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会有整合运动残部发动袭击,你不应该独自脱离队伍。」
炎客奇怪地看他一眼。
「独自?你不是在这吗?」
送葬人哑口无言。
炎客偏头,慢慢地抽剩下的半支烟。橙红色的火星忽明忽暗。夕阳与佣兵的虹膜同色,热烈的、虚假的温暖。送葬人无数次在精神共鸣中看到这样的图景。鲜血。死人。战场。刀术师挥斩。萨卡兹把沾满血腥的打刀插入泥土,在余晖之中转过身来。你好,佣兵无声地开合嘴唇,这地方不错。我猜你有些意外,毕竟死而复生听起来可不容易。然后他无数次地微笑,无数次提起刀,无数次地——
过度的情感流冲击了送葬人的大脑。共情能力缺失、感情匮乏的萨科塔被拽进洪流,大脑过载,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恨意。快意。痛苦。愉悦。满足。空虚。就这么简单?佣兵提高声调,这他妈算什么?
「——送……队长——」
「喂……你——」
「嘿!醒醒!」炎客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前后晃了几下。
送葬人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重新开始呼吸。他甩甩脑袋好让自己快些清醒,「抱歉。什么事?」
「我没事。」炎客伸手挡风,擦亮了另一支烟,「反而你看起来有话想对我说。」
送葬人怔住。风从大楼中间过去,留下空落落的回音。
炎客掸了掸手,敲下零星灰烬。
「让我们为彼此都节省些时间吧,队长。」
「你——」送葬人下意识张口,共鸣刚刚让他过载了一次,精神力减弱,那些话不受控制地蹦出他的声带,「你想杀死博士。」
炎客笑了,「就这个?」
「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向人事部的干员坦诚。」
「有那个必要?」
「相互坦诚是建立信赖的第一步。」送葬人说,「罗德岛干员手册上有相关条例。」
炎客把手搭上膝盖,拿烟的手虚虚地悬空。灰暗的烟雾浮动,模糊他嘴唇的棱角。一时间,炎客的形象和梦境里狂妄大笑的亡命之徒重叠起来。送葬人看到两个身影。没意思。炎客说。我知道有个地方,w对他说,去看看吧。
送葬人难得分神,因而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萨卡兹的神情变得冰冷尖锐,像头被入侵领地的猛兽。
「你猜怎么着,」佣兵的语气狠戾而危险,「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够坦诚了,向导。」
第三章
*
疲惫。沉重的疲惫不容抗拒地压下来,送葬人行云流水的动作蓦地一滞,立即被屠夫抓住了破绽。铳手一个滑步闪避了挥下来的大斧,外衣的一角留在刀斧的另一边。三个。五个。……十个。该死,到底还有多少?
不对,送葬人重新确认现状,四点钟和七点钟。一位术师组长,两个轻甲卫兵,一个屠夫。近卫。复仇者。狙击步兵。真是精彩——挺热闹,哈?
这不是我。送葬人咬破嘴唇,唤回些许清明,护住铳就地滚了半圈。轻甲兵的武器险险擦过他的右臂。屏蔽它,送葬人尽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屏蔽那些——
「还有人活着吗?」
隔离。
「我不是新手。你们见过佣兵吧?」
排除。
「我的雇主?他们没那么有名,但很有趣。」
抹消。
「是吗。是吗。」炎客说,「你以为自己能做到?」
送葬人呕出铁锈味的鲜血。炎客居高临下,目光如同注视死物。「愚蠢,不自量力。甚至连成为我的砥石的资格都没有。」炎客的腿踩着他的胸膛,一毫一毫压缩他的肋骨。送葬人足以割开喉管的手指在身侧颤动,酝酿一次反击。久经沙场的佣兵迅疾抬起另一只脚,踏住他的右手。
鞋跟旋转。
萨科塔发出干涸的嘶声。
「你们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困住我?」炎客弓下腰,刀面上他面部的源石粼粼反着光,「要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杀出重围了。」
送葬人仰面躺着,突然低笑了一声。不理智的、陌生的反应,他想,那并不属于他。这是失控的症状,但当下它显然有效。压迫感犹疑地减轻了一秒。与此同时,萨科塔迅捷地探出左手,扭断了术师的脖子。
咔。骨骼错位。尸体软趴趴地倒伏下来。
炎客的脸消失了。
送葬人倒在废墟里。枪托碎裂。身份牌掩埋在泥泞里。他试着活动手指发布求援讯号,尖锐的疼痛瞬间将他胸膛里的氧气全都挤了出去。萨科塔面颊被鲜血与汗水脏污,视野朦胧,头脑昏聩,靠痛觉吊着一丝清明。
