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一步步地穿过那片人间惨象,上扬的嘴角和蓝色眼睛在他蒙尘的视野里依旧清晰。那神情是多么自信——也许比死神更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带来希望和光。
强壮的青年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并迈开脚步朝他跑过来。
然后他喊他:「英国!」
——「英国」?
然后他怎么回敬来着……
对了,他回答:「你来得太慢了……美国你这个笨蛋、混账、臭小子。」
「好好好。我可终于找到你了,快,上飞机。」对方的嘴唇快速张合,语气是急促和不容置疑。
他喊他「美国」。
是的,美国。
青年一如既往地力大无穷,一只手就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便是急速的奔跑。一前一后地钻进这狭窄的驾驶舱后,他已经气喘吁吁。
然而这不是露怯的时刻。
他于是稳住呼吸,假装淡漠地回应:「美国,你这笨蛋。别总是这么横冲直撞。」
他称呼他「美国」。那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布满乌云的天空、泥泞的土地,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气味。他们就这样用别扭的姿势挤进了凌乱又拥挤的驾驶舱里。
那个美国人——不、「美国」本人——就坐在他身前。他们之间只隔着狭窄如同虚设的座椅后背,那人熟练地拨弄起仪器面板上的按键。
青年的表情看似从容,但闷热的空气还是逼得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滑过他晒黑了些的脸颊,然后是上下滚动的喉结,接着渗进他那棕褐色的空军外套。
他猜想现在的自己大概比对方更加狼狈。
青年回头看他,收敛起扬起的嘴角,音量是那样沉稳:「你很勇敢,英国。你为自由和尊严而战,荣誉归于你,也归于你的国民。」
他抬眼看着那张脸,如此熟悉的、硬朗的、年轻的脸。眼镜下的蓝色眼睛,竟像包裹着火焰。
他咬着嘴唇,仍旧制止不住抽搐的嘴角。
青年没有等他回答,低声说了句:「坐稳,起飞了。」
战斗机在跑道上快速滑行,瞬间的失重后他们顺利地腾空,人声逐渐隐退,取而代之是让他忍不住精神紧绷的马达轰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德国军队的Ar234轰炸机。
青年正熟练地闪避着后方和侧面的攻击,而他只能抬起手抓紧前面的座椅后背。
他怎么会忘记。
这算不上庞大的战斗机,是他引以为傲的「P-51野马」。他对它的喜爱仅次于「喷火」——英勇作战的士兵,驾驶着它们穿过战火,在那次大战中屡次创下佳绩。
「哐当——」
他的身下传来一声巨响,被敌军轰炸机射中的石油管道瞬间破裂,黝黑的液体朝内喷溅,把他深绿色的军服染成油腻的深色。驾驶舱的金属夹板间有火光蹦出,头顶的玻璃罩开始蒙上烟雾,机身开始晃荡并走向失控。
「来不及朝地面发射紧急信号了!」
高大的青年躬着腰,起身,拆下驾驶舱旁边的伞包,用惊人的力度敲碎头顶的座舱罩,直接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
然后美国紧紧抱着他,从那燃烧的战斗机里一跃而下。他们快速下坠,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刮得他的脸生痛。
生与死的距离仿佛比导线滋滋燃烧的时间还短,火光和硝烟距离他的太阳穴像只有一毫米。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几乎把他们的灵魂都震出窍——假如他们也算拥有灵魂的话。
随着「嘭!」的一声,他们的头顶张开一大片阴影,降落伞顺利在半空中张开。
美国双手左右移动操纵着伞面,他紧紧攀着对方的臂膀,朝下看去是成片的硝烟和火海。地面上机关枪的扫射声又近了。
可他并不那么害怕。他能感受到美国的炽热体温,他正紧紧地攀附着对方。
——他确实不需要害怕。即便被子弹射中,他也不会死。曾经有子弹从他的身躯穿过,还有些子弹嵌在他骨骼或皮下组织的某一处,把衣服和皮肉撕烂,留下些印记,他会吃痛地缩起身体,却没有像普通士兵那样死去,也不会死。
那时有士兵用惶恐的眼神看他,在还没来得急用声音表达恐惧时,便被敌军的机关枪射穿头盔和头颅。有军官们咬着牙关匍匐前进,手脚被流弹射断,医疗兵在救援途中整个脑门或下巴被炸飞。
——而他是不同的。他狼狈、落魄,却依然活着。
他们顺利地降落在被轰炸得不成样子的小树林里。美国卸下降落伞设备,接着把他搂紧在身侧,匍匐着往前移动。
他抬头去看天空,颜色浓厚的乌云已经在头顶聚集,在轰隆一声闪电声响后,雨水逐渐滴落,连成雨帘,覆盖住他们周围的世界。
