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能提供解答,水只是水,每多一次潜入水中,遥便多一次感受到他与水之间产生了细小的不兼容,像是鞋里残留的一粒沙,平安地蜷缩在角落,鞋的主人毫无知觉,直到某一日,那粒沙精确地跳入脚踝与鞋之间的缝隙,把那被骨头顶起的薄薄皮肤磨得红肿不堪。
遥希望那一日永远也不要到来——又或许,他正被那粒沙折磨着,却早已麻木。
书桌上的蜜瓜熊打着滚,遥凝视了他的日历两秒,他想:前者或者后者,都不重要了,我注定要放弃我的梦想——我尚未放弃的原因是,我无法向真琴坦白!我假装一切都如常,我每日依旧早早出门,在包里塞上三条泳裤,只是因为我在欺骗我的爱人,但我该怎样向他诉说呢?他会因为我的梦想破碎而心碎的,他看重我胜过看重他自己。
遥感到着实进退维谷,烦恼到没有尽头,却因此突然有了写作业的心情,只要认真查资料就能完成的报告,的确是逃避人生的完美选择。他板着脸重新读了未完成的报告,又往下打了两行字,却又觉得不知所云,便耐着性子翻参考书,然而也不怎么能看得懂——毕竟,训练曾经是优先于学业的,勉强及格的成绩令人无忧无虑,这是他和队友们都拥有的特权。
遥删光了文档,扣上电脑,整理起房间来。
埋怨和想念真琴的心情一齐淹没了遥。真琴独自生活一年,有了令遥松一口气的进步,却本性难移,做家事总留个小尾巴,要遥紧跟着一点一点收全收齐了。
勺子还插在碗里——粥已经凝固了,餐桌上留着透明的塑料包装袋,能看见粘在底部的面包渣,本应该冷藏的腌菜也忘记放回冰箱——幸好是秋天。遥把残渣刮掉、倒入垃圾桶,餐具放进水池,打湿了百洁布,搓洗干涸粘连在陶瓷内壁上的米粒。两人有过约定,不在外面吃饭时,遥做饭而真琴负责洗碗和买菜;但他急需无聊的重复性工作放空大脑,机械地洗完了两只碗、两把勺子、两只玻璃杯,擦净了台面。紧接着,他整理起书桌来,真琴的笔记本、书、打印出来的习题和讲义全和他的混在一起,两人学的专业相去不远,遥抓起笔记本看了一会,觉得似曾相识却不得要领,一看字迹才发现是错拿了真琴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他算是忍无可忍了,今天一定要分出个楚河汉界来。
遥抱着桌上堆积得七扭八歪的书山,一本本地向地上扔着纸制品,他在心中大略分成了四摞:他的书、笔记本;真琴的书、笔记本。笔记本砸在摇摇欲坠的小山包上,又在地板上向前滑行了半米才停下来;厚重的专业书,即便遥俯下身去抛,还是制造出不小的震动,也许明日邻居就会跑上楼来抗议了。
也许我应该搬张桌子去阁楼写作业,遥想,反正真琴也不像能保持秩序的人。
书山肉眼可见地坍缩了,留在遥手上的是两本杂志,从封面判断的话,是家庭主妇们在便利店买饭团时会顺手拿上一本的生活杂志。遥不熟悉的男明星的巨大笑脸占据了杂志封面的中央,周围排着字体大小不一的专题标语,从生活窍门到疾病预防一有尽有。真琴什么时候开始读这种杂志了?遥疑惑地抖了抖脆薄的纸张;高二的寒假,渚在家向众人展示了把生活杂志的封面移花接木到成人杂志的技巧,因此,如果他手中的这两本杂志内页布满不着寸缕、脸蛋姣好、身材健美、下身可观的模特,他也只会因为男友难以填饱的性欲感到惊讶。
遥试着翻开杂志折角的那一页,确确实实是生活杂志,“美不胜收!不为人知的十处东京都赏枫好去处~”这样极有诱惑力的标题横跨了两张纸。
在杂志上写“不为人知”,真可笑。
但遥很好奇真琴为什么特意折起这页,便耐心读起来。大标题周围拼接了大量枫叶的特写照片,配有文字介绍,遥读了一会,才发现真琴用原子笔把“井之头公园”这处框了起来,黑色的笔迹淹没在红色的枫叶海里,但遥看得出来,真琴像记课堂笔记时一样认真,在杂志力荐的“景点highlight”一栏里用直线、波浪线和圆圈做了标记,遥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冲上心头,他啪一声合上杂志,蹲下身开始用双手堆齐地板上的四摞书和本子来。
正是这时,真琴回家了。他正为某事烦心,紧皱的眉毛和不自觉撅起的嘴唇扭曲了年轻的面庞,只是因为围巾的遮挡而不那么明显,并且在他迫不及待地向房间内扭着身体探出头、看见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遥时完全舒展开来,他风风火火地把钥匙塞进衣兜、关上大门、两脚踩掉运动鞋、脱掉外套,围巾只解了一半便踏着大步走进屋来:“我回来了!”
