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行。反正走夜路,也有我护着你呗。”陆九澜脸皮很厚,手指在窗棂边敲打。
罗浮眼睛转了半圈,“你讲话好腻。是不是,晚芸姐姐?你不喜欢听他讲话吧。”
“金小年,以前你央着我带你偷瓜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阿九哥哥,你最好了!你给我的瓜永远是最甜的。’”。陆九澜捏紧嗓子。
罗浮捂住耳朵,“我求你,快别说了!”
“哈?”晚芸瞪大了眼睛,“你们还去田里偷过瓜?”怎么跟我一样。“那你们有没有被逮到过?我以前总是很倒霉,刚折断藤,就被抓住腿了。”
“那是你没技法。要是跟到我这个行家,估计你现在都成瓜户了。”
“你还说!有一次偷摘梨瓜,被农户发觉,你一个人倒是跑得迅速极了,我一个人哭着喊着求你救救我,你都不敢回头看的。最后啊,你还是倒霉,两脚一溜,掉到泥坑里了,浑身腥臭了好几天。更厉害的是,从泥坑里爬起来,竟还能跑的飞快。”罗浮有些哀怨。
晚芸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青辞和黄嘉玉住在晚芸同排的楼层上最静的一间。黄嘉玉悄悄打开一丝窗,朝外稍稍觑了一眼,贴窗问道,“夫君,他们在说些什么。”
陆青辞坐在桌案一面喝茶一面翻书,一脸的风平浪静,“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他们好像提到了你。”
原来陆九澜,晚芸,罗浮三人又扯到了陆家的陈年旧事。当年陆九澜从乡下刚接到陆府时,见到气派雍容的陆府,猛然才回想起自己也曾是府门里衣食无忧的公子,然而此刻却头发脏乱,衣裳破旧,顿感折辱,脑头一热,就跳了陆府的凉水井。是年幼的陆青辞飞扑过来,拽住了他的双手。
陆青辞是个好人,深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缺点,仍然可以断定他是个好人。
“救命之恩,忘是忘不了的。我陆九澜不配姓陆,但实在舍不得这个兄弟。他是我所剩不多的亲人。”
陆青辞推开窗,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抬手将窗户合拢。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不是一路人,唯有置若罔闻。
罗浮听到“咯吱”响,只好奇地抬头张望,刚好瞧见陆青辞合窗。她看到陆青辞瘦削的下颚,便迅速低头,“呼。”罗浮叹了一叹。
陆九澜从楼上丢下一裹得滚圆的草纸包。
罗浮摊开一看,是一把葵花籽,有些惊慌,“你没吐过口水在上面吧?”
晚芸在讲童年的事,压根没留意到陆九澜正伸着胳膊从隔壁窗边递给她一把话梅。她只听到自己在讲自己的旧村落:村里有个叫阿张的傻子,生得有点虎相,喜欢将灯笼悬挂于室内,挂了满满一堂,虽挤挤碍碍但又有种不知酸淡的热闹。你在他屋里头都不能个子太高,否则会磕到脑袋。要是弄扁了他灯笼,他会沉默一小刻,不搭理任何人。
“为什么会喜欢灯笼呢?”罗浮好奇地问道。
他是因为我才喜欢红灯笼。
但晚芸笑笑,只说,“因为灯笼既亮又暖。我们穷人家只要有个又亮又暖的东西,就会视若珍宝,像夏天的萤火虫和金龟子啊,冬日的暖炉和灯盏啊。”
“幼稚想法啊,晚芸。你若是真懂穷人,就会知道世上所有人都爱冷冰冰的金银财宝,就像我只爱冷冰冰的你一样。”
晚芸折下盆景的叶片,往陆九澜的窗洞丢,“闭嘴!我没跟你讲话。”
“陆九澜,你未免也太不识趣,晚芸姐姐早说了,不同你讲话。”罗浮补刀。
正当三人拌嘴时,一把银辉如月的长剑从空中只“簌”地一声,便牢牢地插入这客栈的廊檐下。
三人噤声。
“是不是有人怪……我们太吵了。”晚芸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晚芸在顶层,似乎看见一抹白衣跃过,但只是如烟的一瞬,辨不清虚实。
“……鹤椿剑。”陆九澜面露疑惑,“怎么会在这里?不应当啊。”
晚芸伸出小半截身子去看那柄深入墙壁的银剑,毫无头绪,只能问道,“什么剑来着?”
“鹤椿剑百年不朽,传说从清珏派成立之初便代代相传,只传给门中最优秀的子弟。”
晚芸仍旧一头雾水,“什么派来着?”