医疗干员很快赶到,黑色的裙摆在他面前垂落。萨卡兹医师蹲跪下来凑近他,「你能听见我吗,送葬人先生?」
他翕动嘴唇,先咳出一口血沫。执行人有五年的战斗经验,完成过上千起委托,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烟尘飞扬,呛入他的咽喉。地面震动,猎人踏踏的脚步声从远方逼近。
送葬人指骨断裂,使不上力气,只艰难地稍微拨动了闪灵坠地的发尾。
「请别让她……」他低哑地开口,苟延残喘的神智随之脱离掌控,沉入深海,「……别让她过来。」
「送葬人!」沃尔珀战士朝此处飞奔,几乎凄厉地高声呼喊道,「送葬人!!」
前莱茵生命防卫科主任见状,果决地将盾牌背在身后,抱起了陷入昏迷的狙击手。
「这里交给你。」她向萨卡兹示意,「我带他先行撤退。」
送葬人像掉进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只是无法睁开眼睛。零星的画面从黑暗中飞快掠过。塞雷娅神情肃穆。阿米娅同凯尔希对话。开败的蔷薇花和随意丢弃的烟蒂。红云在和谁争吵。
「这是错误的。」
声音从各处传来。送葬人不能确定这究竟来自共鸣还是向导的精神感知。大量信息涌入,萨科塔的大脑像过度接收消息的处理器,不可避免地短暂失去了情报分析能力。
「我不同意……」
「但是这没有先例……」
「必须解除,不管用什么方法——」
「不合常理——」
「……已经太少了,我们找不到——」
「该死的精神链接,该死的佣兵……」
「这是迁怒……」
「唉……」
「冷静,我们都需要时间——」
「尝试屏蔽……」
「我以为那是向导的工作。」
「够了!」砰的闷响,重物坠地。密集的议论声骤然停止,红云的声音清晰地浮上来,「你们在杀死他,那东西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与其说那是声带振动,不如说那是一场海啸。
送葬人的精神力被浪潮强烈地冲撞,崩溃地散落开去。他的身体不安地抽动,企图抓回他的思维。干扰音强势且迅速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让他失去挣扎的气力。几乎将灵魂撕裂的痛楚闪电般通过脊柱。死神的镰刀悬在脖颈上方,预备在瞬息夺走他的体温与心跳。
医疗仪指示灯大亮,长束的光旋转着刮过墙面。刺耳的警报声终结争执。屋内的人抬眼望去,猩红的显示屏上,代表送葬人生命体征的各项数值都在断崖式下跌。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出去!」塞雷娅率先反应过来,严厉地命令道,「离开这里!」
红云楞楞怔怔,像被浇筑在地面上似的。
「出去!」塞雷娅架起盾牌,用前所未有的盛怒语气发出咆哮,「立刻!」
「我们手头的资料不多。」
华法琳把一叠纸质资料拍上桌面,周围飘着复数的电子显示屏。
「向导。」凯尔希说,「拥有平复哨兵情绪的能力,能够感受和影响他人的情感。同样,也容易受他人情感的影响。」
「我想这就是关键。」可露希尔倒进办公椅,转轴吱呀吱呀地响了两声,「送葬人缺乏共情能力,他的思维模式决定他无法将接收到的情感与具体情报分别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末药怯怯发问,「抱歉,我不明白……」
「送葬人不具备向导的疏导能力,无法处理哨兵的情绪。他无法理解、无法消化,只能被动感受。作为向导,他在这个精神链接中却处于被动方。」凯尔希用手撑着额头,困扰地按压眉心,「结果就是今天这样——他被无法掌握的情感流冲击至过载。」
「简而言之,精神链接对他来说等同于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病毒插件。」华法琳苦笑道,「他说得对。」
红云浑浑噩噩,被炎客拽出房间。猎人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地半靠在墙边。
「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发生了什么?」
「你太激动了,哨兵。」炎客说。
那个名词让沃尔珀人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瞪视他,「你在说——」
「你是个哨兵。我不至于迟钝到连同类的气息都闻不出。」炎客翘起一条腿,脚底贴住墙面,周边的地面上攒了一堆烟头,「你的情绪波动伤到他了。」
「但、但是——」她苍白地争辩道,「我和他并没有——」
「当然没有,他还是我的向导。」炎客平缓道。
医疗室的门依旧紧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认为你懂。」佣兵冷淡道,「并且你打算糊弄我。」
