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在训练之余有闲心观察别的队友,有些吃惊:“大概是吧……我游到一万米以后还是很吃力。”
“再练习吧!你还年轻着呢,有什么好怕的。”北川大概有资格说这话,毕竟明年的冬天,她就要毕业了,但遥感到迷惑了:“前辈也还很年轻啊。”
北川撩起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显然是已经把她的烦忧向他人诉说过许多次了,熟练到有些刹不住车地道:“不一样的啦,你只要在大学的队伍内,就可以心无旁骛地练习。你到我这个阶段就知道了,签约俱乐部,说得好像人人羡慕一样,结果还不是要为了房租去做两份兼职,什么生活!”
遥从未考虑过毕业后的事情,虽然经父亲那几句话,模糊地意识到,如果放弃游泳的话,就不得不去工作了,却没料到,原来签约后,因为金钱的窘境,反而会变得更加分身乏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抱歉,我之前不知道……”
北川似乎感到自己把这个可爱后辈当成了情绪垃圾桶,也带着歉意微笑了:“Nanase-kun的话不会像我这么惨的啦…你明年大概就能代表日本参加比赛吧?那样生活就不用担心了。”
排到点餐窗口,二人暂时中断了交谈。遥因为体力消耗大,比平常多要了半份饭、一条鱼及一只柑橘,正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犹豫要不要和北川汇合——感觉没有熟悉到要一起用餐的地步,先行入座的北川已经向他大幅挥动手臂,遥无法假装忽视,便走了过去。
进食途中,北川又将话题绕回遥的身上:“九月的IC应该也没问题吧,之前大家都挺担心的。”
遥停止了咀嚼,抬起头来盯着北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嗯?”
第十五章
遥和真琴吵架了。
起因还是即将来临的IC大会,该赛从九月的第二个周五起,接着周末,一连比上三日。50m, 100m及200m的比赛刚好分散在三天,早上进行预选赛,下午则是决赛。因此遥拿到大会日程及参赛名单时,便发简讯问真琴能不能来看他比赛。他原本想,虽然大会场馆远在神奈川的横滨,虽然真琴读书和工作两者兼顾确实很忙,但我要比三天呢!——总有一天能空出来的。
然而,那日将近十一点,遥要去睡觉时,真琴才回复他,可能是知道会让遥失望,所以故意拖延了:“抱歉,我周五全天有课,周六和周日都得去上班。”
若不是白天训练强度提升,浑身肌肉酸痛,又已经困得睁不开眼,遥必然是会因为双重的愤怒——对真琴迟迟不回消息的愤怒,以及对真琴不能来看他比赛的愤怒,跳起来跑下楼搭末班电车去真琴家问个明白的。
但这不是让二人吵架的直接原因。
事情拖到大会前一周的周日,忙于工作及训练的两人终于得以见面,不过也十分勉强。真琴上午仍有教学,游泳队内虽然放假,但遥不能松懈训练,便去真琴工作的游泳教室游泳了,却也不怎么专心,总在换气时偷看橘教练。
待上课的小孩子们都蹦蹦跳跳地跑光了,二人淋浴罢,在更衣室里又说起这件事。
“下周末,真的不能请假吗?或者和同事调班。”遥还是抱着一丝期望,主动问出口。
真琴却迅速地环顾四周,一副不想让别人听见的样子,迅速地晃了下脑袋,像是否定的意思,但遥怀疑这根本不是针对他的问题,而只是条件反射罢了。真琴也意识到他反应冷淡,道:“抱歉,我们出去再说吧。”
出了泳馆,二人拐去旁边巷内的咖喱店,要了一份猪排饭打包带走。遥在计算卡路里摄入,因此不能轻易外食,赛前更是如此;在学校的食堂内,可以根据队医要求的食谱自如搭配,其余时间则基本自己准备便当。
这间店虽隐匿于市井,但颇受食客欢迎,昏暗的橙色灯光搭配以黑色为主体装修风格的一爿小小店内,几乎座无虚席,谈话间的笑声搭配着浓郁的呛辣咖喱味在空气中回旋。遥和真琴坐在店铺玄关处摆放的原木凳上,等着服务员拎出外卖来。二人借着运动包的掩护勾着对方的小指。遥上大学后,也是遵照队医的指示,几乎没有沾过辣味,如今已经退化到闻见咖喱内加的碎红尖椒的气味都嗓子痒痒、咳嗽不已的地步,因此,在更衣室内就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来,只能咬着吸管喝利乐包装的低脂巧克力奶。
厚重的、镶嵌简单金属装饰的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声响起。进门的是一位身材颀长、肩膀宽阔的壮年男子,留着细致的八字胡,背上挂着arena的游泳挎包,看他向后捋起的刘海还湿漉漉分成一簇一簇的样子,应该也是刚刚从游泳教室出来。遥还在喝牛奶,叼着吸管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真琴的手机屏幕了,快开学了,真琴正在阅读被塞满的学校电子邮箱。
男子却认出了真琴,大声地打了招呼:“Tachibana, 也来这里吃午饭啊?”
