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玉先生。”乡里们的小孩儿皮是皮了些,但是尊师敬贤的规矩还是不敢混忘了,见润玉过来,连忙作揖称敬。
“王胜,我方才过来时遇到你娘亲,正唤你回家吃饭,带大伙儿先散了吧。”润玉道。
“是。”王胜难得收了平素的一脸痞相,恭谨称道,带着一众毛孩子各回各家去了。
润玉经过阿熠身侧并未停留,径直错身而过,他是个瞎子啊,理应就是看不见的,但见一席白衣胜雪,阿熠只觉得连周身的空气都凉嗖嗖的。
“阿玉!”
阿熠跨几步连忙跟上,两条小短腿儿跑得飞快,也就只能堪堪追上润玉的步伐,回到院子里撑着膝盖喘气儿,就听里面“砰”的一声落门。
润玉定然是生气了。
可怜的狗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惹恼了润玉。他不知道的是,这两天登门找润玉告状的人几乎都踏破了门槛儿,钱家大槐树下埋了十几年的女儿红叫阿熠挖了,周婶儿家那只顶好看的红冠绿毛的大公鸡被阿熠偷摸着捉了,就连张木匠家秀秀姑娘的胭脂他都没放过。
润玉住在平邑,本就是承了乡亲们的恩,收养阿熠是心血来潮,却不得不说对他的境遇感同身受,万一阿熠下山被荼姚那样的恶人收养……不能让阿熠成为第二个鲤儿。
可天不遂人愿,阿熠这孩子似乎生来就是个混世魔王,如今握在手里,烫手山芋似的。
阿熠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小母鸡带着一屁股小黄鸡跳出鸡窝遛弯儿来了,耀武扬威的模样和这厢垂头丧气的对比十分鲜明,他从谷盆里抓一把米,捧在手心儿上,小母鸡巴巴儿地就凑过来,所谓鸟为食亡,怪不得这鸡一天天的圆润起来。
“等你再长胖些,就把你炖了给阿玉补身子,看你还嚣张不嚣张。”小母鸡好像听得懂人话,在阿熠的手指尖儿死命一啄,阿熠一个不小心中了招,蹦起身连连甩手,好死不死还带踹了小母鸡一脚,小母鸡胖是胖,捱不住灵活,阿熠这一脚轮了个空。
他回过身,正好看到一手扶在门框上的润玉,对一个半大的孩子,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阿玉你……你生气了,我我我我以后不和他们鬼混了,我就在家陪着你。”
阿熠两步蹭过去,抱着润玉的腿不撒手,一身的泥点子把润玉的月白长衫蹭得腌臜不堪,好在润玉是看不到的。
“哦,那……老子?”润玉食指直戳小孩儿脑门儿,把人推远了些。
“不……不行么?我从前听斗奴场的管事们都这么自称……我还以为大人们都这样,我长大了,便能保护阿玉了。”
润玉屈指作势要弹,阿熠不敢躲,眯了眼睛一脸壮士赴死的慷慨,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润玉转手揉了揉小崽子的头,轻声:“以后不许了。”
“嗯嗯!只要阿玉不生气,我做什么都行。”
“还有。”事情没翻篇,润玉话锋一转,“钱伯家的女儿红呢。”
阿熠撇撇嘴不说话了。
“周婶儿家的大公鸡?”
“……”
“秀秀姑娘的胭脂?”
“卖……卖了。”阿熠从皱巴巴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银制的素簪,錾刻算不上精美,磕磕巴巴,他把这东西塞到润玉手上,润玉的指腹在银簪上摩挲,竟还觉得有些硌手,簪子被小崽子攒久了,暖乎乎的熏在掌心。
“我从前没去过镇上,昨个儿齐叔下山卖果子,我便偷偷跟着,我看翠儿姐姐还有桂香姐姐她们头上都带这个,可我觉得阿玉带上定然比她们都好看,于是……于是就换了回来。”
小孩子不懂事,只道以物易物,却不曾想偷东西是绝不可取的,阿熠自幼生养在斗奴场,筋骨异于常人,练得一身好功夫,可那地方不把人当人,全靠拳头说话,阿熠到了是非分明的年纪才豁出性命出逃,被润玉救下,这小孩儿机灵得很,人情世故几乎不通,润玉想,以他的秉性,不该埋没在此。
“不问自取,视作偷。”银簪子在润玉手中拦腰折断,他出言温和,并非是在责骂,阿熠身子一抖,抬头看看润玉,又低头看看他手中的发簪。
“正因如此,这簪子我不能收。”润玉把东西放回阿熠的小手上,“不是说要当我的眼睛吗,去镇上的路可还记得?”