遥被真琴吓了一跳:“这么大声做什么。”
真琴不管不顾地挤过来抱他,遥被挤得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眼睁睁看着他精心垒好的笔记本们被真琴蹭歪了。真琴松开他,帮他将低头时掉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又去摸他的耳垂:“不对,你应该说‘欢迎回来’。”
遥没有这个习惯——曾经是有的,父母留他独自一人在岩鸢后,对着空荡荡的大房子说“我回来了”显得傻气且孤单,而回应他“欢迎回来”的人自然是不存在的,反之亦然。真琴搬进来后,像是教外国人学充满了ta行和促音的难读日语单词一般,反复教了他好几遍,遥却还没适应。
真琴又去捏他的脸:“就说一句,嗯?”
真琴的手还带着秋风的凉意,遥被触摸过的皮肤却热起来,他像是没有意识到罪魁祸首一般,把脸颊向真琴的掌心蹭去:“欢迎回来……话说,肉呢?”
“什么肉……”真琴讲话的声音低下去了,接着猛然直起身,脸上还带着茫然,但的确是想起来了,“糟糕,我给忘了——!”
“笨蛋。”真琴冒着傻气,遥扭着脖子躲开他的手,抱起地板上的书山塞到真琴怀里,后者像是没有预料到那些装帧着彩色粉纸的大书的重量一般,抱着书的双手下坠了一寸,“放书桌上,先去超市。”
“我走在路上想周六的事情,又不是故意的。”真琴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护。
遥以为真琴在说生日的事情,细想却应该是下周六。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想起来真琴说过,这周六是在游泳教室的最后一天班了。当时两人正坐在地板上打游戏,屁股下枕着遥的旧床垫;真琴一边紧张地前倾了身体、像是想要把动作透过手柄传到屏幕上一样,一边突然说了这事,遥的角色正卡在悬崖边跳不上去,需要真琴赶紧跑到屏幕另一头救他上去,于是他也只是飞快地“哦”了一声,看了看真琴紧绷的嘴角——真琴打游戏时,总是把紧张都写在脸上——又把注意力转移回游戏上了,他还以为真琴不在意,原来不是这样,也许真琴的嘴角不是因为快来不及救他而紧绷。
遥隐约猜到真琴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模棱两可的位置让他焦躁。他不是一直都懂真琴在想什么,真琴浓密又细腻的心思让他数次失去探究的勇气,尤其是他本人往往被牵扯其中时,如若探究到底,挖掘出的却不是有关真琴、而是有关他自己的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那会让他又毛骨悚然,又陷入一种无法招架的弱势地位,他该用多少爱来回答真琴的真心呢;尽管,遥现在慢慢明白过来了,真琴许多难解的行动与决定,都可以用“很久以前起,真琴就忠诚地爱着他”这个理论诠释,现状却没有变得清晰明了,真琴比他更懂得他自己、懂得七濑遥在想什么,反过来却不是这样。
于是他说:“周六,我也要去。”
第二十二章
周六早晨,手机上的闹钟先后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揉着眼睛按掉,蜷回被窝里,把滑向一边的毯子拉回床上。
遥大约两个小时前便已经醒过一次。他在梦里追逐一个人,跑得很累,脚下的沙滚烫,空气灼伤肺部,他的鼻孔流出鲜血。但不痛苦。快要追赶上时,他突然脱离了梦境,回想起他确实祈求过与什么人的相遇,于是他回到梦中,一鼓作气地跑起来,转眼便抛下了他追逐的人。这时,他回过头,发现他一直追赶着的人是凛——真奇怪啊,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呢。
凛却气喘吁吁地尖笑,说,除了世界的舞台以外,他们再也不会在别的地方相见了。
遥难过极了,掀开他那侧的被子,平躺在床上像脱水的鱼一般喘气;屋里不算冷,但夜间的朔风从房屋的缝隙溜进来,他的手心还残留着汗水,手臂和大腿却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没想过凛会怎么想。
凛会再次受到伤害,还是已经不需要柔弱的他作对手呢?
