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剑心坐在柴房门口,叼着根草叶发呆。他不说话不闹腾的时候,颇有几分出尘气质,远远看过去,就像纯阳宫二月的雪。
只可惜阿烟无心欣赏,她戒备地看着,心里飞快转着逃出去的法子。
沈剑心没看她,只盯着窗外的月亮,空气一时间静得诡异。
他突然道:“你父亲死了。”
女子的眼睛蓦地睁大,随后很快又调整好情绪,冷笑道:“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骗得过我去?倪郎早与我发过誓,说定会护我与家人周全。我父身体健朗,甲子之年仍能饭过三碗,沈大侠好本事,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把活生生的人说成死的。”
沈剑心无声地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怜悯之色,他在怀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封信。两指夹着轻轻一掷,扔在了阿烟脚下。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自己打开看看吧。”
他轻叹了一声,转头又看向窗外。
阿烟脸上仍有戒备之色,她警惕地盯着沈剑心,见他不再看自己,便借着月光打量了那信封一眼,顿时如遭雷击。
父亲的字,当她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就被抱在膝上看过。她抖着手拾起来,一点点展开信纸。里面还有串钥匙,上头满是血迹,早已干涸。阿烟一眼认出是家中一处暗庄的钥匙,木偶般定了半晌。她像是被人夺去了声音,嘴唇哆嗦得厉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烈起伏的胸口如同一只鼓胀的破风箱,下一秒似乎就要破了。
沈剑心沉声道:“你父亲早知你所托非人,也知他们盯上了秦家家产,终将有这一劫。愿以自己一命向藏剑投诚,只求我们在事后能护你周全。”
信是秦家老爷月初就写好的,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封遗书。生前交由一名忠心耿耿的老仆好生保管着,在主人身死之后才送来藏剑别庄。
他与叶英检查过这信件内容,无一丝怨怼之语,只细细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且备好钱财替她做好了日后的打算。这信写得啰嗦,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女儿讲。冬日加衣、夏日莫贪凉……一片爱女之心跃然纸上,委实令人动容。
他握着那信纸,像是握着一个父亲不肯死去的心。
阿烟肝肠寸断,沈剑心轻吸了一口气,硬下心来,冷声道:“他们本想盗了庄主私印去伪造通敌文书。没想到有人先一步盗取了残雪的剑鞘,引得藏剑上下高度戒备,守卫密不透风。筹谋多日的计划一下子打了水漂,后来又想到栽赃陷害,派了死士……也就是你来,想安一个掳掠良家、胁迫不成杀人灭口的罪名。”
“我猜他定是与你说,只是划伤几个口子,装出被强迫的样子,之后定有人来接应。你可知你那好倪郎给你的匕首上淬了毒,一个小口子就能要了你的命。你父亲身上一十四处剑伤,招招毙命,死前仍记挂着你的安危,至死未能合眼。事到如今,你还要替他卖命吗?”
阿烟攥着信,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洇湿的纸张上墨迹晕染开来。
她一语未发,定定地跪了半晌,抬头望着沈剑心。
“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TBC.
第五章 五、谋术
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忽闻一处人声嘈杂,便停下来跟一旁的酒家打听。
那小二一面擦着桌子,一面心不在焉地往街口望,显然也是心痒痒想去看两眼,又顾忌主家的规矩不敢乱跑。见有人来问,便低下头神神秘秘地讲与他听:“是藏剑山庄的人。”
“君子剑的人,如何会跟官府扯上关系?”
“那城东的秦家,小哥可知道?听说是昨夜里死了人,家里头报了官,这才来查的。死的正是那当家的秦老爷,动手的人武功很高,家丁没追上人,只在尸体旁捡了一柄剑鞘,据说正是藏剑名剑'残雪'的剑鞘,如此便牵连上了。“
卖货郎面有犹豫之色: “既是武功奇高,又是派来行刺的,做事必然小心,又如何会落下这样重要的东西,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小二一拍大腿:“谁个说不是呢?”