阿熠满脸委屈,但润玉说什么是什么,他诺诺说一句“是”,牵着润玉往镇上去了。
这是润玉第一回 下山,聆声辨位寻了家当铺,摘下腰间玉佩往台上一搁:“开价。”
老板一见来的是个瞎子,搓搓手嘿嘿笑两声:“客官,这玉佩不值钱的,顶多二两银子,老夫见您面相和善,给您加点儿,算五两如何?”
“顶好的昆仑玉,上成水头”,润玉拾起台上的玉佩,随手摸了件儿东西一敲,锒铛声儿脆,“不识货,当这镇上只你一家铺子?”
老头赶忙双手把玉佩捧回来,赔笑道:“老夫眼拙,老夫眼拙,价钱嘛,好商量嘿嘿嘿,公子内堂上座。”
玉佩当了,自然不是个公道价,神仙贴身佩戴了上万年的灵宝,凡人的金银如何能衡量,放眼京城都没人敢定价,只是这地儿小门小户,再高的价也出不起,田间乡野,润玉早已把这些东西视作身外之物,卖了也就卖了。
“去酒坊打两斤最好的酒,再在菜市挑只最气派的公鸡,胭脂铺的胭脂也买盒最好的。”润玉一一交代,阿熠却没有应声。
“那玉佩……”他捏紧了手里断作两截的发簪。
“阿熠,我方才告诉你,不问自取,视作偷,可你年少无知,也是我教导无方,那块玉本不只这点微末的价格,但能以此换你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值当的。”润玉道,“回头我陪你给那几家送去,道个歉,这事便算是了了。”
“是。”阿熠委屈,明明是他犯下的错,偏生要润玉当了东西来替他还,等他长大了,长大了一定不会让润玉再这么委屈自己。
“还有,”润玉感觉到身边儿的小崽子兴致不高,“明儿起,我教你认字,教你知理,可能你如今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阿熠,你和王胜他们不同,平邑不是你的归处。”
“可我就想和阿玉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阿熠听润玉这么说,急了,连忙去拽润玉的袖子。
“我亦不是。”
润玉浅浅应,阿熠却没听清,吸了吸鼻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润玉宠溺地揉揉小孩儿,“听周婶儿说镇上百祥斋的点心最甜,龙记的凤爪最香,平日咱们家吃的寡淡,今日你想吃什么,都买给你,如何?”
“我……我想吃鱼。”
——“自然是,喝鱼汤。”
脑子里闪回这样一句话,润玉心思繁杂,强行定了定心神,嘴角弯出一泓浅笑,直叫阿熠看晃了神。
“好,吃鱼。”
第二十二章
农忙未尽,乡塾仍在停学,但自镇上回来,润玉家中便日日传出读书声。阿熠虽然答应润玉要好好读书,可天生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偏生润玉也不急,不多不少每天盯他一个时辰,小孩儿学得认不认真听声儿便知个大概,走神了,叫润玉一棍子敲回来,半点儿不带手软的。
阿熠虽说不是个读书的好料,却是个习武的天才,读完书,润玉偶尔教他个一招半式,小孩儿便在院子里练起来,挥拳扫腿飞沙走石,时常吓得小母鸡带着一屁股鸡仔去隔壁周婶儿家的鸡窝避难。
小孩儿个子长得快,润玉此前没养过孩子不清楚,如今什么也看不着便更摸不着头脑,还是翠儿给润玉送鸡汤时瞧见,阿熠那袖子都快短到小臂了。
“玉先生孤家寡人养个孩子也着实不容易,正好我家还有些做春衫剩的布料,缝缝补补给狗子做件儿新的罢。”
翠儿娇娇俏俏,摸摸阿熠的头,阿熠却嫌恶地躲开:“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就爱穿短的。”
臭女人,想方设法讨润玉开心,心机真重,阿熠如是想。
“阿熠。”润玉难得厉声喝他,阿熠看看翠儿那一脸柔弱无辜的神情,再看看润玉,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去了。
“这……”翠儿面色尴尬。
“不妨事,小孩儿闹脾气而已。”说是这样说,润玉却掂了一块小碎银搁在桌上,“衣服的事,麻烦翠儿姑娘了。”
翠儿迟迟不去接那银子,明眼人一看就知润玉的心思,这许多年了她又何曾不懂,有恩必尝,润玉分寸计较在心,不欠她们一分一毫,她苦笑,终究还是将那一块碎银揣进荷包里:“乡里乡亲,玉先生客气了。”
临溪涉水,这是阿熠第一次见到润玉的地方,小孩儿开心了不开心了都会来这儿,在润玉当初躺的那棵树下晒太阳,仿佛空气里都还弥漫着他曼身萦绕的淡淡龙涎香气,这样的味道,让人很容易宁静下来,就像润玉其人。
“听说了么,周婶儿好像要请王阿婆去给翠儿姐说媒啦?”林子里隐约传出小姑娘的交谈声。
“城里孙员外的儿子上咱们村儿提过好几次亲都让翠儿姐给拒了,她眼界这般的高,这回倒开了窍,看上的是哪家公子?”有人问。
“还能有谁,孙员外那纨绔的儿子哪有润玉夫子一成的气度。”
