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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GL百合)——小学池塘边生长的moss

时间:2020-01-31 16:29:57  作者:小学池塘边生长的moss
  爹刮刮她的鼻子,“菩萨不认识你,让爹来等,菩萨不见小孩,嫌孩子闹腾。”
  晚芸瞪大了眼睛,“菩萨怎么能这样。”
  “乖嘛。进去睡。等到了菩萨,拿到了药,我就喊你出来。”爹显得很无力。
  “爹,外头凉啊。”
  “不怕。”爹摆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瞧,爹带了羊皮外套。”
  那羊皮外套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赵家就是一直穷了几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大概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萍末终究是萍末。晚芸没想过要有什么富贵日子,因为人都会死,赢得一日,便是一日寿命,俗话说,哄了一日是两晌嘛。
  晚芸将羊皮外套仔仔细细地将爹裹好,问着爹要不要提盏灯过来,免得菩萨被院子里的石子绊跤。爹摆手说不用,只是再次提醒晚芸明日记得让娘别再进城卖盐了。
  晚芸说,“爹,你不能自己跟娘说吗?”
  爹扮了一个哭脸说,“你娘好凶哦,爹怕。”
  娘生得粗眉大眼,难怪爹怕。
  晚芸拍着胸脯,“爹不怕,明日,我去跟娘说。哪怕是娘吃了称砣铁了心,我也给娘融咯。”
  爹说,“好,好,好,等女儿给娘正正道。”
  晚芸正要推开卧室的门,爹又喊住了她。
  “爹,是不是还有些冷,我再去给你添件衣裳。”
  “不,暖和,可太暖和了。心头烧着火。爹只是想看看你,我的闺女今天怎么长得这么水灵,比村里其它的小姑娘好看一万倍。”爹笑得憨厚,补充道,“比你娘年轻时漂亮。哎呀,真好啊,我女儿的面相净挑我们做爹娘的长处长。”
  晚芸开心得红了脸,“等以后我嫁给了财主,请爹也当财主,爹穿上好衣裳,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
  爹低头,连连说,“好,好,好。等女儿给爹穿丝绸衣裳。”
  娘对爹很凶,打小的印象里,就是如此,可娘对房主不会,一直羞羞的,不大说话,文弱肃静。但在家里,娘直接掀翻过桌子上的菜碟。爹说以前第一次见娘时,娘就是柔中带刚的。晚芸问爹,“那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模样么?”爹沉默了半晌,说不是,当年也有许多意气风发,可人一到中年,体面就留不住了。晚芸又问爹,“爹,那娘是不是不大喜欢你?”爹什么也答不了,只能颤颤地指了指桌上的山桃说,“女儿你给爹拿来吃一颗,爹口渴。”
  晚芸觉得爹大可不必伤心。娘也不怎么爱她,她和爹同病相怜。去年夏天,她和伙伴去山里烤红薯,正巧走在山脚,瓢泼大雨就把荷叶杆子压弯了。她们十几个毛孩子只能摘了荷叶,急急忙忙往回跑。就在穿过了这个荷塘的长度时,她们看到更多还戴着袖套的妇人在朝山里跑。“娘!”一同伴扑进妇人的怀里。接着是更多的“娘!娘!娘!”各个孩子都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娘。“死孩子!大雨还朝山里跑,当心山塌咯!”晚芸想,如果自己的娘也来了,别的不说,娘能在这一众泥坑里打滚,面目全非的毛孩子当中,一眼瞄到自己吗?
  家里的被子短薄,像个腐烂的树叶。晚芸怕脚冷,就把枕头压在脚上,头搁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想象自己是蚌壳,裹在最柔软的肉里,沉没在最深最深的湖底,又想象着明日趁着日头还没上时,要去隔壁葫芦藤上摘个葫芦晒干,给爹娘做水壶,哦,不,做水瓢吧。家里水缸的瓢舀一勺水丢半勺,已经是废了。她还在想,自己要去找家酒馆茶楼做点散活,今日就见到一个左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在后厨择菜。晚芸已经十三岁,洗菜端盘子,都是能做的还做的有板有眼。要是挣点铜板子,那可真好哇。
  天已大亮时,晚芸还溺在梦里没醒,直到邻居大婶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拉着她急哄哄朝外走。
  晚芸睡眼惺忪,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家,才问道,“我爹呢,我爹怎么就把羊皮衣挂外头了。”
  大婶步子急得打岔,一张嘴却都是吞吞吐吐的话,“你,你等一下,婶有事同你说。”
  哦。
  晚芸愣了一下,猛然挣脱大婶的手,嚷道,“你要说就现在说!”
