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发出叮一声,接着便是机械女声报出楼层数,门开了。片山像那日在淋浴间时一样,脚步不稳地先行冲出梯厢,行李箱斜着、狠狠撞歪了靠墙放置的垃圾桶也顾不上。
明晚见面一定要记得和真琴说这事,让他也开心一下,遥望着片山匆忙逃跑的背影想。
第十七章
上一年的IC大会在大阪举行。然而,时隔只一年试图回忆,却发现只有极其淡薄、像是正午的烈日下的影子一般的印象,连自己参加了什么项目都不确定,也许是100m及200m的自由泳吧,勉勉强强进入了决赛的程度。其实,那个时候就应该意识到的,作为新人的自己,与已经在世界的舞台上战斗过的、即将毕业的四年级生有多大的差距——那是我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但是,当时的自己还能感受到水。虽然内心因失去真琴变得痛苦而麻木,但是还能够感受到水,所以,经过漫长的冬天,自己破茧而出了。今年四月的日本大会,倒是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亚洲大会及泛太平洋大会的选拔赛。
遥感到不甘感再次漫上心头了。
……如果当时,手指能再向前伸出2公分的话,自己与梦想之间缩短的,便不止2公分了。
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水抛弃吧。
这么看来,五月的Japan Open不过是命运的回光返照而已。
正是因为不得不去在意竞技结果,所以才会被遗憾与不甘心填满身体,而被不甘感觉喂饱的身体,自然不会被水接纳,事到如今,遥只能这么认为,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在盂兰盆节以前,他以为是真琴的错,但现在看来,应当不是这样。横亘在他与水之间的,兀然伫立着的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外人无关,就算是他心心念念的真琴也一样,因此,也只有他自己可以决定命运将转向何方。
——幸好,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遥几乎是抱着高校时修学旅行的心情,跟在小跑前往比赛场地的大部队末尾。早晨七时的天空挂着稀散的几片闲云,温和的阳光从身后射来,遥感到已经有汗从发间渗出了,但若是晚出发十五分钟,只会连T恤衫都湿掉一片,比起岩鸢,东京附近还是热得太多了,也许是因为房屋密集、人类散发的热量都排不出去的缘故吧。
众人跑到体育场的大门外停下脚步,改为中速步行,穿过宽阔的前广场。
按照经验,IC大会这种参赛学校数量多、赛程又紧张的比赛,最早出场的选手容易得不到充分热身——热身的选手们像沙丁鱼般塞满了泳池,甚至还发生过因无意的身体撞击、两校队员差点打起来的事情。因此,教练要求队员们早起以抢占先机,跑步前来场馆,也是热身的一环。至于大巴车,成为了运送提前预订的便当的工具。
遥大约在九点半就要上场了,坐在场馆大厅内喝了半份粥——好像加了许多苹果与糖浆,又甜又黏,又吃了一块蓝莓饼,便拎着包去更衣室了。
泳池两侧留出约三到四米的宽度、铺上防滑垫,紧挨着的便是临时搭建的观赛区。这是IC大会的传统,上一年取得积分前八名的学校,可以在临近泳池的地方近距离应援,按名次依次排开。其余的学校,则只能坐在场馆常设的高看台区,远远地呐喊了。遥走的这一侧,已经零零散散有各校部门经理在忙着穿绳挂横幅、分发应援工具至座位了。
遥在靠近起跳台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去年,W大队员表现生猛,在预选及半决赛时一路突围,然而远逊于M大——后者以几乎两倍的积分一举夺魁,W大只能屈居第二,输得心服口服。也许是方针上的问题吧,至少遥是这么推断的,M大是大学中少有的将接力置于个人项目之上的队伍,于是便与IC大会的赛制合拍:同样的名次,接力赛能获得双倍积分;但田垣教练似乎颇为不屑一顾:“这样是无法培养出走向世界的选手的。”
遥在一排排带背钢管椅中看见了御子柴和北川:“早上好。”
“喔!早!”御子柴还在穿横幅的系绳,没有抬头,好像没意识到是遥,只随意地答应了一句。北川则抓着横幅,使其不会按照原有的折叠印迹缩回去,转过头来,发现是不怎么爱讲话的遥主动来打招呼,不禁松开了一只手回应:“早上好,Nanase-kun!”