直到头顶的战斗机引擎声响远去,美国才长嘘一口气。他低下头对他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英国。」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他独自一人冲进战场,一脸若无其事地带他逃出那片惨烈战场。他说,我来救你了,重要的盟国。
英国人并不害怕,却眼眶发热。滚烫的液体沿着眼角倾泻而出。
美国,美国。
那是美利坚合众国,和我。
我。
成片的雨帘覆盖着他们周围的世界。这场雨来得猝不及防。他脸上的水珠不断地滑落,那水分来自头上的天空,也来自他滚烫的双眼。他无力地抓住身前的青年,泣不成声。
阿尔弗雷德躬着腰,慌张地抹去亚瑟脸上的水分:「亚瑟!你这是怎么了?」
亚瑟回握住对方温暖的手掌,雨水蒙上他的视野。他无法诉说自己此刻的心情,空洞、悲伤,还有那一阵阵抽搐着的痛——「恐慌」。
他终于明白那些断断续续的幻觉是什么了。
他看到的所有幻觉,经历的所有梦境,他以为熟悉的那些人们,都是属于英国的回忆。
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那场冰冷的大雨,那响亮的钟声和热闹的烟火,那战火轰鸣中及时到达的救援——那天真的孩童、神情坚定的少年、那如同站在顶点的金发青年。
全是同一个人。那人像是阿尔弗雷德,却并不是阿尔弗雷德。
美国。那个人叫做美国。
而那个苦苦找寻金发孩童的少年,是英格兰。在照片背后写下「Foster」这名字的人,是英格兰。那个手臂受伤狼狈地跌坐在雨中的青年,是英国。那个在钟声响起时吐血的瘦削青年,是英国。
那个在战火中忍不住泣不成声的年轻军人,是英国。在此刻泣不成声的自己,也是英国。
那全是我。
……我就是英国啊。
第二十一章 21.
热水一点点浸润头发,缓和他冰凉的体温,亚瑟从昏昏沉沉中逐渐回过神来。
阿尔弗雷德手忙脚乱地带着他离开被修复的机舱,并在雨势减弱后载着他飞驰回来。
关上洒水器,美国人的手抚上英国人湿漉漉的脸:「亚瑟,你到底怎么了?」那声音又温柔又焦虑。
翡翠绿的瞳孔缓缓聚焦,亚瑟茫然地看着面前满脸心疼的美国青年,一言不发。
重型机车飞驰在公路上的风,满脸满身的雨水,公寓大门前的温暖灯光,都无法像以往那样触动他了。
这个小镇到底是哪里,是我脑海虚构出来的梦境吗。这个和美国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尔弗雷德,也是虚假的吗。如果我彻底清醒的话……就会失去他么。
……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拿毛巾,温柔地覆上亚瑟的头发。他早把沾满雨水的眼镜摘掉,视线自始自终都停留在英国人脸上。那双眼如同蓝色火焰,几乎让亚瑟融化。
一想到会失去这个人,亚瑟就压抑不住胸腔的疼痛,他的眼睛已经干涩得流不出眼泪。
从习惯孤单、到远离寂寞、到比任何时候都享受两人共处的时光。这段日子以来,他的患得患失并非没有缘由。不安如同荆棘丛一般蔓延到他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那是身为人类的怯弱感情。
——可他根本不是人类。
他是英国。
他并非没有设想过那些梦境和涌入眼前的片段,都不过是臆想,是幻觉。
作为普通人,认为自己是「英国」,一个真实存在的国家。这种事换成任何人来述说都像天荒夜谈。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他也许真的只是平凡的英国人亚瑟.柯克兰,遇上了很好的美国人阿尔弗雷德.F.琼斯,然后他们彼此吸引,他们相爱,他们从此无忧无虑地得到幸福。
可他怎么可能忘记。
在广袤草原上看到的那一抹金色。跟着他念起字母表的那个小小身影。在听到「Foster」这名字时若有所思的孩童。下雨天举起燧发火枪望着他的少年。穿着西服朝他得意地说「不好意思,稍微超越了你呢」的年轻人。在盛大烟火下对他说「身体不好也逞强过来……谢谢你啦」的青年。
他怎么会忘记那架野马战斗机,那个人随着尘土扬起的空军外套,他低着头看他,蓝色双眼在眼镜片下狂妄又透着灼热:「嗨,英国。我来了哦。」
那是美国。
他熟悉的、已经生存数百年的美国,在革命和独立后茁壮成长、骄傲又强大的青年。
他曾经的领地,他悄悄依恋着的位于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他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家人般的存在,他曾私下较劲的对手,他最依赖、紧紧跟随的盟友,最终屹立在世界顶端的美国。
——却不可能和他相爱的美国。
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然而他不是他。