“玉先生?”那人愣了一下,道:“那样端恭自持的一个人,虽然待咱们也十足的和善,但终究冷冰冰谁都不会爱似的,翠儿姐又是何苦。”
“这事儿谁说得准,你没瞧润玉夫子待翠儿姐比待咱们要好得多嘛,也多亏了周婶儿常往他那处走动,冲着这份恩情,润玉夫子答不答应还未可知呢。”
声音渐行渐远,阿熠睁开眼睛,一张小脸儿气鼓鼓的,随手往溪里扔了个石子儿,粼光荡漾。
“臭阿玉。”小崽子愤愤难平,一想到润玉因为那个女人凶他就生气,更何况方才听到那么一席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润玉要娶妻了。
他年纪虽小,但娶妻是什么还是知晓的。那润玉就要日日和那个女人腻在一起,指不定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脑子里浮现出那样一副不和谐的画面,叫他日后赖在润玉家中如何自处。
“阿熠?”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是润玉寻他来了,小孩儿心道润玉还算有些良心,但是这臭脾气和他在天上当神仙的时候一般拧,双手抱胸席地坐下,就是不愿应声,也不回头。
“哦,不在呀。”润玉分明听到了他坐下的声响,故意充耳不闻,语带揶揄,作势转身就要走,这回该换阿熠急了,他怎么就忘了润玉是个瞎子,瞧不见他的,连连起身,从身后抱住润玉,小孩在外作威作福,偏偏认定了就粘润玉。
“我在的,阿玉你别走。”
润玉笑笑,回身把小孩儿抱起来,轻声问:“为何生气。”
“你凶我!”阿熠理直气壮,“为了那个女人你居然凶我!”
“礼义廉耻,礼在首,你今日言行无度,我还教训不得了?”润玉家里没什么规矩,阿熠少年心性他从不约束,只是与人交道,如阿熠这般鸟脾气日后定要吃亏,润玉容颜不老,自知在平邑待不长久,介时他走了,阿熠便要自己护自己周全了,以至这些道理言传身教,一天不落。
“哼,谁都行,那个女人不行!”阿熠气道。
“小小年纪,气性真大,你对翠儿姑娘到底有何偏见?”润玉不解。
“她……”阿熠欲言又止,润玉若要娶,他不过是个捡回来的孩子,哪有权干涉,琢磨许久,到底还是冲破自己微薄的理智,“你……你你你……阿玉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哈?”润玉眉头一挑,意外地扯了扯嘴角,“这些浑话,你打哪儿听来的,我何时说过要娶妻了,嗯?”
“可她们她们说你待那女人格外不同,定会娶她的。”小崽子啧啧嘴。
“礼尚往来,周婶儿待我不薄,我自然待翠儿姑娘亲善,男女之情哪是你想的这般浅薄。”润玉无奈,这些话本不适宜说给小孩子听,但阿熠相较旁的孩子早熟,说了倒也无妨,“阿熠,我成过亲的。”
不知为何,润玉怀中抱着阿熠暖呼呼的一团,寒意浸骨的疼痛每每都会缓和,他靠树坐下,怀中仍圈着阿熠,天高地广,蓦地就想起些往事来,自来到凡间,天界不过短短月余,想必九霄云殿上头的事仍旧还叫神仙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润玉至此,已历尽红尘数十载,幕天席地,无一人可表心绪,自由,却仍是孤寂。
“我成过亲的……”润玉扯出一抹苦笑,“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太久了,久到那都是上辈子的故事,那些回忆,此生无人与他共享,陨丹尚在时不觉,但自上次陨丹随着迦蓝印破裂,他跳下临渊台前的种种日复一日的侵袭,他身在山野,仿若仍在璇玑宫,原来璇玑宫从来都不是他的枷锁,心不自由,天地万方,何处不是樊笼。
润玉,自始至终,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啊。
“阿玉,”这是阿熠第一次看到润玉神伤的模样,小崽子只觉得心被什么揪得紧紧的,无法呼吸,不忍视之,伸手去揉润玉的脸,“不想笑就别笑,我的过去很惨,你的过去我也不想听,让他们见鬼去吧,我们在这里,在平邑,就是新的开始,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打我就打,想骂就骂,你要是不喜欢这儿,我们就走,哪儿都行,只要我跟着你。”
润玉把怀中的小崽子紧了紧,暖意融融一时叫他舍不得放手:“好。”
小崽子得寸进尺,扬起脑袋在润玉唇上一啄,缩了缩脖子生怕润玉打他,润玉愣了愣,指尖儿触及自己的唇,就听阿熠在他怀中道:“阿玉,等我长大了,你与我成亲罢!”
润玉扬手要去敲他,终究只在小崽腰上掐了一把,不以为意,语气里竟带着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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