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刚从囚室中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脸焦急的三弟叶炜。
叶炜脸色发沉,见叶英虽是换了身衣服,但看着没有大碍,好不容易才松出一口气。他几步奔上前,急切道:“五弟已查明了,此地官府与狼牙军确有勾连,此番连环设计,便是想策反我藏剑山庄,大哥……领了快马的弟子已联系上了天策府,还是快从这里……”
叶英摇摇头:“你们先去,我稍后便到。”
叶炜知他心里有数,想起这些日子的探查,忍了又忍仍是没说出口。又不放心叮嘱了几句,和天策的人从暗道走了。
叶英一路拾阶而上,穿过弯弯曲曲的廊道来到囹圄外围。寻到了牢房外的狱卒,几步跟上,那人进了间小屋,几人正在里面说话。
“你们用刑了?”
“这人嘴巴严得很,不用刑怕是不会就范。”
“那他现在招了?”
“还……还没……”
“人已快被你们折磨死了,指甲都给掀了,身上烙得体无完肤,这样都不服软,只怕……”
叶英心头剧颤,一剑削了半个房顶。几个狱卒被剑气震得吐了血,只剩一个还算清醒的,见了他惊极惧极,半天说不出话。
他盯着那人身上的血污,指尖微微发抖,被他强压下来,抬了剑锋抵在喉咙上,要他带路。
狱卒哆哆嗦嗦带他去了一个重刑犯的牢房,是个虬髯大汉,已死得透了。叶英心上那块大石微微松了些,押着人细细找过来,终于在弯曲的暗道里看到一丝隐隐的光亮。
沈剑心微皱着眉,额间破了一角流血不止,让他视野很是受限。他料得不错,狱卒将他当做叶英叫了出来,先是牢头假情假意地劝,见他油盐不进,又作势要用刑。他本想忍过这一遭,不想阿烟却在这时跑了来,硬说这是她情郎为狼宗献的一计,不肯让别人抢了功劳。那男人自然帮腔,两人便带他进了这密室。
一进这屋子,沈剑心便嗅到了浓重的硝石味,他心里一沉,知道这地板下面定是埋了大量的火药。他装着被绑在椅子上,一副意识不清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房间的布置。
两人似是完全不避讳,那军士得意洋洋道:“等给藏剑去了信儿,便将此处一并炸了,量他武功再高也只能剩一把灰。”
两人挨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阿烟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但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两人热恋的时候,躲在城郊的池塘边亲昵的情话。
“倪郎不是说好了要护我父周全,为何我父亲还是去了呢?”
“这都是意外,你不要太伤心了,我一定替他老人家报仇。”
“我自小没了娘,是父亲将我一手带大。怕我受委屈,十几年来不肯续娶。”
阿烟抬头望着她的情郎,喃喃道:“我曾说过,要亲自为他养老送终的。”
她低下头,微微抽泣起来,罗袖半遮面,只露出一对罥烟眉和秋水似的眼,端的是楚楚动人。那军士爱她颜色,含笑揽了佳人入怀,却在下一秒睁大了眼睛。
他赠与阿烟的那柄匕首直直插入了他的后心,将心脏正好扎了个对穿。
他口中涌出鲜血,浸湿了自己的前襟,也浸染了怀中女子的衣衫。阿烟缓步退开,冷眼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翻滚,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咽了气。
“我不恨你,”她自顾自地说,“我只恨我自己,恨我有眼无珠,恨我……”
她像是说不下去了,凄然一笑。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割断了沈剑心手上的绳子。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现在看出来了……就是个傻子,和我一样的傻子……”
“可你跟我不一样,我所托非人,而你……至少还有个机会。”
她说完,掏出怀里的火折子。
“我曾对他说过,生要同衾,死要同穴。没想到竟成了真话,也罢……”
“我曾经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他给我画了一幅画,很美的画,里面有山有水,有我有他,我知道他做的事,可觉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没害到自己头上,就不觉得痛。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可我父亲孤零零一个人,不能就让他这么去了,总得有人做个伴。”
沈剑心刚要开口劝,便见她点燃了火折子,低喝一声:“走!”
他心下怅然,知道言语无用。刚踏出门去,便听身后一阵巨响。门口看守的一众狱卒被震飞到墙上生死不知,他一个鹞子翻身落到远处,仍不能完全避开,只觉胸腹如同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五脏六腑翻搅一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又听到附近有脚步声,抽了狱卒腰间的剑,撑着身子站起来。
叶英前来寻他,正巧看到本来受困的沈剑心自行脱出,雪白的发丝染了鲜红,他将剑树在身侧,落剑犹如浮光掠影,在脚下形成一个剑气圈,正是纯阳一脉的生太极。他抬头见是叶英,顿时一怔,又随意撩了袍摆坐到地上。
沈剑心唇角带血,明显是受了内伤。见了叶英却仍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抱歉啊,叶庄主……衣服给你弄脏了。”
他心绪难得有这般的大起大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便径自走上前去,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他身量颀长,比沈剑心高出两寸多。不像搀着人,倒像提着走。叶英便蹲下身来,将人往自己身上一背,也不管他怎么在后面闹腾。
“我要折寿了。”他受伤不轻,仍在聒噪,“要是叫叶庄主的仰慕者们瞧了,沈某定是活不过今天了。”
见叶英不答他,沈剑心便慢慢安静下来,他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能到现在还保持清醒,全靠一口气撑着。在叶英肩膀上趴了一会儿,冗自念叨:“虽说叶庄主穿什么都好看,可我这身着实是糟蹋人了,真是罪过。”
叶英侧头看了看背上的人,轻轻往上又背紧了些,继续往前走。
沈剑心像是有些迷糊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又不说话……你以前也是这样……”
叶英忽然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在更早的某个时间点,他也曾背着某个人走过这样一段路。
沈剑心额前的碎发轻轻搔着他的脸,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腥与硝石燃烧后的味道,闻上去有些刺鼻,又如此真实,真实到将他不知流转至何方的思绪悄无声息地拉了回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天问》百问仍不能解其惑,他只有一问,却不知往何处求。
叶英隐约觉得自己需要寻找一个答案,而他背上的是一把没有钥匙的锁。
TBC.