遥感到真琴几乎是在像甩掉脏东西一般甩掉了自己的手,被凳子烫到屁股般跳起身来回应对方:“Fujishima-san! 中午好,真巧呢,我也刚下班。”
真琴的用词,以及男子的装束,这位Fujishima-san——写作汉字应该是藤岛吧——大概是真琴在职场上的前辈,遥这么猜测。
男子的目光转向还坐着的遥,问:“你大学里的同学?”
“啊,不是,是我的……那个,是我的朋友,他也是岩鸢的。”
遥意识到,真琴对于如何介绍自己明显是犹豫了。他也站起身,作了自我介绍,真琴和藤岛又寒暄几句,后者就道别、闪身入店寻座去了。
那之后,两人便没有再牵手了。走出咖喱店后,他们像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男性友人一般,保持着一掌宽的距离并肩行走。遥便已有些生气了:如果是自始至终躲躲藏藏也罢,真琴选择那样的生活方式的话,遥可以忍受,直到世间的陈旧观念改变为止;但是,真琴是中学时就已早早完成了对性取向的探索、大方告知家人们他的暗恋对象的人啊。那日在食堂与北川前辈聊过后,遥便暗暗期待着,真琴可以表现得比他勇敢,那样他也会变得勇敢,让流言变成事实——若他站在事实之上,热衷捕风捉影的人们便无处落足了。然而,真琴就像是一只秋日里忙着藏匿食物的松鼠,一边深埋他们的恋情,一边警惕地支起身体、转动脑袋以探测环境中的危险气息,遥不想看见这样的真琴。
他想,莫非东京是什么魔窟吗?既打碎了我的梦想,也让真琴变得懦弱了。
返回真琴的公寓,体力消耗不小的两人丢下包便各自拆开饭盒开始进食。仔细算来,这是交往后第一次仅有他们两人、面对面着吃饭:在岩鸢时,要么是各自和家人一起吃饭,要么是互相叨扰,但总要和对方的家人一起坐在餐桌边的;回东京后,真琴是去过遥的学校一次,但两人在食堂解决了。因此,真琴对遥自制的便当颇为好奇,一边用勺子拌着咖喱,一边盯着遥拆饭盒:饭盒内堆满了玄米,间中点缀着藜麦、燕麦、玉米及各式五颜六色的豆类,显然,遥把碳水食物混匀后一起蒸熟了;饭盒内侧沿壁塞了一圈手掌大小、仔细切成片状的鸡胸肉,单独隔出来的小室内则是番茄片、沙律常见绿叶蔬菜及剔除了蛋黄的、切成两半的两只鸡蛋,从气味上判断,遥应当是浇了调味醋。总结来说,便是没有吸引力的一顿午餐——可能对遥来说更是如此。
真琴点评道:“感觉遥真的是变了很多呢,在——”他本想说“在我们分开时”,但改口了,“在我没注意的时候。”
这话无意间刺痛了遥。他是最清楚的,两年间,为了追梦,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与其说是人追梦,不如说是梦追人——他被遥不可及的梦想倒追、被从身后狠狠抽鞭子:七濑遥,赶快变得像一个竞技选手一点!事到如今,已经谈不上甘愿与否,时间毕竟不似水:他无法逆流而上,追本溯源回归18岁的自己,因此不如接受现实,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然而,遥希望世间有人可以记得他本真的面貌,记得大浪淘沙前,他是被筛去的那一粒沙的模样,那时他充满棱角,若趁缝隙钻入蚌母的体内,必然不能产生珍珠,亦从未向着成为珍珠的方向努力过,只能让软组织血痕累累。而那个人是谁呢?在台风夜之后,遥希望那个人是真琴:真琴喜欢着现在的他,但最初使真琴动心的,不是现在的他。因此,遥决定赌一把。
“真琴,变化前的我,和变化后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遥不敢抬头与真琴对视,盯着饭盒内一颗形状可笑的鹰嘴豆,问。
但他情绪上的不顺已经透过声音暴露无遗了,真琴停下筷子,反问他,语调严肃:“……我不明白遥的意思,出什么事了吗?”
真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也是自然的。遥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从胃部翻涌而上的大量委屈与酸楚,咬着下唇,抬头勉力给予恋人一个淡淡的僵硬微笑:“随便问问,别放在心上。——说起来,周末真的没办法来吗?”