暗红底色的横幅果然变得皱皱巴巴,御子柴不满地抬头瞪了一眼北川:“喂喂,先干完活再调戏七濑行不行。”
话虽这么说,御子柴自己也摔下横幅,挂上电影中常见的、“我们来说点男人间的事情”的表情,两步上前勾着遥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遥看见北川向他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遥以为御子柴要说比赛的事情。部内赛前计时训练中,千叶第一,他第二,相差0.02秒,但前者最终决定放弃参加50m, 否则项目过多、体力上本就勉强,若肌肉疲劳而受伤,影响整个赛季,则得不偿失。这样一来,能否在决赛中取得好看名次的任务,很大一部分便落到了遥身上。御子柴身为副部长,多叮嘱两句也不为过。
不料,御子柴换上一副看戏口吻,问:“你和你那个竹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队内已经传开了吗。不过遥已经做好觉悟,片山其人实在多嘴多舌,过了“原来gay不是看见男人就会爱上”的恍然大悟阶段,必然会忍不住以“我早就说过吧”的炫耀口气来宣传这事,只是,不过一个夜晚,还是赛前的夜晚,就已经传到了平素不喜好议论他人私生活的刚直御子柴那边去,还是出乎意料了。
但是,御子柴是怎么笃定对象就是真琴的呢。
遥把御子柴的手扒拉下来:“不用偷偷说,北川的话,没有关系的。”
——男生那边关于你性取向的传闻,虽然我们也有听说啦……可能直男比较介意这种事情吧?但对我来说,Nanase-kun是喜欢男生还是喜欢女生,都不会影响我怎么看待你。
之前在食堂遇见北川,对方在享用餐后无糖酸奶时,这么对遥说了。一边被酸到做鬼脸企图偷一瓣遥的橘子缓解,一边这么说了,所以应该是真的不在意吧。
北川正望着他们,见二人又转回来,挑眉道:“怎么?二位小话讲完了?”
“不是,副部长只是想问我和我男朋友的事情。”遥诚实告知,“他以为你不知道。”
北川跳了起来,眨眨眼睛:“我确实不知道呀!恭喜脱离单身~什么时候的事情?”
怎么又绕回御子柴问的问题上了。但遥还是道:“也就是八月的事情。”
北川顿时捧着脸感叹“年轻真好呐!”,之后便以东京在住四年的身份,开始向遥推荐东京都及周边适合情侣同游的景点,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先辈有时也热情过头了,致使遥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御子柴,究竟是怎样才会产生从有恋人、到恋人是真琴这样跳跃的思考的。
直到片山和铃木从另一侧的看台走来,指责御子柴与北川聊闲天、磨洋工,遥才想起他打招呼的目的:“Kitagawa-san, 之前在食堂对我说的话……谢谢。”
北川又开始抻横幅了,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赶紧热身去吧!”
横幅上的字是“全国制霸”。
遥滑进水中。耽误这十多分钟,泳池中热身的选手渐渐多了起来,没有办法练习起跳,因而只是普通地从池边进入。不过,也不要紧,遥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处于箭在弦上的竞技状态,只是感受不到水、无法相互接纳而已。他随便拣了一条泳道,破开水面,潜入水中。
水透明而凉爽,和在陆地上汗水划过鬓角的感觉完全不同。
但是,这种感觉,任何人、哪怕是不会游泳的小孩子,都会拥有吧。想到这一点,遥忍不住低落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准确判断,当水还活着时、那种坦诚着相爱的感觉为何了。
……只要坚持过这三天就好。
男子50m自由式,共有一百多号选手参加,分为13组进行预选赛,只取其中最快的16人,可以说的上是残酷的竞争,但仔细算来,能够游进24秒的不过也只有约1/3的人,至于23秒,则屈指可数了;因而,不如说是使裁判员们费心劳神的项目。除遥外,W大还派出堀及雨谷两位选手。遥游了三圈半,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被拉开了,正像吸饱了水的面纸一般膨胀着舒展,便爬上岸来,披着毛巾回更衣室了。
开幕式除了一贯的流程,几年前大会的优胜者们也出现在了赛场,无一例外的、都在毕业后代表日本参加了地区或世界性的比赛。在座的学生们几乎都怀着一颗纯然的竞技之心,听见那些出现在自家大学水泳部纪念墙上、或是电视解说员口中的名字,忍不住发出一阵阵夹杂了崇拜与惊喜的欢呼。
“矢井田啊!是矢井田前辈啊七濑!”堀一边兴奋地大叫,一边抓住遥的手臂摇晃。
那是,两年前于W大毕业的名将。或许,仅仅用名将来形容太过肤浅了,那是在世界泳坛都有名的人物,在高校三年级时,便代表日本参加了奥运会,并获得了一块奖牌——早早就超越了体育场内绝大多数人。无怪乎他微笑着向母校队伍的众人行礼时,看台上爆发出一串热烈的掌声,待全场安静下来后,有个男声声嘶力竭道:“Yaida-san——!我爱你——!”
