烂额。到了夏天,更是汗流浃背,这还得了。有这么多事情,需要你事必躬亲?”
诸葛亮笑道:“陛下有知人之明,臣方有焦烂之功。”
“胡话!”刘备笑斥:“萧何也没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陈平不问粮谷之事。光武群臣就更轻松了。朕虽不如光武,自认还比高祖强些。你再劳累下去,就是让朕脸上无光了。听说文伟一目十行,处理公事之速,无人可敌。唯有你二人可一较高下。你们玩得倒开心,可丞相年过不惑,该当节劳自珍。怎可去跟年轻人比拼?有什么事情,交给他们办就是!”
诸葛亮微笑:“好,下午不处理公务了。只陪陛下。”
刘备叹道:“朕给丞相说了几次,你屡教不改。跟云长益德一个样!”
诸葛亮微笑,见李恢转头看窗外花鸟,便温声唤道:“德昂,南中动乱,怎么此时赶回。”
李恢回头笑道:“臣思念陛下与丞相,故尔星夜赶回。不想陛下丞相鱼水情深,巴不得时刻款款相叙。大概忘了臣还坐在这儿。”
刘备哈哈大笑起来。诸葛亮亦笑而摇头。几人笑过,刘备方道:“孔明,德昂答应朕,要好好助你平定南中。德昂才堪大任,足以助君辅益!”
诸葛亮笑而点头,问起南方诸事,李恢一一答对,了无遗漏。刘备在旁半卧观看,不住笑而颔首。李恢本为董和所举荐,赴州任官。当时他知刘璋必败而刘备必成,就假托郡使,来投刘备。刘备见之,考较其才学,大悦,遣李恢去汉中交好马超,于是马超来归,成都遂定。后来有人诬告李恢谋反,刘备却知道李恢必不如此,更迁升李恢为别驾。章武元年,刘备东征之前,逢庲降都督去世,刘备问李恢:“谁可代者?”李恢笑着毛遂自荐:“莫若老臣。臣窃不自揆,惟陛下察之。”刘备笑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于是以李恢为庲降都督。这些事迹皆一时在朝中传为美谈。朝臣们赞誉李恢的才能忠心,也叹服陛下的知人之明。
正当诸葛亮与李恢商讨南方诸事时,费祎来到。其余朝臣如射援,李严,蒋琬等也纷纷入内,坐于一旁。先前孙权请和,刘备已遣大夫宋玮,中庶子费祎往来报命。这次未知费祎带来什么消息。李恢见费祎来到,便停驻不言。诸葛亮亦望向费祎:“文伟方出使归来,可试言之。”
费祎便起身答道:“我与吴新息兵未久。吴主首鼠两端,心存狐疑。以臣之见,尚需遣使者,往相报还。以固结盟之诚。”
刘备叹道:“孙权心有狐疑,皆因恐朕怨愤已深,犹记旧仇。若朕去后,丞相主政,情况当有所改观。汉吴复盟可期。丞相当再遣人前往。”
自刘备草莽起兵,纠合天下文武英杰以来,诸葛亮是第一个出使东吴,并取得卓越成果的人。在联吴抗曹这一点,怕也无人会比他更适合,做得更好。然而此时诸葛亮以丞相之重,将掌一国之政,不可能再去出使他国。
马良为刘备侍中,诸葛亮义弟,曾数次出使东吴。此刻若在,则是最适合出使之人选。然马良自己也因随军东征,血溅沙场。即将在建兴元年奉诸葛亮之命出使东吴的邓芝,此刻为广汉太守。不在此处。
但听刘备续道:“…荆州之失,是云长之失。东征之败,为朕之过。唯有连吴抗曹,方可保社稷。丞相隆中之对,始终没错。是朕与云长,不听丞相衷言,致有覆败。而今天下之势,连吴仍是必然…”刘备说着,笑对诸葛亮:“丞相若再遣人前往东吴,不妨学学朕,看有没有人毛遂自荐。那自己送上门来的,定能好好完成使命。”
诸葛亮笑而点头,又对李恢:“德昂继续说吧。”
李恢续道:“若得平南中,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则可充继军资,使国家费用不乏。”
刘备点头,转问诸葛亮:“如此军资,可用于北伐?”
