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挣扎了一下,自己爬起来靠着玻璃罩——他背后就是“医院”深不见底的蜜糖色溶解液,是没有形状的“死亡”。许多年前,在这面玻璃前他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在一个随时可能勒死他的怀抱里。
洛冰河抬着头,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冷。
而那个怀抱就在不远处,仿佛做过就忘记的梦,再也不会为他回来。
“我不明白。”他对着沈清秋的背影说,如果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的命?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沈清秋头也没抬地答道。古怪的机器在他的手指下发出稳定的噪声。他伤得很重,还在流血,骨骼促生的负荷非常大,不过不重要,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他按下一个键,打开医院的舱门,就在洛冰河靠着的那块玻璃旁边——这种时候倒是省心。
年轻的、暴躁的雄狼抬起下颌望着他。
“我刚刚想了想,”他说,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拖他起来,“还是想活。”
“嗯。”沈清秋说,“我猜也是。”
他身后轰隆一声,烟尘四起,电锯在门上露出狰狞的伤口。
“下去等着,”他几乎是温柔地低声说,把洛冰河的胳膊从他肩上拿下来,笨拙地解开他颈上的黑色项圈。他仿佛终于打算尽一点长辈的职责,字句却是冷酷的,“下面有很多,不过没事,我会送更多下去。”
洛冰河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也许应该抓住玻璃框,或者干脆捏断那人渣的脖子,这样更有意义,而不是……
他努力站直了,嘴唇在沈清秋的嘴角边轻轻蹭了一下。
“那里有你吗?”他问。声音淹没在金属门倒塌的墙灰里,被贪婪的脚步声踩了个粉碎,没人听的清。
沈清秋微微一怔。
“不。”他说,然后他用了全身力气,一把把那试验体的身份扯掉,猛地把洛冰河推出门去。
——这条命真是便宜你了。他想,想想又觉得好笑。我难道还差一条人命吗?
那一瞬间,无数枪口指上了他的后背,入侵者叫嚷着,没人在意,洛冰河死死盯着他,期求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什么也没有,沈清秋只是垂下手,丢掉那只项圈,眼看着他坠下去。他身上穿着乱七八糟染着血的实验体长袍,头发散了,装饰用的眼镜不知道丢到哪里踩碎了,整个人憔悴又寒凉。没人知道会怎样收场,矛盾的中心也许永远都没资格退场。
机枪向下疯狂扫射,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能留下,哪怕一道伤口。
然后死亡淹没了他,缠住他的手脚,漫进他的口鼻,尖锐的灼痛刺进双眼。他再看不到也听不到,最后一个念头也融化了,生命沉缓地溶解。
而高台上的沈清秋只是冷酷地转回目光。
“我投降,”他冷冷地说,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划过每张紧张可怖的脸——还不够,他想,我想要更多——“让秋海棠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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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4
太阳像发光的姜饼,把细细的糖霜洒在窗户上。
洛冰河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温暖的光滑过他的眼瞳,浮现出焦糖般浓郁的颜色。
“还是没找到他吗?”门外有人低声说,“昨晚出现的那个人我们会负责询问……我知道,我也很想把他带回来,这不是私事……是的,请上级相信,追捕丝毫没有懈怠。”
岳清源挂断电话,柳清歌在他身边抱着手臂。“人撤了。”他目不斜视道。
岳清源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麻烦你了,柳师弟。”
“我只想问师兄,”柳清歌冷声说,“捉到沈清秋,怎样处置?”
岳清源不答,他似乎有点生气,抬高了声音:“他背叛潜逃,滥杀无辜,若是这些师兄都要替他遮掩——”
他突然截住,转头看向洛冰河的房门。
“醒了。”他哼了一声,恢复了那一套冷冰冰的神情。
35
岳清源推开门,洛冰河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柳清歌在门口停下,没有得到他一丁点注意力,岳清源则顶着他的目光在病房陪护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上级派来协助工作的专家开始问话。
“我们今天凌晨在河边发现了你,你现在安全了,有没有不舒服?”