  大婶红了眼,喉咙卡得紧。
  “你要说就现在说!”晚芸歇斯底里。
  村里发现一具男尸。
  尸首裹挟在水草最茂密的地方。这人八成是自己投河的,他从水源上头跳下,缠在此处。水草伸出密密麻麻的触手。尸首游不动了,鞋子却被冲走了。背上的薄衣服也被冲开,露出白如饺子皮的背。有人说,“是读书人的背,完了。我们村教书的也就那一个。”
  大婶肿肿胀胀的眼睛不断淌过泪,她推了推晚芸的肩膀,“你上前认认,那……是不是你爹。”
  晚芸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水边的。
  尸首脸朝水下,待被翻上时,晚芸开始哭泣。明明是早有预料的事,但亲眼目睹事实突袭在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铁砂迷了眼睛。
  其实在晚芸看到大婶的脸色时,心内就有极为不详的预感。村子里做白事,总要请人吃夜饭。常去蹭饭的晚芸见过太多太多张那样晦暗的脸。不管有没有眼泪挂在腮边,这些人脸上的眼神都是糊糊悻悻的,紧闭的嘴角像被蠓虫叮住,鼓出一个小小的肉色肿包。每到这样的场面,晚芸看着人都不是人,都像孤魂。孤魂们送一个孤魂入门,然后回头说——“马上再见”——“来生再见”——“再见都是生客了”。
  察觉自己的凄声尖叫后,晚芸开始死命地绷住嘴角,悌泗横流,如时雨潭潭。
  爹被卷了张草席草草葬在山上。村里人烧了些今年清明节剩下的纸铜钱,请爹以前的学生在木头块上写了碑文。披着麻衣的晚芸在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走时,看到一只花色的长尾巴鸟儿停在碑上。日头是暖黄色的,其余来送行的人都先走了。晚芸看了好几眼漂亮鸟儿,然后脚步匆忙地像要赶集的商贩。她穿过一片碧绿的稻田中央。回家。
  一直过了头七,娘也没回来。
  有人闲言碎语,一说是跑路了,二说是贩卖私盐被官府捉了。同样没回来的,还有房主。晚芸听到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但她只是坐在门槛上看晚霞。她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凝滞感。她像夏季雷雨前的乌云。她知道村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可在这个穷村落里,没有人不是艰难度日,所以也没人能负担她的余生。村里祠堂要在今夜里开会。她想她明日或许就要远走他乡。
  果然,晚芸被商议着,送去了大姨家里。
  大姨家在十里地外。
  村里人帮忙凑了点盘缠,顾了辆驴拉的平板车。拉车人的毛孩子也在车上。拉车人说既要跑一趟,就顺路带自己娃娃去城里市集看看。那个黝黑发亮的汉子,善良的过头,一直撺掇他的毛孩子给晚芸讲故事。他说,“你给这小姐姐讲个好玩的事儿,你看姐姐都不笑了。”说罢扭头又冲晚芸笑,“我娃叫菜心,就是出生那日,白菜长得姗姗汪汪的,就给他叫了这名。”
  那为什么不叫汪汪。晚芸没问。
  菜心还挺有脾气,不冷不热地瞥一眼晚芸,又看了一眼爹说,“我给她讲了故事,你就要给我糖吃,大人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回去给你麦芽糖,一木棍盘的圆圆的麦芽糖哟。”
  晚芸指甲掐进手心里,后牙咯吱咯吱响。
  “从前,有个道士因为口渴,从池塘舀了一壶水解渴,从而爱上了一只池塘妖。池塘妖却爱上了庙里日日敲木鱼的小沙弥。道士就去找沙弥打架,说你念的经哪有我念的咒好听。可池塘妖不忍心,就再次化作池水,横在他们中间……”
  菜心说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他经验丰富,他一定有很多的亲戚,一定时常被提拉出来显摆,所以才能这样口齿流利。晚芸没有什么亲戚,人生没有这样可以炫耀的时候。
  “什么是池塘妖?”晚芸瞪着菜心,故意挑刺。
  “笨死了,羞羞羞!”菜心刮着脸,“有牡丹妖,有竹树妖,当然也会有池塘妖了。”
  “池塘里有青蛙,有鲫鱼,有烂泥,为什么它们不变妖?”
  “他们……他们修炼不够呗。”菜心有些底气不足。
  “那你说说,挂着一堆臭鱼烂虾的妖怪是不是妖界收破烂的。”
  菜心瞬间被击中,憋红了脸,大嚷道,“不是!她是个美人。那个,水清则无鱼。她漂亮干净的很!比你漂亮好多好多!”
  “放屁。哪来没有鱼的池塘。鱼拉屎拉稀在池塘妖身上,肯定脏死了。”
  菜心拳头捏紧,故意朝晚芸脸前挥了挥。
  水清则无鱼是拉车人教给菜心的,而拉车人自己则是在几年前,路过晚芸她爹教书的草堂外听到的。他印象深刻。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没有鱼的清净水塘,但是先生说有,那就是一定有。
  拉车人两头讨好,说道,“菜心,你继续跟姐姐讲吧,你看姐姐听得很认真呢。”
  “他已经编不下去了。”晚芸才不管菜心高兴不高兴。
  菜心大吼大叫,“我能讲!”
  晚芸一脸无所谓,盘好腿坐在板车上,“那你讲呗。”
  “道士不想伤害池塘妖,就隔着池塘骂小沙弥,小沙弥忍不住了也破口大骂……”
  “然后池塘妖嫌弃这两人神经,把他们都淹死了。晚芸毫不客气地补充。“淹死了后,两人的灵魂在上空飘着,神仙也不想见这两人,把他们全发落都阴曹地府了,一个叫牛头,一个叫马面。”晚芸阴阳怪气的。
  菜心尖叫起来,“才不是!最后是道士跳到池塘妖变成的池子里淹死了!小沙弥变成了池塘边的一座雕像!”