诸葛亮摇头:“乃往王长史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南中之金银赋税,耕牛战马,当于国家有所帮助。但未足以富国强兵。愚以为,民贫国虚之际,决敌之资,唯仰锦耳。”
刘备闻知,点头:“盐出自临邛火井,铁出自金牛山。金银战马出自南中。然而唯有锦官城是这个国家的心脏。”他微笑指着诸葛亮心口:“皆在丞相心中。”
在场众臣闻到“北伐”二字,早是满腹狐疑。只见刘备又笑道:“说起这临邛县火井,汉室之隆则炎赫弥炽。桓灵之际,火势渐微。岂知因丞相一瞰而更盛。朕去后,兴汉室者,其孔明乎!”
诸葛亮笑而摇头:“陛下,那不过是人们附会之言。”
临邛火井,本已衰微。诸葛亮入川后,前往巡查,见井内之火,以竹筒盛其光而藏之,可拽行终日不灭。他便改进技法,刳斑竹以导气,引出井火,使之转旺。再置锅灶数十。经试用后,证实此法可行,煮盐能盈利逾万千。当地百姓后来多有投入井盐生产者,生活富裕不少。自是对诸葛亮万般感谢崇拜。以至于有此传说。
刘备叹息,握着自家丞相之手,爱惜地叹道:“天下奇才,熟能过此。孔明当之无愧。”
李恢终于忍耐不住,长跪问道:“陛下方才说,要北伐?”
刘备微笑:“然也,众卿。朕不但将国家托付予丞相,亦将讨贼兴复之任,交予孔明。丞相今后,出将入相,身兼管乐,与诸卿同升,共建盖世之功勋!”
赵云与陈到闻此,不禁升起豪迈壮阔之感。又见自己与刘备俱老矣,而当年闯天下的故人已大半凋零,不禁又心下伤感。但见诸葛亮与刘备双手紧紧交握。赵云与陈到对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没有放弃,自己何敢退怯呢?
但见诸葛亮一字一句,坚定地道:“臣承陛下之志,虽九死其犹未悔。”
群臣有的面露惊讶之色,面面相觑。此时国家危难之际,内外交煎。国力在夷陵之战耗损大半,南中动乱,且黄元进攻成都,反叛方才平息。又忧南中诸渠帅与东吴连合,加之曹魏,将瓜分汉国本已狭小的领土…
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谈何北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早就是昨日昙花了…
然而那一对鱼水君臣,高山流水的知己,彷佛都还壮志未已。刘备烈士暮年,诸葛亮志在千里。
群臣见此,心中感动。然而内外交困的事实摆在眼前,亦是他们所不得不正视的。
刘备望着眼神或困惑,或担忧的臣下,淡淡一笑。又对李恢:“德昂,南方事大,卿当速回。”
李恢闻此,涕泣俱下,含泪上前。刘备知道他君臣二人此一别,怕再不能相见,是以依恋不舍。于是刘备道:“德昂,莫要哀伤。朕之神灵,长伴尔等。卿当以丞相为君长师友,全力佐助之。莫负朕望。”
李恢含泪拜别皇帝,匆匆出宫而去。
寝殿内群臣默然片刻,都在想北伐之事,也皆是满腹疑惑。但谁也没有当先发问。
刘备微微一笑:“怎么?都觉得朕疯了?文伟,公琰,射卿,有话尽管说来。”
群臣默然,都想着疯的不只是陛下,还有丞相。他们可以相信诸葛亮有能力让风雨飘摇的汉国转危为安。但以此小国寡民出攻上国,则已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
射援非常单纯地以为,君王宰相之心,本来就不是百官所能测度。故而俗话说君王心容四海,宰相肚内能撑船。何况他所遇到的,是千古难逢的圣君贤相。于是他不作多想。
蒋琬坐在当地,有些没回过神来。他想着诸葛亮虽有将才统兵驰骋秦川。可是,国力对比实在悬殊,粮草转运艰难…一切实在是未知数。若天下有变,或者可能使曹魏由盛转衰…那时他必要全力相助诸葛亮。
费祎见射援蒋琬两人都默然不语,遂起身道:“陛下,臣所虑者,曹魏方当强盛,其国力,人口,兵力皆五倍于我。况秦岭天险,猿鸟亦难攀援,遑论粮草转运。纵有韩信之谋,城父之才,孙子复生,亦当愁之。”
刘备微微一笑:“文伟所言,句句属实。众卿…惧否?”
“……”
“丞相性情,最是持重谨慎。你们问他,怕是不怕?”刘备又道。
群臣转而望着诸葛亮。费祎亦向丞相深揖请示。
诸葛亮默然片刻,微微一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败难以逆料。未出兵之时,愚以为亦不必过于悲观。”他说着,转向费祎,微笑问:“文伟以为,财货,人口,兵员,即是全部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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