第六章 六、玉壶
罗浮仙在庄里听到消息放心不下,带着几个弟子连夜赶来。
作为叶英的贴身侍女,她也通些医术,正好帮沈剑心一并看了。
她细细查看一番,挑开门帘出来,对着叶英摇了摇头。
“是这次受的伤吗?”
“是,也不全是。”
罗浮仙放下手中的药箱,面有忧色。
“沈公子早年受过伤,损了心脉。此次一役,怕是要好生将养一阵子才行。”
“心脉?”
他想起那日在沈剑心胸前看到过的那朵海棠,沉思了一会儿。有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在他心尖上打了个转,又悄悄藏了起来。
很明显,他被摆了一道。
在他这几十年的人生中,叶英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算计。对方似乎并不贪图什么,如果之前还只是怀疑,现在他能够确信两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某些他不知道的事。
不管怎么看,沈剑心的举动都太过反常了。这已经不是普通朋友间会有的相助,近乎于割肉饲鹰。像一个背负了沉重罪孽的犯人,在赎他犯下的罪。
而且双方都有问题,他自己的问题也很大。他心剑大成,以剑入道的人,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着实是太大意了。他一面抗拒,一面又止不住地被吸引。像是刻印在骨子里的本能,让他在这样的境地里才能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人究竟有多不设防。
他们太合拍了,几乎是一个眼神就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这样的人,本应该是可以成为知己的。这么多年,为何却……
叶英觉得他似乎置身于一个偌大的谜团,但他抓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一同跟来的两个弟弟正协助天策府调查,带了不少人去,偌大一个别庄顿时清静了下来。
抓药的事托给了罗浮仙,叶英每日去看一次沈剑心的伤,剩下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在查些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四天的时候,沈剑心终于醒了。
叶英来到他房间门口的时候,沈大侠正扭着眉头艰难地灌下一碗药,他显然很不喜欢那味道,活像是在受刑。
他见叶英来了,本想下床,被对方拦下了。
叶英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两人交谈了几句,便直奔主题。
“既然已经拿到了证据,后面的鱼就让叶晖他们去查吧,有了这么一遭,那帮人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了。东都之狼不是白叫的,此事交予他们来查就好,若有变故,再做打算。”
话虽如此,二人都心知这事基本已经了了。
空气一时间陷入了静默。
“多谢。”
叶英忽然开口道。
沈剑心低头盯着杯中的茶叶,有一枚起起伏伏,牛皮糖一样黏在了另一枚上。
——像我。
他发着呆想。
沈剑心摩挲了几下杯沿,轻声道:“其实你早猜出来了吧?”
叶英倒茶的手微微一顿,拢了袖口将茶壶放至茶盘上,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下文。
“我取过心头血,之前纹了东西看不出来,现在也该是知道了……”
他扯了扯干涩的唇角,继续道:“所以你不用道谢,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因为当年给你下蛊的人就是我。为藏剑做了这么些事,也不过图个心安。”
“你怎知我一定会来这一趟?”
“如果是叶英,自然不一定,但如果是叶庄主就一定会。你这个人把藏剑看得这样重,又怎么会置藏剑的名声于不顾。”
他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会儿,慢慢摆正了表情。
“是我对不住你。”他认真道。
“我原先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将他牢牢攥在手里,后来才知是自己年少轻狂,很是不对,自然就没有脸见你。”
他说得很慢,眼神不闪不避,直直地看着叶英。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做事只想着自己。而你太好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自然也不该常在一块。我自知做了错事,将母蛊杀了,才损了心脉。没了母蛊,桃花蛊子蛊的寿命只有7年,只要再等上几个月,效力自然就会消失。此后一别,你守你的藏剑……”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药力发作,显然已是带上了困意。
这药是之前为着叶靖衣的三阴逆脉向药王孙思邈问诊时得来的方子,对这些暗伤也有奇效,只是用过药后人晕沉沉的,要昏睡好久。罗浮仙之前已对他二人讲过,因此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沈剑心仍不死心,望了他一会儿,却只低低道了声“抱歉”,便沉沉睡了过去。
叶英站在他床前,久不作声。
沈剑心还是没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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