「我没有。」送葬人不接受他的指控。
萨卡兹从高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向白衣的萨科塔。步步紧逼,直至他无路可走,送葬人无地可退。
拉特兰人的脊背抵上坚硬的混凝土。炎客把烟按灭在残损的廊柱上,蹭出一块黑色的污渍。
日照下,萨卡兹的獠牙闪着威胁的光。
「——那就别看我的脑子,执行官。」
「那么,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就是如何解开这个所谓的『精神链接』?」可露希尔在椅子上晃了晃腿。
「卸载插件。」华法琳说,「如果你乐意这么想的话。」
「唉,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临时拽到妇产科的外科医生。」可露希尔圈出一行字,把笔甩到一边,「所以现在我们有什么能做的吗?」
「当你的妇产科医生。」凯尔希点了点那沓纸,讥讽道,「先去弄清楚他们到底是精神结合还是身体结合。」
「……」
「……」
可露希尔像刚吞了一升的不稳定血浆。
「……好吧。好吧。」她咕哝道,「现在就祈祷我们亲爱的天使与恶魔之间没有一腿吧。」
第四章
*
炎客抱臂站在窗前。玻璃幕墙展示大片的静谧星空。微弱的风声途径他的耳际。
那是佣兵经年累月的习惯。习惯保持警醒,永远谨慎、戒备,观察周边的一切事物,以免漏算任务执行中的重要影响因素。警醒使生命延长,生命延长使他邂逅更多的战场。他喜欢战场。
严格说来,罗德岛的窗户和夜景同样,不过是电子屏的投射;风声也是模拟出的假象。寻常人也许难以分辨其中的区别,但哨兵不同。炎客精密的视觉能捕捉到最细小的噪点,鼓膜感知到最微渺的电流音。他的习性徒添困扰。
炎客拨开散乱的额发,按了按酸胀的眼睛。
萨卡兹佣兵离群索居,满室的花草树木不会说话。一直以来他享受静寂,此刻他听着电流杂音,却突然觉得太安静了。
方式不对。佣兵想,把帘子放下来,打算去点燃壁炉。金属门滑向两侧,拥有罗德岛最高权限的血族象征性地叩了叩自动对她敞开的大门。
「我可以进来吗?」可露希尔问。
「——然后他就对我说,」可露希尔忿忿不平,绘声绘色地模仿佣兵心不在焉的轻蔑语调,「『半个月前人事部经理强迫我拥有一个精神链接,现在你来问我有没有和那个天使上过床——罗德岛终于打算改行了?』」
华法琳发出可疑的气音,肩膀耸动几下。
「从今天起加工室归炎客干员,他别想下班了。」罗德岛的工程师庄严宣布。她余怒难平,重重砸下手掌,玻璃杯里的水晃出杯口,在桌上聚集成一滩水涡,「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单独找他谈话——瞧瞧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据说他在萨卡兹姑娘们心中风评挺不错,说不准还在愤愤于梓兰小姐的乱点鸳鸯谱呢。」华法琳把腿架在桌子上,悠闲地剥了颗糖,递到可露希尔嘴边,「吃么?」
可露希尔差点一口把她的手指咬下来,硬糖入口,嘎嘣嘎嘣几下嚼碎了。「那我可得提醒去那群可怜的瞎了眼的萨卡兹女孩,」她说,「千万不要看上没有绅士风度的混账男人。」
凯尔希瞪了华法琳一眼。
白发的血族吐了吐舌头。
「别闹了。」凯尔希问,「结论呢?」
「没有。最好他说的是实话。」可露希尔忍辱负重道,「我们可没打算改行去做婚介所。」
治疗持续的时间比预计的短。结束后,送葬人没有返回他的房间。凯尔希判断他的状态还不稳定,加上塞雷娅的坚持,中庭公证所的执行人得到一个假期,留在独立病房进行隔离修养:塞雷娅替他谢绝了所有的探访。
可露希尔带着一身没洗净的机油味踏进房间时,送葬人在床上看任务简报,包扎稳妥的右手安静地垂放在身侧。陪同的医生塞雷娅在旁边翻一本书。
「不好意思。」可露希尔说,「下次来之前,我会把自己收拾得更干净点儿。」
「不用在意。」送葬人望向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下午好,可露希尔小姐。」
「下午好。」工程师回应道,随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这里有咖啡什么的吗?」
塞雷娅微微抬抬眼皮,掀过一页。
「没有。」
电子屏展示变动的曲线和数字。水流动的声响萦绕在窄小的空间内。
「我猜也是。」她说,「白噪音?」
「是的。」
可露希尔眨眨眼睛。
「用来保护向导的精神屏障。」塞雷娅解释道,「有助于隔绝外界情绪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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