用手肘支撑,遥挪动着身体,试图越过熟睡的真琴,悄悄地把他自己的手机钓过来;他想和凛打个电话。在他因过于谨慎而紧张到颤抖的小臂下方,真琴陷在枕头和被子堆成的小窝里,打着小小的呼噜,好像做了什么好梦,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
真琴并没有看上去的睡得那样沉:遥的手指尖只沾到床头柜,他便像是感到本应温暖的那侧出乎意料地传来凉气一般,翻转了身体,从被窝里捅出手,擦玻璃一般蹭着床单挥舞手臂搜索着遥。粗鲁却奏效,他的手掌啪一声打在遥光裸折叠着的膝盖上;遥始料不及,泄了气力,摔在被面上,隔一层棉花砸在真琴身上。
真琴却也说不上有多清醒,误解了遥的行为,热乎乎的宽大手掌顺着膝盖摸上去,捋了两把大腿内侧的软肉,掐着腰把遥又拖又塞地安放进被子里,手则转了个弯,向下滑进了松松垮垮的平角内裤里,手法下流地捏了捏屁股蛋,指尖还去那缝隙间蹭了两下,而嘴上说的又是另一番话了。遥凑近了去听,听见真琴咕哝着说:“……遥,好困……不做……”
接着真琴就彻底睡着了。遥发了一会呆,真琴的脖子靠在他的耳朵边,他把耳廓贴紧了,听见真琴沉稳的心跳。胸膛里那个小东西是一切与一切的起始,遥隔着骨与血,抚摸过、亲吻过、舔舐过无时无刻不在起伏的牢笼。他向来知道,心跳也是埋藏在皮肤中的:四年级的第一次游泳比赛,真琴很紧张,紧张到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用指尖紧握着他的指尖,那像受惊的仓鼠一般的脉搏传了过来;还有每一次他们做爱,他因为僵硬、疼痛或是高潮来临而缩紧了后面,真琴的那根好热,笨头笨脑地在他体内抖动,那激动的抖动间咕咚咕咚跳着的血管贴上他的内壁。
谛听真琴的心跳,却是第一次,像是月夜浮上海面换气的鲸鱼一般,庞大、缓慢、没有消耗,只有接收和给予的循环,载着他逆着洋流、返还深海,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他们俩。
遥捂上另一侧的耳朵。他想要更多真琴的心跳。浴室尚未修理、有时漏水的莲蓬头滴答滴答。在苍茫的回响和无意义的细碎杂音间,遥听见了他自己的心跳声,那个正在他身体里跳跃着的器官,被压在他侧躺半伏着的身体下,他感受得到,他也听得到。他听见他自己和真琴的心跳声交缠在一起,微妙地错开了片刻,他的心跳追赶着真琴的,巨大的鲸鱼选择永远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享受海洋。
遥把自己的耳朵、连带着脸颊捂得很热。他松开手,仰头亲了亲真琴下颌与颈部连接处柔软的皮肤,又伸长了身体,用嘴唇去蹭恋人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终于把真琴又一次蹭醒了。真琴毫无意识地在他的发顶落下几个吻,连话都没挤出来,就又一次进入安眠。
窗帘外,天空褪去夜色时,遥终于也睡着了。
遥再次完全清醒过来时——并非被单调的闹钟声敲响大脑片刻又陷入沉睡——真琴已经醒了,后脑的头发高高翘着、几乎和地面平行,光裸的上身披着昨晚熨过的衬衫,坐在床上,正笑眼盈盈地低头凝望着他。这场景很少见,遥的一天总是比真琴早那么几个小时开始,见过真琴无数可爱的、恼人的、愁苦的睡颜,却很少被真琴由梦乡迎接至现实,因此,他登时害羞起来,不坦率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扯着被子一骨碌翻过身背对男友,却还记得数落两句,借此按捺心绪:“你这么穿,衬衫都皱了,我可不帮你熨第二回。”
真琴却不理会,沾染晨间湿冷气息的手指搭在他的后颈上,绕着圈玩遥披散的碎发:“你昨晚不睡觉……是不是偷偷亲我来着。”
明明停留在颈部的指尖冰凉凉,遥却觉得后背瞬间流出无数细小汗珠,蒸发殆尽了,把他困在这个巨大温室中,几乎要窒息了:“……没有。”
后颈的皮肤被捏了两下,遥很确定那是拇指和中指——以前,真琴在鸟居前等他时,就是这么逗弄流浪猫们的脆弱脖颈的——果不其然,又逆着毛发捋了一会他的后脑勺,真琴才放开手。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布料摩擦声,接着床垫一轻,拖鞋啪嗒啪嗒打着地板的声响传来。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真琴丢下这句话便钻进了卫生间,好像心情很好一般,哼着不成调的歌,和水声混在一起。
遥掀开被子坐起身,一向平顺的黑发被揉得也翘起一丛,有些狼狈。
真琴那游刃有余的态度、洋溢着满足的笑脸在他与所教的孩子们告别时消散了。
游泳教室是室内标准池,两面是玻璃、两面是墙,一扇玻璃接纳下午三时斜射的低温阳光,另一扇则构成连接泳池外世界的通道。遥贴在那扇巨大的玻璃幕布上,避开刺痛双目的人造与天然光线,看着坐在泳池边的真琴;身体的很小一部分叫嚣着对水的渴望,他咬着下唇因干燥而爆裂的皮肤、压抑了下去。
他隐隐约约的猜想没有错。真琴善于将温柔分给他人,其中,分给他的自然是最多的。遥以前不察觉,近来才渐渐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无限制地给予温柔以他人会损耗真琴。这过程不是直接的,毋宁说真琴很享受馈赠善意的感觉,是这过程的后果有害,因为人生像是不断地赶往下一个车站的途中,如果要与这旅程中所有的过路人都搭建桥梁,那么拆毁桥梁时该是多么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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