“……”陆九澜无奈地摸了摸额头,“晚芸小姐,以后多长些见识,起码知道什么叫江湖,什么是我们小人物之外的爱恨情仇,就好比吃多了山珍,也得换换野菜。万千世界,精彩绝伦的紧啊。”
“和我有什么关系?”晚芸无所谓,晃晃脑袋,“我吃吃喝喝都好累的,耳边听不得大多我不关切的事儿。”
“各走各道,自然没什么干系,可现在……”罗浮抬头看着那银剑,“就有大事了,虽然也不知有什么纠葛,但八成与我们无关吧。”罗浮也很迷茫,江湖什么的,只在黄白的纸张和画册里,而人人交谈的传闻无外乎是天方夜谭罢了。
“今夜想必有场腥风血雨了。周小姐,罗小姐,你们真是有眼福,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鹤椿剑的真身。”陆九澜伸伸懒腰。
晚芸眯眼打量着那把熠熠发光的剑,压根看不清剑身上的纹路,不解道,“既然极少有人见过这把剑,你如何确定这就是什么鹤椿剑。”
陆九澜双手撑在窗棂上,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指了指不远处在高楼飞翘上盘旋的白鹤。
晚芸觉得那只白鹤秃得有些可爱。
罗浮却道,“也许是一个饵呢?就像渔人打渔一样。暖和的稻草铺在陷阱里,即便下头是万丈深渊,也总会有人在濛濛的雾气里,跌落到无法直立,无法呐喊,无法呼嚎。”
“此地有什么大事吗?为什么会有陷阱和诱饵?”晚芸问道。
罗浮避而不答,只问她要不要去集市上找一本关于鹤椿剑的话本看看。
晚芸顿住半晌,只能说好吧。
陆九澜大概是想到有些不妙,说我也要去。
晚芸有些恼怒道,“你最好是滚到天边去。”
集市上的热闹是恬淡的。货架上摊满杂货,玩具和锅碗瓢盆。这里的一切带着腐朽气,连同所有的物件都有飓风过境后的衰败。道路不平,人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三人蹲在书摊前翻话本。
罗浮翻到一页画,勾勒的只是一只形单影只的鹤,没有剑身,旁的空白处草草写着“鹤质椿龄”。其外的就是一些年轻的男子们,均剑眉星目,白衣胜雪,姿态优雅潇洒。人物斜上方则写着几代几代关门弟子某某某。这些江湖人士落拓到很难想象到他们竟是凡人,很难想象他们竟也会撩开衣裳蹲茅厕,会有肉屑塞牙缝,会碰到棘手的事而痛苦失眠。这些人的人生似乎逢赌都必会赢。
罗浮立刻将书一丢,“我讨厌这样的腔调。”
“哎。”晚芸伸手去接,她觉得话本精彩非凡。“我要了。老板,要多少铜板?”
陆九澜敲罗浮的头,“你怎么这么多臭脾气。”
罗浮不想搭理他,顺着众人围观的方向,走了几步。陆九澜和晚芸不解地对视一眼,想急急忙忙追上。摊主却在那儿慢悠悠地考虑价钱,“八文……六文……你给我七文吧。”
罗浮追着众人走到一家赌坊阶前。
赌坊楼顶是个平台,并不是斜坡的黑瓦,而是物尽其用地又摆了几张方桌。说来这还是“钱满钵”赌场的特色。夜间天台甚至会挂上灯盏,葱葱茏茏一片明火光。人们就在这样浪漫的氛围里歇斯底里。
原来此处有个十岁出头的姑娘偷了顾客二钱银子,在围追堵截中上了二楼楼顶。她一直哭叫着,边逃边叫,仿佛一只烫掉一半毛的鸡。她的眉毛格外灵,随时随地变换着位置,有时倒提着眼睛,有时触着额脑上垂下来的细黄绒发,一看就是儿时没剃过光头,还是出生时带的胎发。
她在生死一线,可在旁人看来就是大白日里见了没灵魂的鬼魅纸皮人在顺着风向起起停停。
她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打手,一步一步倒退。
一手提棒棍的大汉凶神恶煞道,“今天,我就非打到你皮肉开花!偷钱小贼!”另一吹火嘴老人坏笑着接过铁棍,开始抡圆,不打她的身子,却棍棍落在落魄少女的脚背上,她无处可逃,只能步步后推,躲避疼痛。杀人是犯律例的。所以老人经验颇丰,知晓怎么毫无后果地逼死一个人。
“孤独园出来的孩子,谁不知道你们受过很多苦。我这是救你,早早送你上路,来世呢,投胎到富贵人家,也做一世衣食无忧的小姐。”吹火嘴的话伴着棍棒落地的“锵锵”声。他枯瘦焦黑的手臂青筋突起,脸上没有下巴,只有个大大的额脑和紧贴着凸嘴的眼睛。
罗浮快速爬上天台,气喘吁吁道,“我替她还钱!都给你,你放了她。”说罢便解下荷包,摔在吹火嘴的脚下。她了解自己为何会激动。
“……”吹火嘴老人不语,弯腰捡起荷包,解开抽绳,算了算数目,又掂掂分量,笑嘻嘻的。他一笑,眉眼就离嘴近一分,愈发像个香炉,“小姐您发话了,我们哪还有追究的道理。”单手一挥,发号施令,“咱都下去看生意吧。”
罗浮看向那个瑟瑟发抖,蓬头垢面的少女。
“你信我。”罗浮将手递近。
孤独园出来的少女并不信,仍旧在倒退,离坠楼只差五六寸。
“我明白。”罗浮说道,“我都明白。你经历过的,我桩桩件件都明白。壹贰叁肆伍柒捌玖拾,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很恨缺漏的那个数字,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人。”
少女的瞳孔放大。
“信我,让我救救你。也让我们一起睁着眼睛,看看青天白日下的报应。”
少女想信不敢信。
暴雨过后的地缘润滑。苔藓在边角生的茂极,像是给土地滚了圈绿绸。
少女先是眼皮一僵,而后滚出蒜头那么大颗的眼泪,擦过泛青起皮的嘴。
罗浮留意到后方的青苔,提醒道,“别往后退!当心脚下。”
少女不听,继续退步。
“当心!”罗浮喊了一声。
“咚!”