遥之所以反复祈求真琴来看他的比赛,是因为若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正式的竞技比赛了,也许多年后他会跳入10m×25m的区民泳池,参加在地政府组织的、用来娱乐选民、满足普通人的好胜心的小型比赛,但宽阔又澄澈的水道、正黄色的浮标、明亮的室内白色照明、欢呼与喝彩声,都将随着他的决断,与那个梦想一同被抛入人生的仓库中,他不留恋。但他需要真琴在场、为他作见证,证明他曾经确实努力过、挣扎过、战斗过,他有过像是珍珠一般璀璨炫目的时刻,但他没办法像凛、像大学游泳队内的大家、像世界上那些优秀的体育明星一般,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进了,他只是没有办法做到。
真琴也笑得像哭:“我……唉,我尽量吧。”
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如果不能来的话,直接说就好了,真琴就是这种温柔的地方伤人。遥慢条斯理地吃着杂粮,道:“但是,真琴周末两天都要上班本来就很奇怪吧。”
真琴突然明显地重重叹气,道:“吃完饭后再解释吧,本来不想让遥知道的。”
饭后遥去洗餐具,真琴则去卫生间拆二人的包,倒出湿漉漉的毛巾和用具,在流水下清洗。约十分钟后,遥擦干双手,至卫生间门口,等待真琴的说辞。他在洗碗时想过,一定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然而他毫无职场经验,是个关在象牙塔内的学生哥,实在猜不出真琴具体受了什么折磨。
真琴擦干了二人的泳镜,开始向内侧喷防雾剂,发出噗噗声:“工作本身很开心,但是和同事、老板打交道都很痛苦,怎么说,感觉就是遭遇了职权骚扰吧……?”
最初,真琴和游泳教室签订的是较为有余裕的合同,真琴决定做长期实习,却又不准备耽误学业、gap一年或一个学期,因此包含了会被经验人士一口否决的模糊条款。现实便极其惨烈了,暑期真琴几乎每日都不得不去上班,虽然教学时间大约只有两至三小时,但常有正式员工将文书工作交给真琴去做,或是同时段教学的教练员不收拾浮板等用具,真琴便也顺手整理了,约一周后他才发现,原来他只需要记录自己负责的班级的教学状况便可,至于教学用具,自然也应当是个人负责个人的。真琴自然是曾试图拒绝的,然而办公室或泳池旁都呈现出“这就是你的工作”的氛围,他便默默忍受了。开学后,情况将变本加厉,他如何排课表,都只能在工作日的五天中排出一日的空闲来,因此周末两日必须上足日工了——纵是如此,也是已经被扣了部分工资、妥协的结果。
遥听真琴叙述到一半便倚着房门滑坐到了地上,他的大腿肌肉因训练疲劳而酸痛不已,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辞职的。”
遥干巴巴地事不关己点评,实乃他没料到真琴也会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还停留在他擅自给男友搭建的人设轰然垮塌的余韵之中,同理心暂时不翼而飞了。说来,真琴只是比他擅长应付象牙塔中的同龄人罢了,不如说真琴才是普通人的样本,而遥看待世间的方式与众人偏差太大,因此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真琴是极其擅长面对错综复杂的人类的。其实,他们二人都只是刚刚脱离了青少年的身份、但又无法完全穿进成年人这双靴子的、处于中间地带的迷惘徘徊者而已,真琴快人一步,在有名水泳教室、做着月薪可观的实习,看似令人眼红,不过也是一个不停撞在大人世界规则的铜墙铁壁上的毛头小子罢了。
真琴显然不是在期待这种回答,因为这显而易见的选择他必然是思考过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现在就走人的话,要付违约金,简历上也会很难看,这个行业也不大,如果传到东京的其他游泳学校,我毕业后就只能收拾东西回岩鸢了。”
遥瞪大了双眼。真琴已经能像一个大人一般成熟地思考问题了,而他还是只跟随心情行动,这让他感到了羞耻:“对不起。”他转了转眼睛,爬起身从后环住还在水槽前忙碌的真琴的腰,脸贴在对方背上,明显是在示弱撒娇,“但是,这次比赛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
他被真琴打断了:“所以我真的没有办法请假,遥,何况……我也没有足够有力的理由。”
——匆忙分开的双手。
——介绍时一瞬的犹豫。
——“朋友”。
啊,遥明白了,如果他是女生的话,真琴强硬一些,也许可以请到两个半天的假,但真琴显然不想在职场出柜,所以遥与他们的恋情一起、被松鼠深埋在夏日只余绿色枝叶的樱树根部了,他从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也没有可能被放入请假理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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