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把对方问得一愣。少年一甩袖子,装作生气,扬长而去。
马良叹道:“尊兄说话太直。若不点破,还可与这位姐姐聊一下午。”
诸葛亮亦是一甩袖:“休得胡闹!”
过了一阵子,黄承彦便上门来提亲。说“家有丑女,黄头黑色。然才堪相配。”
诸葛亮微微一笑,一口答应。待得新婚之夜,掀开盖头,见得新娘便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可算落到我手里。”
黄月英笑道:“你还做了些什么机关?一起拿出来我看看。今后我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一辈子跟着你吃苦。您大人大量,别计较我弄坏你的东西?”
诸葛亮笑起来:“夫人才华超绝,我怎能让你吃苦?”
黄月英微笑:“怎么没有?还没有嫁过来,阿爷就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晒太阳,说不许我再黑下去。那诸葛孔明虽不是贪色之人,但掀开盖头看见一个黑得像炭的新娘难保不会被吓一跳。”
诸葛亮笑道:“夫人啊,也就只有我不会嫌弃你黄头黑色。亮择妇唯贤唯才,夫人择夫亦是如此。不过…”他说着,伸手撩起自家夫人一缕长发:“你一个姑娘家,怎地头发比我还差?”
黄月英怒道:“你道谁都跟你一样天生丽质?”
诸葛亮叹道:“医理中头发乃是血余,发色枯黄就是血气虚。你可要多吃些好的。”
黄月英垂下头来,叹道:“你还精通医理…?救得了我一命么?”
诸葛亮笑问:“夫人身患何疾?”说着便拉过她手腕欲替她把脉。黄月英一笑拍开他手:“就这一点,看得出你只懂大略,并非精通。也罢,既然弄坏你的连弩,我一命换一命就是。”
诸葛亮闻此,严肃起来:“夫人,告诉亮。你为何没有阿母?”
黄月英讶然间,只见自家夫君微微一叹:“岳母莫不是为你而死的。家慈亦是产下阿钧后,旋即病重难愈,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
黄月英不料对方一下便猜着,原来只道他才华高绝,不贪女色,不料诸葛亮心思慎密若此。于是她便也点头道:“我阿母为生我,难产而死。家中姨母姐妹,大半无法在产子之后幸存。医者相者见我,无不摇头。因此阿爷便把我当男孩子养。”
诸葛亮端详着自家夫人半晌,笑道:“夫人勿忧。我怎能让你速死。这毁弩之仇得留着慢慢报。”
黄月英惊讶看着自己夫君。诸葛亮大笑起来:“亮本为寻仇找上夫人,未料幸得夫人垂青,以身相许。我自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负与夫人之约。”
…
…
…
正是清晨鸡鸣之时,草庐内,夫妻二人跪坐镜前。诸葛亮尚且披散着头发,正细细将胡麻油涂抹在自家夫人发上,再将头发梳顺,一面笑:“瞧现在黑亮得…日后应无人敢笑你一头黄毛了。”
黄月英回过身来,也替夫君将长发理顺挽好,含笑:“农忙时间,你得累一整日。我下午便去帮你。”
诸葛亮微笑点头,起身出门。黄月英来到厨下,一时有些恍惚。嫁来隆中已有一年,当真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便在几个月前,一日诸葛亮从集市回来,不但带了些花蜜,红枣与当归,还有一袋胡麻,笑道:“这可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的宝物,有补身乌发之效。”
而后二人一起制造了一个专用来研磨种子的石磨,将胡麻磨碎成粉,混合花蜜做成甜点。更将胡麻榨出油来。每日清晨将这胡麻油细细涂抹在对方头发上,再替对方将发绾上。亦不逊于古人画眉之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微微一叹,每日陪着诸葛亮读书耕作,自是过得清静美满。可惜不能为他生育一子半女,不免抱憾愧疚。她劝过诸葛亮纳妾,但诸葛亮却笑而不答,与她论起了兵法战阵,天下大势。于是她知道,夫君虽与自己真心相爱,一时不会纳妾,但毕竟志在天下,总有一天,他会为了天下苍生而出仕,乃至奔波四方,而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 * *
且说当天晚上,是东征前夜。刘备自来爱恤士卒,与众同甘共苦。自是不愿呆在宫中,反而去了军营里,留在营中用晚膳。这样一来,文武群臣也跟随,一时军中群情激越,博弈划拳行酒令无所不来。幸得丞相说了明日要行军,下了禁酒令,命以茶代酒,否则士众欢愉之下不知会如何喝了个东倒西歪。
诸葛亮尚有事务要忙,在军营中用完膳便欲离席而去。岂料起身时却接到侍者递来一简牍,只见是刘备字迹:
朕与伯牙多日未曾小叙,梦里梦外,甚是思念。
望卿抱琴入宫,与子期重温高山流水之欢。
“……”
默然抬头,只见自家陛下在席上正自同马良言笑晏晏。
诸葛亮回至府中,料理公事。眼见月上柳稍,便命备车入宫。入得宫禁,诸葛亮解剑脱履,来到刘备寝殿前。秋夜正凉,秋月正明,水天一色。隐隐有琴声传来。诸葛亮即命内侍勿得入内传知,自立于阶下侧耳倾听。
抚琴之人,奏的是一曲《流水》。琴技平平,然心神如一,意态坚定,竟亦能将心绪融入琴声之中。弹琴者能为此之人不多。刘备就是其中之一。
而《流水》之曲,描绘山涧流泉,汇聚成溪,终入河海,本来舒缓闲适。可此时由刘备奏来,竟有一股悲愤之情萦绕不去,隐隐听得几分流水呜咽之声。
死别吞声,生离恻恻。抚琴人之意,大抵如此。但听幽咽泉流,如黄泉之水,下滩忘川…水泉冷涩,而琴弦凝绝…
啪--
凝绝不通,琴声暂歇。想是悲伤已极,琴不能受,竟尔断弦。
诸葛亮怔然于原地。直至闻得寝宫内脚步声,方才叩拜于地。
刘备上前扶起自家丞相,温声笑道:“水镜先生尝言,琴弦忽断,必有英雄窃听。我便知是我的孔明到了。”
“陛下自己便是英雄,此曲甚悲,弦不能受,故尔断裂。何必亮窃听?”诸葛亮答道。
刘备摇头而叹:“朕长年鞍马,久不操琴,下手不知轻重,弄断琴弦。且奏曲全无章法,教师襄子笑话了。”他说着,笑看诸葛:“在孔明面前抚琴,其如荆州百姓所言,如在云长面前耍大刀…”他不自觉脱口而出,想起关羽,忽而收声,悲痛不能言。便不再多说,携着诸葛亮之手入内。
刘备按着自家丞相坐于榻上,君臣二人笑而对望半晌,刘备笑问:“丞相,朕若不召你入宫,是不是又要忙到午夜?”
诸葛亮安然答道:“陛下年事亦高,更戒悲痛伤神,且宜自制,无需忧臣。”
刘备握着他手,笑叹了口气:“…朕离开都城后,你就把秦学士放出来吧!”
诸葛亮微微一怔,笑着点头。只见刘备笑看着他:“丞相有事瞒我?”
“臣怎么敢。”诸葛亮笑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刘备笑骂。片刻后叹了口气:“虽说现下百姓安定,夜不闭户。可你身为一国宰辅,大战在即,就这样随随便便自己跑出去在街上晃,若是有个万一你教朕怎么办?好歹也带上几个亲随啊!就你跟季常两个,遇上刺客是他保护你,还是你保护他?遇上个平常的还好,若遇上真的高手,章武再锋锐也得催折!”
诸葛亮笑道:“什么也瞒不过陛下…敢情陛下偷偷派人跟着臣。”
刘备笑道:“丞相真会自作多情。还真当朕干得出派人跟踪这等事。”
诸葛亮笑道:“是了,臣自作多情。那肯定是陛下在臣身边安了眼线。”
“不瞒丞相。”刘备笑道:“朕把这成都周围甲兵三万虎符都交给你了,就怕朕一外出,你关起城门,拥兵自立。所以早派人暗中盯住丞相…”
“…陛下困了。”诸葛亮面无表情:“臣请告退…”说着便要起身。
“还想走?”刘备握紧他手,冷笑:“丞相不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
“是谁?”诸葛亮笑问。
“林管家。”刘备淡淡道:“你不用想着回去治他。你回不去了。朕今夜就在宫里处置了你。”
诸葛亮含笑:“臣今知必亡,还请陛下念臣昔日功劳,许我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刀不死。”
刘备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家丞相,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求这么多…教朕好生为难。”
“……”诸葛亮僵了一张脸。刘备见玩笑开得大了,惹恼自家丞相,便笑道:“实话告诉你吧。你跟季常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到了。林管家怕朕派出禁卫军满城搜捕丞相,惊扰百姓,索性还是说了。”
诸葛亮叹道:“原来如此。亮让陛下空跑一趟…”
“是,丞相知罪否?朕若派禁卫满城找你,成什么样子?朕原是织席贩履之徒,丞相也是乡野耕夫。随便在街上乱跑,传扬出去,更教人家笑话我们不懂皇家规矩。你啊,净给朕丢脸。当了丞相就要有丞相的样子,知道么?”
诸葛亮听自家陛下一通胡说,却知道最后一句绝对是真,当下认真长揖道:“陛下训诫得极是,臣谨闻圣教。”
刘备笑着点点头。只见自家丞相抬起头来,笑道:“陛下一向脸皮最厚。怎么如今这么爱起面子来。”
“说起脸皮,朕不敢跟丞相相比。”刘备笑道:“梦里梦外,唯朕一人…教朕听得亦是心摇神驰。”
“……”好一个马季常。竟将他对秦宓所言一字不漏说给陛下了。
二人沉默片刻,刘备摇摇头笑着转移话题:“丞相…你知道章武催折意味着什么吗?”
