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叶家预先请了谷之岚来看,或是那桃花蛊虫没有在靠近他之前就莫名死去,他今天或许就会信了这番话,只当他是心有愧疚,才设局相助。
沈剑心的确是取过心头血不假,但这蛊,却未必是桃花蛊。
他的视线转到了沈剑心床边的那个小布袋子上,里面装着那块碎了的玉。他用药时换了衣服,袋子便也被人取下来放在了一旁。袋子在之前的打斗中似乎是不小心被剑气划过,留下了两道小小的口子。
毕竟是重要的东西,若是遗失就不好了。他将那碎玉倒在手里,正欲起身寻一个锦袋来,却被其中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玉佩中间原有夹层,被人塞了一枚小小的纸卷,展开后似是一张平安符,中间用梵语写了几个字。
字的含义他并不认得,但那字迹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的。
——正是他自己的字迹。
叶英心头思绪百转,他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将那几个字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牢牢记住了,才默不作声地将东西放回了对方枕边。
叶英径自回了房,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便准备出门。
他早已打听过二人当年同去的小镇就在这附近,他无意解释更多,便只对眼含疑惑的两个弟弟说自己要出趟门,很快回来。又嘱咐罗浮仙照看好沈剑心,有事便飞鸽传书与他,便独自一人出了别庄,径直向北而去。
叶英寻到连鹤的时候,那老头正蹲在一个山洞口对着壶嘴啜一壶老酒。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来人几眼,慢吞吞放下酒壶,拧着弯儿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
然后撒腿就跑。
这小老头像一截躺在山里多年的废木头,又瘦又小,叫起来却响得出奇。他袖子被叶英一道剑气钉在山壁上,颇有节奏地长吁短叹起来,将丐帮的绝学和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结合起来,自成一派。惊起方圆十里无数鸟雀,立在树杈上,瞪着一双双黑漆漆的小豆眼,好奇又警惕地望着这奇怪的老头儿。
“没天理也——!欺负老——头子啦——!”
叶英在这样的噪音下连眉头都不曾动一动:“前辈可还记得在下?”
“别人可能不记得,但叶庄主这样的人物气度,要是见过,那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连鹤哭丧着脸道,“可这不是没见过吗,要不是这衣服、这剑,小老儿哪认得出是哪个?”
“您知道的。”叶英平静道,“他不肯说,晚辈便只好求到您这里来了。”
连鹤眨眨眼,没再闹腾,却也没说话。
沈剑心看似无礼,实际上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看似最无规矩之人,偏偏却是最最守规矩的。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做那些事。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只是想不起来。
“事情有果,就该有因。晚辈来这里,便是想求一个答案。”
…………
……
前日叶英一路细细打听,没费多少力气便打听到了。藏在玉中的那一枚,不是平安符,而是姻缘签。
此地有一处庙宇,不求升官发财,也补佑康健长寿,唯独供了尊托迦,这菩萨没有三头六臂,故也管不到那许多事,只在姻缘路上发光发热。相传是求姻缘极灵验的一尊神,在当地的地位堪比月老。
叶英行至庙前,翻身下马,牵着马匹按照指引进了一处小庙。里面四下无人,只一名老者坐在堂前,见有人来,先是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听了他的来意,便将人引进了后面的屋子。
墙上、柱子上缠满了丝线,挂着数不清的小玉牌。守庙的老人点了一盏提灯在前面带路,叶英跟在后面慢慢走着,忽然停在一处不动了。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被做成了叶子的形状,边缘被细细打磨过,上面刻的字十分漂亮。
叶英精于铸造一道,一眼认出是自己的手笔,上面刻的字也同玉中那枚签上的一样,
那牌子悬了太久,已然落满了灰。
老者见他不走了,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块挂这儿有点年头了,少说得五年以上。”
——沈剑心想要向他隐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出口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沙哑。
“这字在汉语里,念做什么?”
老头提着灯笼,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方才开口:
“剑心。”
TBC.
第七章 七、问琴
沈剑心睡了好几日才醒,一摸腰间空荡荡的,顿时脸色一白,当即就要翻身下床。腿刚迈到一半,转头瞧见一个精致的锦缎小袋子静静地躺在他床边,里面装着那块碎了的玉。
正巧罗浮仙过来看他,忙唤人送了食水和药。
他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腹肠空空,精神却好了不少。罗浮仙嘱咐他不可进食过快,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嚼,成功让沈剑心吃了他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顿饭。
“叶英呢?”沈剑心小口咬着糕饼,他糙惯了没被人这样细致地伺候过,只觉得浑身不对劲,颇有些食不下咽。踌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罗浮仙收了碗盘,道:“庄主在房内,公子可是有事?”
沈剑心忙摆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事,之后我自己去找他便是……他这几天,可有出门?”
“不曾。”
沈剑心微微松了口气,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锦袋,想是有侍女怕他遗失才好心换的,叶英并不曾注意过这里头的东西。他心下稍宽,又跟罗浮仙随意聊了几句,待她出门,便自己翻身下榻,开始穿衣束发。
留得越久越容易出岔子,他还是早走些为好。他本欲推门就溜,伸出去的手却停了下来。
——是琴声。
上次听到这首曲子,还是在六年前。
那一夜扬州正逢烟花盛会,他们谁也没惊扰,寻了条不打眼的游船偷偷跑去看。藏剑的大庄主本就容貌出色,在漫天的烟火下好看得像天神下凡。他被美景和美人迷花了眼,围观的人都散了仍然回不过神。然后那人叫住了他,突然说想让他听首曲子……
贪念和理智在他心里翻搅,沈剑心明知这样做不对,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这么多年,难得贪心这一次,应该也没关系吧。
沈剑心一面自我唾弃,一面绕道去了叶英的卧房。
他本想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可脚下却挪不动步,见叶英一曲毕了抬头看他,忙扯出个笑迎上去,开始挖空心思找话题。
“伤没好就到处乱跑?”