  “呸!我的故事才是真的。你看村子里哪有池塘边有雕像的。”晚芸态度很差。
  “骗人!骗人!骗人!”菜心嚎啕大哭。
  晚芸就是故意要惹他哭。她不愿一个人哭,她要人陪她哭。凭什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菜心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要糖吃。她也想爹,想娘,想小破屋,想种种平凡琐碎的小事。再不要鸡鸭鱼肉了,一家人进城讨饭都可以。她在想爹冷不冷,烧给爹的那件羊皮衣会不会不够穿。有钱人死了也会很有钱吗?那爹怎么办?奈何桥上会不会和上元节的灯会一样拥挤。若是挤到河底,是不是只能做人世的孤魂野鬼了。
  歇歇停停一日才达。
  晚芸和菜心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到了门口,大姨却堵门堵了半日,不让进。
  晚芸看到大姨的脸色又板又硬,扫帚眉扫出一片厉黑色,瘦削的下巴几乎要刺在锁骨上,有些令人生惧。好在大姨虽是旱天的日头,但晚芸不是良田,她是一片砂砾,越照越烫,心火溢出在眉间的小节上。
  拉车人拍拍晚芸的肩膀说,“你给你大姨磕个头吧。”
  晚芸眼神灰白,装作没听见,盯住茅草门前褪色的楹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易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那是爹的笔法。
  以前,晚芸一家就住在大姨家间壁。后来降了一场火,大姨家毫发无损,晚芸家倒烧绝净了。隔了几日,听见人说是姨父在外头斗鸡,得罪了人,而报仇的人偏又弄错了位置,晚芸一家才惹上大祸。但爹娘什么也没争吵,默默搬到了邻村。晚芸觉得当年就该撕破脸皮。爹和娘的忍气吞声让晚芸愤怒了很多年。
  大姨的院落与童年记忆作比,早换了面目。以前是平房,现在搭起两层,但仍旧破败,可见现下光景也是难堪,只是曾经“富”过。阑干螃蟹脚一样扒着,左侧斜斜拉着青绿手扶,有半面荒草野花的楼阶。阶梯有随时随地要挣脱坠地的危急,但不知怎得,却给整栋半新不旧的屋楼渡了人气。晚芸瞧着,这屋子好像随时随地要伸出两条腿跑起来。院落里有打磨的黄豆香,野莓子见人羞似地藏掖着,一星点,一零碎的红和绿。门窗上刻了锦鲤戏水的木雕景观,因无人打理而有些凹陷剥落。
  晚芸记得爹提起过,说旧姨父随人淘金,刚有点小钱,便酗酒犯了心悸,而新姨父是卖豆腐的,没几个钱,大家都是清平世代里找一点活下去的生机。
  晚芸不抱过多的指望。日子维艰,谁愿收留个整日吃白饭的。娘也不知会不会在城里出什么变故。拉车人让她跪着求大姨,她偏不。
  晚芸上前撕下爹早前写的楹联。那些红纸已成碎屑,一摸到手,全成一把淡粉的灰,呛得人灰头土脸。
  晚芸一边咳嗽,一边掉泪,终于紧闭的门开了。
  大姨步子僵硬,塞了一把干粮到拉车人手里,冰冰冷说道,“快走!见到一窝人跟蛆一样盘在门口就闹心烦心!膈应死人了。”
  拉车人不生气,只憨笑,将菜心一把抱上板车,说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他还特地向晚芸告别,“再见啦!以后我们再来看你。”
  晚芸一个人扭头掉眼泪。
  大姨不喊她,只敲敲门板,嫌恶地说,“你进来洗山药。”
  晚芸不进去,也不走远。她就走到以前家里的地方。晚芸一家搬走后,大姨顺势就将晚芸家着过火的废墟收拾了,改成了几方篱笆菜田。深绿深绿的菜苗子落在晚芸眼里嘲讽坏了。晚芸吞下呜咽声,虎虎地瞪着大姨。
  大姨心虚,却知道一个孩子作不出什么花样,瞟了她一眼,进院子忙活去了,泡好了黄豆,蒸好了米饭,炒好了青椒炒蛋,连炉子也煨上了,却烦烦躁躁得不心安,伸筷子尝了口菜,咸得舌苔发苦,便走出来看晚芸。
  晚芸从菜地里刨了个番薯,又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
  大姨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却仍兢兢业业地守着火堆烤番薯,无语了。
  “蟑螂崽子,打不死的。”大姨又气又笑。
  晚芸顶嘴,“我们都是一窝的。”
  大姨伸出瘦长的食指狠狠戳了下晚芸的脑门,说道,“告诉你,我们家山穷水尽,不养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儿。”
  “银子,我能自己挣。”晚芸满不在乎,“我就图你这儿离城近,明儿我就要进城找我娘。”
  “那行!柴房分给你睡。要是你敢花我们家一厘钱,我就把你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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