说罢又放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要我说,这事儿定是上头的授意,你我这等小民,还是少掺和的好。”
他说完手指往衙门的方向指了一指,卖货郎愣了片刻回过神来,顿觉背后细细密密出了一层白毛汗,躬身道了谢,忙挑了担子往来路走了。
此时别庄外围得水泄不通,官兵围了一层,附近的居民围了一层,远处听见风吹草动跑来看热闹的又是一层。
叶炜气得发抖:“说了多少次,我大哥与此事并无半分干系。”
“那便和我们走一趟。”
叶英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官兵提及残雪剑鞘的时候眸光微动,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剑心一眼。
叶炜双目赤红,几乎咬碎半口牙,眼看就要冲上来和几人拼命。沈剑心“啪”“啪”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手指游蛇一般从他背后滑走下来。眨眼间的功夫便又收拢回袖子里,外人瞧着就像他只是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似的。
沈剑心无视他杀人一般的目光,慢悠悠走上前去。
叶炜咬牙切齿,却因为被点了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是你……”
沈剑心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这么一句,他露出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灿烂的笑容。
“猜对了,就是我。”他弯着眼睛,无声地用唇形比了这么一句。
一转头就变了一张脸,哭天抹泪地扑了上去。
“都是我不好……”沈剑心拉着那官兵的袖子,一脸诚恳道,“庄主信任我,把残雪交给我管着了,没想到就出门喝个花酒的功夫就被小毛贼偷了去。爷、爷!这事儿啊,真跟我们庄主没什么关系。”
那官员被他闹得头昏脑涨:“你不是纯阳的吗?”
沈剑心继续大言不惭道:“这不看上了庄主美貌,天天守着想修个正果吗?既是一家子,哪能放着不管呢?”
他跟只被拔了毛的鸭子似的,扯着嗓子可劲儿嚎,把周围一帮居民全引过来看起了热闹。这伙兵本来是想安安静静把人带走,不想惹出什么过大的动静,一看成算落了空,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带走!他不是能闹吗?全都带走,回去一块儿问!”
沈剑心欢天喜地跟着走了,也没藏着掖着。狱卒把他们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沈剑心握着栏杆朝外面装模作样地喊了几嗓子,见没人搭理他,就放开嗓子劈头盖脸地骂,从对方的师门长辈问候到已经入土的老子娘。守在门口的几个狱卒几次气得要撸袖子过来揍他,都被同伴拦下来了。那牢头瞥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警告似地对狱卒摇了摇头。
沈剑心骂了小半个时辰才肯停下,跟个没事人似地往角落里的草垫上一坐
“骂完了?”
“完了!这帮孙子可真能忍,你没看那货刚才那样子……”沈剑心嗤笑了一声,“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你抓过来,他们也是有心了。”
对方布下的并不是什么天罗地网,真要有心想出去,这地方困不住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敢把他们放一个房间,又只派一个来看守,就是吃准了藏剑山庄爱惜羽毛,对名声看得极重。叶英又是个事事都以藏剑为先的,断不可能不顾藏剑的体面,毕竟无论是拒押还是逃狱,罪名都是坐实了的。
“你没有必要和我走这一趟。"
“就当我好管闲事吧,多个人也多个照应。”沈剑心叼了根草叶开始吹口哨玩,“我知道叶庄主见多识广,看惯了大场面,肯定是什么都不惧怕的。但这些腌臜东西,虽不能将你我怎样,却能恶心人,还是多少防着点好。以前不管闹得如何不可开交,江湖事,江湖了,可牵涉到朝廷,就没那么简单了。”
“剑鞘,何时放的?”
“猜到是我?”