“养了几天,没什么大事,怎么今天突然有兴致了?”
“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新学首了曲子……想着再弹几次。这身打扮,是今日便要走?”
“是啊。”他大咧咧往窗沿上一坐,“叶庄主也不必劝我什么,过了这么些年,早想开了。离得近了,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倒不如隔得远些。”
叶英摇摇头,指间未停。
沈剑心靠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他仍有些倦意,半眯着眼睛疑惑道:“是新学的么,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弹过?”
“是么?”
沈剑心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再不像之前那样说话藏着掖着,热情得很有条件。
“你当时还问我感觉怎么样,我一个五音不全的能有什么感觉,自然都是好听的。”
他眼中似是带了点怀念的神色,又继续道:“你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弹琴,我要缠你好久才能听上一次。但那次很少见,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来,弹完了也不肯说名字,一个劲儿让我猜……后来……”
他停下不说了,像一尾胆小的鱼,刚探出一点身子吐了几个泡泡,又唯恐叫人瞧见,猛地缩了回去。
他早已习惯如此,不裹上这厚厚的一层壳,就不敢敞开心扉和叶英多说一句话。
叶英似乎并未在意,他站起身来,宽大的袍袖拂过琴面,缓缓走到沈剑心身前。问道:“你说以前听我弹过这首曲子,可知是什么名字?”
沈剑心顿时抓耳挠腮,开始搜肠刮肚,翻弄肚子里仅有的那点墨水。
“《平沙落雁》、《高山流水》……《梅花三弄》?”
“是《凤求凰》。”
沈剑心大脑一片空白。
叶英面色沉郁,冷声道:“我那时本想告诉你,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沈大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在那庙里,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他本不怕热,却从某一年起时不时地备些冰盆,也曾在冬日的夜晚等着谁披霜戴雪翻进窗来讨一杯暖酒。
他想起自己在断桥上走,忽然听见风声作响,抬头便见沈剑心脚踏桥栏,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道袍飘在风里像一片白色的流云。
沈剑心虽然拜入纯阳门下,但仙风道骨的时候着实有限,总是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到处跑,有时候还走混搭风,行走江湖方便,脏了也不心疼。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他正正经经披了道服,笑盈盈地往那一站,叶英就很难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了。
“怎么到这里来?”
“送伞啊。”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来了断桥这许多次,我早就想这么来一回啦。”
说罢又自言自语道:“还少个法海,我觉得叶炜不错,瞪眼睛的时候挺像那么回事的。你瞧瞧,这是蓬莱的伞,做得真是好看。”
沈剑心说着,也不管晴天雨天,凑近了把伞打开罩着他们两人。叶英高他两寸有余,他微微踮着脚引叶英去看伞骨,人都贴在一块儿了也丝毫未觉。
叶英没去看伞,只低头觑着他与沈剑心无意中交叠的两只手。
——真是个呆子。
——以前是,现在依旧是。
“你想开了,可我呢?”
TBC.
第八章 八、丹心
真要说起来,沈剑心也不太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像夏秋洄游的鱼,春冬往返的燕,自有一番道理,却冥冥中似有定数。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太寂寞了。
或许叶英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可沈剑心惯是个喜欢热闹的。他潇潇洒洒自楼檐上翻身而下,闲不住地跑来跑去,总能看到叶英一个人立在那儿。藏剑山庄内无人敢扰他分毫,自然也无人和他亲近,只沈剑心一个人胆大包天,敢近叶大庄主的身。
最初是一时兴起,后来是成了习惯,再后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终。
纵横江湖的飞鸟成了候鸟,两天一封信还嫌不够,只恨不得将整个大唐江山的风光水色全都捧到他的面前。在心意未通的那些日子里,每次和叶英泛舟同游,他总忍不住盯着那些成双成对的鸳鸯水鸟,觉得做人实在麻烦,烦恼多多,倒不如托生成一只鸟来的自由自在。可一旦和叶英交谈起来,他就把这些全都忘了。
说来也怪,明明身份际遇相差甚远,可他二人实在投缘得紧。仿佛脑子里有根弦是天生接在一起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无需多言,尽能明白所思所想。
可叶英太好了,沈剑心只觉得多想一分都是对那人的亵渎,那时他心思直,远没有之后那些弯弯绕绕。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喝酒,沈剑心不小心喝多了,叶英没让下人帮忙,自己扶着他回房了。
沈剑心晕乎乎地趴在他身上想,就试这一次,叶英那么君子的一个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剑直接砍了他,最多不过说他两句,也不会掉块肉。
于是他索性摊平了身子装死,一副醉成烂泥的德行,没脸没皮地往叶英身上蹭。叶英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沈剑心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比鹅梨少了几分甜腻,比紫檀多了几分清冽。有点像六月雨后在西湖边上走,花木香混了水汽,沈剑心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江南水乡的味道。吸一口就骨酥肉软,整个人软成一滩细碎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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