阿尔弗雷德.F.琼斯,来自美国的退伍青年,北边郊区那所航天大学的大学生。他们在夏季相遇,他给他送来一整袋青苹果,他开着重型机车带他穿行在小镇与郊区,他带他认识不同的人尝试不同的食物。他和俄罗斯人打架却在看到他时瞬间迟疑住手,他为他唱起跑调的歌,他在海边向他表白。他们接吻,他把他的照片设成手机屏保,他向他介绍宇宙和星空的浩瀚。他们在秋季同居,他们做爱、出双入对,接受熟人们的祝福。他们一起庆祝圣诞,在雪夜中奔跑,他们共度新年,看灿烂的烟火在头顶绽放。
美国人给他带来那么多的温暖,那么多的幸福,几乎能堆满他的心房和全部。
然后——然而——
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亚瑟艰难地回忆着他熟悉的人们,细节与细节相互交叉,逐渐连接成节点触发他的回忆。
自称从中学时代就认识的咖啡屋主人,那是他几百年的海峡冤家法国。和他在第一次见面就起冲突的拉丁农场主,是总爱针锋相对的西班牙。和弟弟有着不同国籍的所谓东德青年,是名称被更替的普鲁士。总是对他温柔宽厚的警察同事,是他珍爱的英联邦成员加拿大。在本田离开时他看到的幻觉,那个樱花树下与他道别的黑发青年,是那脆弱的岛国同盟破裂时神情凝重的日本。总是让人难以揣摩的斯拉夫人,那是他最不擅长与之相处的俄罗斯。
葡萄牙、德国、南北意大利、匈牙利、瑞士、芬兰、瑞典、爱沙尼亚……小镇上所有他感到熟悉的面孔。
他在最初与他们见面时就难以解释的所谓「似曾相识」,是因为他们确实相识——在与这场梦境无关的另一个世界里相识,全是不曾有过那么多温暖交往的旧相识。
他怎么会忘记。
那些不时来袭的头痛,隐藏不住的情绪动荡,时刻都在揭示他作为「国家」这个身份的回忆碎片——
他早该注意到的。
阿尔弗雷德为亚瑟裸露的身体披上外套,然后把他整个人拦腰抱起,慢慢朝卧室走去。美国人的怀抱温暖,亚瑟觉得既快乐又绝望。
这是梦也好,是幻觉也好,不要醒来,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醒来。
美国青年把他轻放到松软的床铺上,低声说:「亚瑟,你需要休息。」这个人是如此温柔,即便意识到他的极端反常,却没有追问。
他是爱着他的。
英国人的眼泪又来了。
他按住阿尔弗雷德为他拉上被子的手,冰凉的指尖和对方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阿尔弗雷德。」亚瑟哑着嗓子开口。他抬起手臂搂住美国人的肩膀,坐起身,开始亲吻对方的脖颈。
阿尔弗雷德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用力搂住英国青年瘦削苍白的身躯,像是要让他迅速温暖起来那般,双手从脖颈开始往下摩挲。
在碰触到亚瑟左手臂上那道伤疤时,他含着亚瑟的唇瓣发问:「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你这里的伤疤。治安警是那么危险的工作吗?」
「是啊。」亚瑟模糊地说。他把舌头探进阿尔弗雷德的口腔里,积极地回应对方的亲吻。
那是两百多年前,在美洲大陆那场雨夜留下的伤痕,是另一个世界的你在离别时送给我的礼物啊。
——这一生都不会消逝的印记。
阿尔弗雷德把亚瑟整个人抬起,他赤身坐到了美国人身上。美国青年拥着他,爱抚他,像过往的每一次那样逐渐把他填满。
亚瑟止不住泪眼朦胧,他的双臂搂着阿尔弗雷德的头部,手指紧紧攀住对方宽厚的肩膀。咸涩液体从他的眼眶落下,掉落在阿尔弗雷德浓金色的发丝上。
「那个时候我说过……」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断断续续,近乎叹息。
「什么……」亚瑟的声音因为腰身的晃动而显得含糊。
「我愿意、带你到世界上任何地方。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还没有回答我。」
阿尔弗雷德让亚瑟的手松开了些,手掌则从亚瑟的臀部移到脖颈。他亲吻英国人的眼角,嘴唇蹭过他脸上的眼泪和汗珠。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美国人用力地托住他的腰,下半身有力地进出,「亚瑟,回答我。」
「嗯、啊、嗯……阿、阿尔弗雷德……!」压抑不住的呻吟让他无法清晰地回答。
「亚瑟……!」
随着美国人加速的律动,他们达到情事的高潮。在情绪平静下来后,他们依偎在彼此肩膀发出轻重不同的喘息。
阿尔弗雷德轻轻吮吸英国人的白皙脖颈,手掌不断抚摸着他颤抖的躯体。
亚瑟的喘息逐渐缓和下来,他抬起头,翡翠绿的眼睛在泛红的脸颊和眼眶映衬下更显晶亮。他挣扎着抬起双手,捧住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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