“似有所感。”
“本来想在你们回庄前混在行李里的,没想到在此处派上了用场。早知瞒不过你,一开始就坦白反而轻松了。”
沈剑心一个大字摊平在地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硌到了,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收集这牢房里边边角角的茅草。并且十分眼尖地扔掉了那些脏的旧的,只挑最好的细细铺了一层,才让叶英坐到上头。
叶英本不想动,但被他念叨得头皮发麻,沈剑心唠叨起来顶得过老君宫里成千上百只仙鹤,只怕是聒噪这两个字成了精,由不得你不怕。
要是换个人可能会对这样的环境嫌弃一番,但叶英早已过了被外物牵动情绪的阶段,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叶英生得极好,即使身为男子依然美得无可挑剔,昏暗潮湿的囚室也掩不去眉眼间的风华。
沈剑心托着脸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叶英心思却在别的事上头。
若说之前还有些嫌疑,沈剑心这一招,几乎是将这帮人架在火上烤。
刻意过了,便像是捏造,像是栽赃陷害,只怕平常人听了都会生疑。如此一来,想将他们关上十天半个月定是行不通了,只能快刀斩乱麻,否则上面定会有人来查。
在外查探的叶凡得了信儿,估计是会直奔天策府的。狼牙军和这庸官拖沓不得,成事与否,大约就在这一天一夜了。
“我走前给他们留了字条,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人来了,他们大概正急着找阿烟,把人害了,有了物证,就更加好办事。”
沈剑心说着,开始鼓捣牢头之前送来的饭盒,一根一根的银针把饭菜扎得像个刺猬。把针都撤了,才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他一本正经道:“该吃还是要吃一点的,他留着咱们有用,肯定不会在这上面下什么黑手。”
他从怀里掏出之前离开纯阳时,从叶英那儿顺的那个杯子,倒了水开始磨他。叶英并不想吃东西,被他磨得不行,便喝了口水。
沈剑心见他喝完了,便不笑了。
“抱歉。”他说。
叶英忽觉眼前模糊了一阵,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了牢房一角,气劲受阻,身上几处大穴受制。
叶英定定地看着他:“昨晚的茶?”
“加今日的水。”
“你想做什么?”
沈剑心拆了腰封,除去外袍,似笑非笑地伏在叶英身上,手指有些轻佻地挑开了他的衣襟。
“我想做什么,叶庄主猜不出么?庄主生得这样貌美,我可真是……”
他看着叶英又蹙起了眉,低声笑起来:“我说着闹的,庄主别生我气。”
他说完,继续扒叶英的衣服。但与刚开始那一下不同,他的动作极庄重,唯恐亵渎了什么似的。
此时两人身上都只剩一件中衣,沈剑心把他方才脱下的外袍仔细穿在叶英身上,不同于给自己套衣服时的胡乱样子,把衣领袖口都理得整整齐齐。他低下头来的时候,心口纹的那朵海棠花在领口里若隐若现。
沈剑心一边往身上披那套庄主服,一边忍不住感慨:亏得叶英穿了这样一身繁复的衣服,挂了各种装饰,还能使出那样轻盈的梦泉虎跑。
“我这衣服糙了点儿,少不得委屈叶庄主一下。”
狱卒被沈剑心之前那通骂气得直冒火,又不能在上面来指示前有什么动作,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离他们远远的不肯靠近。沈剑心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二人换了衣裳服饰,竟没一个人注意到这间房里的动作。
他显然是早有打算,找了碗干净的水开始往脸上捣弄备好的人皮面具,给叶英也贴了一张。沈剑心现在的头发跟叶英差不多长,平时只是在头上随意扎一把,不习惯的发冠让他手忙脚乱了一阵。又翻出之前摊子上淘来的那盒胭脂,提了毛笔细细地、一点一点描起了额角那朵梅花。
其实沈剑心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把握,但是当时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多加思考了。他弄好了回过身来,将手覆在叶英眼上,又低低地道了声歉。
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
那麻药的劲儿着实厉害,饶是叶英功力深厚,等到能撑着身坐起来也花了两个多时辰。
人皮面具失了水分,撕下来的时候有些微的刺痛感,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冷冽。来时官府为避免意外收了他们的佩剑。但叶英这般的剑道高手,剑意之坚,足以削钢断铁。破一扇牢门不过眨眼间的事儿,他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已顾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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