矢井田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摸着鼻子笑了。
——那个人感受到的水是怎样的呢?
但遥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不甘心的苦痛再次席卷身心。
赛程紧张,开幕式很短暂。女子50m先行,堀推着遥在应援席上搜查了一圈也没见到雨谷,两人只好各自拎着包前往更衣室。堀在第二组,因此匆匆锁上柜门、和遥互祝好运后便跑去等候区了。遥脱下外套,裹着浴巾,坐在更衣室内的长椅上等待,他被分到了倒数第二组。
如雷鸣般的呐喊声穿过重重走廊,灌入人来人往的更衣室内。50m自由式结束后紧接着400m的预选赛,之后还有其他三种泳姿及自由接力的赛程,虽组别略少于50m自由式,但仍不容小觑,身着不同设计的运动服的选手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些来自于非东京或岩鸢周边的大学,遥连名字都没怎么听说过,拖鞋砸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还有些人大声呼喊队友,有时候不是姓氏或名字,而是昵称,听起来颇为有趣。这时,外面又传来暴风般的轰鸣,女子组大概进入最后一两组的比赛了——听说,为了保持观赏性,兼炒热气氛,往往会把报名成绩较好的选手编在较后出场。
……那日,北川这样说了:
“大家是一个队伍的,会担心你也很正常吧?你不能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游泳啊。”
遥本来是要为了这件事道谢,而非关于性取向的评论,尽管那话也十分抚慰人。
大学的队伍,不是依靠接力固定住的——至少在W大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粘连着这支庞大的队伍呢?之前,遥一直想不明白。但是,最近他渐渐理解了:“是一个队伍”这个先验的观点聚拢着众人。如同IC大会采用的积分赛制推崇的思维一般:最终,每年公布在官方界面上的竞技结果,只有大学的排名及积分,而非某所大学的某个个体夺得了何种名次……如同走向世界的演习一般,国民首先读到的是日本队取得了几枚奖牌,其次才是选手。因此,这个观点引导着除了自己以外的几乎所有部员,现下,从泳池传来的阵阵欢呼声便是证明。
但不仅如此,人们在除竞技以外的场合也自然生发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队友的爱与关怀——北川对待自己便是如此。
如果能够在做出放弃竞技的决断前,理解到这一点就好了。
第十八章
最终,为了让二人和好如初,真琴做了让步,翘了一整个下午的课——其中有一节的课堂参与分数甚至占总评的20%,跑来横滨看遥50m的决赛了。他没有提前与恋人再次确认,对方是否成功晋级了决赛,因为,他坚信着遥在爱情的驱动下,已经由碎片归为一体,不会再出现七月初时那样糟糕的表现了。所以,他直接向自家大学水泳部的经理要来了入场门票,兴冲冲跳上了列车。
比起两个月前两所大学间的大会,又名天皇赐杯的IC大会显然吸引了更多一般民众入场,真琴赶到时,众人正排着队缓缓入场,下午的比赛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便开始了。大学选手与普通观赛者被分开,从位于不同方位的入口进入观看席。真琴略微犹豫了,之后,随着和他一样的普通人的脚步,走进了场馆。
馆内放着有些昭和感的流行乐曲,歌词多为青春一类能让人燃烧起来的内容。真琴很容易便锁定了位于对面看台下的、W大的应援席,队员们统一着白底浅蓝色袖子的T恤,很符合某款广告轰炸的冷饮带给人的印象,清爽感满载。然而,在这之中找到遥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毕竟,两侧的看台之间隔了一张足足有十条泳道的水池,真琴从包里摸出眼镜,并开始后悔没有去买个小望远镜了。
但是,比赛开始后,选手们鱼贯入场,真琴便在场内广播念出遥的名字及所属大学之前,自然地辨认出了队列中的、他的男友。这不仅仅是因为长年累月的陪伴,让真琴熟知遥的每个表情、动作、姿态,以至于只需一瞬的掠影,他便可以确认;这更是两人变化了的关系带来的心灵体验:他和遥哪怕距离再远,那被轻轻扯动心尖的感觉是不会消失的。何况,遥正拎着泳镜走过泳池边,与位于应援席的、他的队友们单手击掌,散发出一股与周遭厮杀的赛场不符的、柔和的气质,却如同会使行脚者忍不住回望的玉兰花香般使人难以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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