该发生的仍然发生。
楼下的尖叫声团团簇簇炸起,像下了油锅的注水猪肉。
摔下楼的少女还没死,拦腰倒在一根铜打的晾衣竿上。铜杆上有叉起的铁钉。那铁钉扎进少女脖子的末端,潺潺流了一地血。少女仰头朝罗浮笑了笑。接着,死了。她果然,死了。不出意料地死了。罗浮神伤,自己果然救不了任何人。
陆九澜和晚芸正好抵达楼下。
晚芸见着那骇人的场面,捂嘴叫了几句,“我的天!”陆九澜捂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别怕,别怕。就当是飞蚊蛇蚁。”晚芸出离愤怒,一把推开陆九澜,“那是人命,我才不能当做若无其事!”
陆九澜没有生气,而是面色惨淡地看着上方,喊了一句,“罗浮!”
晚芸心仿佛被重击,怯怯地抬头看。
罗浮没有眼泪,但她站在楼顶的最边缘。晚芸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哀痛。罗浮的鞋面很干净,衣领很干净,她发簪上的流苏很干净,没有一星脏东西,她有很漂亮的肩颈和楚楚可怜的眼睛。
晚芸在上楼梯时摔了好几跤,但她察觉不到疼痛,她想要更健步如飞一点,生怕上楼后,就只能看到罗浮在楼下的尸体。
但罗浮很静,静的没有一丝呼吸。她没有挪动最后一步。
晚芸轻轻地,蹑手蹑脚地上前。
罗浮感到有人在身后拥抱自己。她的手抚摸上晚芸的小臂,将头略微歪一歪,靠在晚芸的额前,“对不起,我跟你说了很多谎话。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人生最大的一个谎言。我说罗显伤害我,这不全是真话。其实他只是领着我去了那所废宅,来换一些他想要的前程。”
晚芸的手臂收紧。
“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了陆老爷。金小年重生于罗浮,罗浮却又死在了同一年。我觉得很荒唐,神抵太恨我了,从不给我柳暗花明,只有重重复重重的深渊。但我能恨什么呢,恨自己的不争气。”
有些人未能成功宣泄在世间的恨意,都变成了鞭子抽打在稚子身上。他们以此为乐,时常因酒桌上,对方刺人的一句话而转头拿起屠刀,切割起无辜孩子的命运。这些孤独园的孩子被殴打,被视如草芥,被当做菜场待价而沽的青菜,他们常常瑟缩,怕被毒打,被贩卖,怕酒气,怕夜里。有的孩子的手上脚上都没有一个指甲。
罗浮的右脚就没有一个指甲。那仅有一次的虐待,已成了她终生难以抹去的瘢痕。她心疼那些长年累月在丑恶的墙内崩溃哭号的孩子们。
回客栈的路上,三人沉默寡言。晚芸没贴着罗浮走,她们两隔得开开的,分走在陆九澜两侧。陆九澜很怕这样的尴尬,蹙紧眉,搜肠刮肚地想讲些什么话。
“哎!我说两位美人,走慢些。那边有卖兔子的。你们姑娘家不是最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么。怎样,我送你们一人一只,一黑一白,好不好啊?”
两人没听。冬天哪里会有兔子。
“我不要。”罗浮恨意沉沉的样子。
“我也不要。”晚芸心灰如死的样子。
陆九澜生拉硬拽着两人到摊前,“不行!必须要!”
到了摊前仔细看,这才发现兔子不是活物,不过是毛线勾勒的玩具,丑丑的。
晚芸,罗浮立刻扭头走人。
陆九澜束手无策。
回到客栈,见到几个搭着布巾的小厮预备引着几十号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男男女女去北楼面的住房。
“各位啊,你们说你们孩子寄在孤独园里,莫名其妙地少了胳膊少了腿,这可真赖不得我们各位大人。若不是常梁和逐鹿镇的各位贵人出银,哪来这么多收容地啊。就说以前数九隆冬的天,冻掉手脚的孩子可不必现在少。”
“别阴阴阳阳的!有人听见孩子们在夜里叫喊的事,错不了!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们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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