诸葛亮心中一震,章武为刘备的年号,亦是他所赐与自己的佩剑之名。君臣一体之意昭然。他思及此,慎重点了点头。复抬头看向刘备床头的宝剑。世人但知丞相佩剑名章武,但鲜少人知道章武乃是铸成了刘备惯用的雌雄双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因而雌剑名为乐竟,雄剑名止戈。君臣二人各持一剑。诸葛亮所持,乃是乐竟。刘备床头这把正是止戈。
当时他受册封为丞相。刘备于武担山高台上,亲将乐竟授予他,微笑道:“丞相是朕知音。君为伯牙,朕是子期。君为琴心,我为剑魄。以此乐竟之剑,赠与丞相,望丞相辅朕止戈,绥靖四海,以兴礼乐,还大汉一个太平天下。”
诸葛亮接剑叩拜之际,已是热泪盈眶。
…
…
…
“丞相,”刘备见他一直看着止戈,笑道:“宝剑皆有龙吟之声…止戈常于子时发出隐隐剑鸣,呼唤其伴。丞相可曾听闻?”
“乐竟也是如此。”诸葛亮微笑道。
一时寝殿内君臣二人双手交握,渐有温暖隽永之气息弥漫。诸葛亮再是掩饰不住内心忧虑,道:“陛下,我汉军水师教习得当。必能令吴人丧胆。且吴人待夷越以暴。故而五溪蛮届时必然受我大汉印号,倒戈相助。首战得胜,则荆南诸郡复为我所有。然陛下若想深入东吴腹地,恐怕不易。战事一旦旷日持久,我军骄惰自生,戒备自懈,徒给敌方可乘之机。”
“哦?什么可乘之机?”刘备问。
诸葛亮沉默片刻,道:“臣只忧东吴临阵出现与周公瑾一样的将才,而陛下没有孝直在身边…”
刘备笑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哪里来第二个周公瑾?你不是说子初运筹帷幄,远胜于你?有他在你又担心什么?孔明过虑了吧。”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亮恐临阵之时,陛下不听子初之言。孙子之教,还望陛下谨记!”
“丞相这话,说了不下十遍?朕耳朵要起茧子了…”刘备笑着调侃。
君臣二人双手交握,共同看那宫灯摇曳。诸葛亮心中仍觉忧虑难安,思付片刻,低声道:“陛下…可否…早些回来?若是与吴开战,勿要超过半年…”
“哦?”刘备笑道:“这是给朕限制起时间来了?要朕半年灭吴,丞相岂不强人所难?”
诸葛亮怔然看着刘备半白鬓发,心中一酸。他起身至窗前,负手低吟: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刘备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孔明借诗舒情之意,便笑道:“丞相借诗以讽时政。朕当闻弦歌而知雅意。”
随着诸葛亮一声复一声的吟唱,刘备亦已解他心意--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盖言臣于草庐待时之际,躬耕之时,思得明主,苦待陛下之心。陛下明并日月,高帝之器,光武之风,宁不照耀大汉天下,如那阳春广布德泽,使万物感而生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陛下虽金枝玉叶,龙体康健,然臣犹恐秋节一旦而至,焜黄华叶衰…陛下年过六十,尚要征战沙场,宁不教亮忧虑如焚。陛下必要灭吴,东抵沧海。臣不知陛下何时能归,如何安得下心…
刘备静静聆听,思及诸葛亮歌声中沉痛苦涩之意,不免亦是凄恻。东征之议早定,群臣早知不能再谏。而诸葛亮更是尽力说服文武百官,欲令上下齐心,共同对外一战。可现下竟忧虑至此,以至于以诗歌喻情,盼着有最后一丝希望,劝得他不要灭吴。取回荆州后,及早归来…
然而…天子无戏言。他刘备下了的决心,便是苍天也难以动摇。
于是刘备起身,亦高声吟唱起来。年已六十的帝王,歌声依然有如沙场名将唱起军歌,嘹亮雄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诸葛亮一怔,停止吟唱。凝重看着他的帝王。
而刘备唱罢,凛然望着自家丞相,彷佛在说:
…丞相忘了最后一句。朕年事已高。不作这最后一搏,恐来日再无机会为云长益德报仇。亦见不到一统四海,还于旧都之时。
刘备伸出了手。而诸葛亮会意,即上前相握。皇帝便将手放在丞相掌中,一如将一国重任,倾心交付。便似以往无数次他率兵出征之前。
“孔明。”刘备看进他眼底:“相信朕。相信朕这一次。好好在成都等我凯旋归来。多给朕写写信。知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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