洛冰河盯着岳清源,“谢谢,没有。你是谁?”他回答得很快,看起来思路清晰,逻辑也完善。
“我们是特勤警员,我姓岳。”岳清源温和地说,“因为任务关系,我们希望能问你几个问题,还望配合。”
“你好,岳警员。”洛冰河滴水不漏地答道。
“你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专家调整了一下被忽略的尴尬,语气和蔼地问道,“我们发现你顺着河水漂流过来。”
“我不知道。”洛冰河说。
“你记得昨晚最后做过的事吗?”
“我死了,也许。”他平淡地说。
“你没有死,”专家和颜悦色,“这家医院很完善,而且你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你的意思是你当时生命受到了威胁吗?”
沉默。
“那里有其他人吗?”
“不。”洛冰河对这个问题有了一点反应,他移动了目光,盯着病房的门,“只有我。”他轻声说。
这时门被敲响了,外面道,队长,分析结果出来了您看一下。
洛冰河的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岳清源总觉得他有话要说,果然当他站起身,转身拉开门,就听到洛冰河用那种平静的声音叫他,“岳队长。”
“加入你们需要什么诚意?”柔软的阳光落在他澄澈的眼眸中,仿佛洒满碎金的兽瞳,“我们目标一致,我全部愿意配合。”
36
柳清歌望着外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太像沈清秋了。”
“嗯,”岳清源拿着工作报告书,问道,“怎么说?”
“阴冷,残忍,蔑视生命。”柳清歌不假思索地答道,“擅长伪装。”
“上级下令我们容留他。”岳清源也望向外面,低声说,“他们完成试验场的搜查,沈清秋屠杀试验场潜逃,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有价值的样本了。”
不过是从私营变成官营,不过是把买来的小孩换成死刑犯,换成克隆和人工培育的小孩,走合法的秘密渠道,为了生产的解放,全人类的进化——没人会拒绝这种无私的尝试,无论谁拿到,实验都不会停止。
“沈清秋杀了所有人?”柳清歌挑起眉毛,“他一个?”
“评估猜测他可能使用了别的新型潜力药物,”岳清源念着报告,猛然被柳清歌打断了:
“得了 他们是想让技术人员安心,”他冷笑一声,抬手朝外一指,“你我谁不清楚,外面那个怎么可能没问题?”
窗明几净的办公区里,洛冰河穿着他被发现时那套黑色衬衣长裤,把袖子挽到手肘。他剪短了头发,乌而软的发丝把整个人都衬得白皙俊秀。他身边围满了笑靥如花的技术人员,远处有专心工作的背景演员,一派其乐融融的把戏。而身为主角的年轻人很自在地抬起头,向那些争相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的男人女人微笑。
他得到了解救,一个更大的玻璃房间,在他探索到边界之前,他们会榨干全部价值——或者再解救他一次。
“他掌握了一些试验场运行的机密原理。”岳清源说,“而且通过了人格评估,同情心和同理心在他接触我们的这几日已经飙升到正常水平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他学得很快——因此无论他想要什么,上面都决定满足他。”
“而且上面认为,能从现场活着逃到我们面前,代表着他在选择中更胜一筹。”
“和那时一样。”他说,沉沉叹了口气,“也许小九离开才是对的。”
柳清歌不置可否。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当第二个沈清秋。”他说。
岳清源没有接话。许久,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单面玻璃后的青年,却在这时,洛冰河忽然准确地转过头来,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那目光穿透虚假的幕墙,击碎弥漫着甜味剂的舞台,清醒,锋利,目的明确。
愚弄一头凶兽,从来不是没有代价。
为什么自恃为人的家伙永远都不懂呢?
37
“欢迎回来,小九。”秋海棠温柔地说,替他理了理领子,“不用拿枪指着他,他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她穿着淡紫红色的长裙,裙摆翻滚,仿佛妩媚的桃红色云雾,发上绾钗,染了藕荷色指甲,妆容和首饰都打理得雅致停当。而他穿着廉价的纺布袍子,发丝凌乱,浑身的血迹和伤口,甚至没有鞋子,裸露着布满划伤和旧疤痕的小腿和脚踝。
熟悉的…身份,熟悉的相处模式,恍若时间的倒流。
她非常自然地挽住沈清秋的胳膊,他们都不再年轻气盛,不必死去活来,即便千疮百孔,记忆中的美貌也没有消退。也许永垂不朽是真实存在,对过于短暂的生命而言。沈清秋没有躲开。
“我给你准备了很好的环境,一切按你的习惯来。”秋海棠说,“你之前的事我听说了,那种阴险猥琐的地方不适合你,实在太下作了。”
“还好,”沈清秋左右看了看,在人群的后面看到了两三张一面之缘的脸,黑旅馆的前台姑娘、茶厅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一套的面无表情。这个气氛让他很放松——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他几乎是用闲聊的与语气说,“和我还算相配。”
手下刷开一道门,秋海棠拉着他走进去,“原谅我没法现在就让你好好休息,你可能需要复制一组逃走的数据……”
话音未落,漆黑的房间里灯光大亮,瞬间恍如白昼,照进沈清秋猛然收缩的瞳孔——
满屋子挤在一起的小孩,一大半都是七八岁的黑发小男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些从眉眼上甚至能看出某个熟悉的影子。
秋海棠从中牵过来一个,小孩睁大懵懵懂懂的眼睛,惊惧地望着他们,又乖乖地不敢挣脱。
“我觉得还是早点选定的好,你觉得怎么样?”秋海棠转过头来,她头发上的香味一如既往的熟悉,“我感觉你应该蛮喜欢这种类型的?”
“……”沈清秋沉默了很久,才答道,“不。”
秋海棠“咦”了一声,听到他淡漠又无情地说,“上一个自以为是的麻烦精那么多年都没死,我现在看见这样的就犯恶心。”
秋海棠审视着他的神色,不知是遗憾还是怀疑地“喔”了一声。沈清秋八方不动,目光四处逡巡。半晌他径直走进人群里,带出来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小女孩。
“我选好了。”他淡声说。
秋海棠一愣。慢慢地,她精致的妆容上浮起一个笑容。
“是婴婴,”她望着沈清秋,和蔼道,“真怀念啊,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像我小的时候……”
“的确。”沈清秋颔首。“缘分罢。”
“好了,在这里你会有极高的权限,足够你做任何事,”秋海棠笑了,她的脸颊泛起樱花一般的粉红,温柔得像少女时的模样,“我只需要你和我一起,”她甜甜地道,“让秋氏重新辉煌起来。”
“可我觉得不够。”沈清秋等她说完,才道,“如果要我不背叛你,你至少要给我当年秋剪罗的地位。”
某个瞬间,秋海棠从他漆黑的眼睛里照见了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统治的欲望。
她突然体会到了那种狂热的兴奋。
那种足以让人尊敬的让人着迷的让人朝拜的,主宰世界的欲望。它占据着所有实验参与者的思想,在每个得以窥探的大脑中繁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感染源向她抛出橄榄枝——
法则嵌入一座新生的巨型机器,催动着生产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而在那之前,它要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会被贯彻到底。
“——你会同意的,”沈清秋的声音像最后一根稻草,落在决定的天平上,“稳赚不赔。”
38
半晌,秋海棠才缓缓伸出手。
“……我同意。”她小声说,“我给你,和哥哥同等的权力。”所以给我吧,哪怕那会烧掉一切的过去,赌上一切的将来——
她手上赫然躺着一条陈旧的黑色项圈。
一个熟悉又残酷的,生产证明。
沈清秋习以为常地把头发撩起来,背过身去,他瘦削的颈骨露了出来,任由那双手温柔地划过咽喉。
——究竟是谁屈从了呢?
“小九,”秋海棠把结扣扣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柔波一般的眼眸好像浮起了一层水雾,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没有心?”
“没有。”沈清秋答道,“但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转过脸来,黑色的项圈像条盘踞的伤疤张牙舞爪地挡住在他颈侧发青的血管。秋海棠的目光追着那只项圈,一如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她相信,某样东西会永远永远属于她。
而现在,这个背叛的布娃娃终于重新回来,它该被扯掉四肢,剖开肚皮,掏出棉花的心肝脾肺来洗干净,换张讨巧的面容,不过没关系,她会缝好的,然后相互陪伴,一切照旧。
但是这瞬间,秋海棠的脑海里却只是突然划过另一个疯狂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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