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澜提前备好的硬衣轿撵在周府外静默候着。它四角出檐,如被缠缚双足的尖嘴鸟儿。轿身上有螺钿填的舞姬图形。陆九澜方方掀开轿帏,想要牵晚芸上来,却见到她转身去搭罗浮的手,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轿撵荡荡悠悠驶过灯火辉煌的长街,中途传来底气十足的烤番薯的叫卖声。晚芸立刻扭头问罗浮要不要尝尝。罗浮点头。晚芸就喊停了马车。他们从来都没有带仆从的习惯,所有琐碎的小事都是自己打点的。陆九澜是个老道的人,听到她二人对话,便先晚芸一步跳下轿子。但他买回的竟是烤芋头。
罗浮只瞄了一眼芋头,眼睛垂下,有些失落道,“我不吃芋头。”
陆九澜在外头冻得头麻,听到她说这样不给面的话,顿时火起,“罗浮,你故意耍我是不是?你怎么还是个没成性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罗浮抬眼看他,“对不起,我不想吃芋头。”
陆九澜吼道,“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芋头是芋头,番薯是番薯,它们两者不一样,就像金子就是金子,玉石就是玉石,你怎么会把金子当玉石。”罗浮不出意外地很较真。
“可这不是玉石,也不是金子啊。”陆九澜简直气得要跳脚。
罗浮沉默片刻才说,“你不懂。”
“切,我是不懂,但我特别懂,你怎么这么惹人讨厌。”陆九澜架起二郎腿。他生气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个动作能缓和掉他一些急血攻心的情绪,似乎搁起的腿中央有面镜子,能照见自己的面红耳赤的丑态,所以不得不强迫自己压制好愤怒。
晚芸一向帮亲不帮理,“不需要你喜欢,陆九澜。你先把你气歪的嘴正一正,丑死了。”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罗浮似乎也不领情,突然望向晚芸。她有些怪异,不知为何今日总是在挑刺儿。罗浮的眼神急切又愁脉脉,如滞留在水湄找寻食物的春锄。“你一直守着我,是因为我好吗?还是因为我比较怪,所以你想看看稀奇。”
晚芸倒是口颊生风,不假思索道,“我是以为你很好,所以被你骗到身边来的。”
罗浮“噗嗤”一笑,笑了一阵。
她掉头推开花窗,侧头去冬日里苍白素净的月亮。
“晚芸姐姐,你真好,竟然陪我看了那么多场月亮光。”
“陆青辞先前没有陪你看过?”陆九澜眉毛一扬。他故意的。
“极少。”罗浮脸色平静。她搭手在窗架,下巴压在手上,含义不明道,“他是个大孝子啊,总要陪他爹吃夜饭。”
陆九澜不咸不淡地觑了一眼罗浮,“他一直就是个老好人啊。”
斗兽场设在常梁最大的青楼里。一下轿子,热闹的长棚瞬间铺满人的眼帘,这简直是一幅盛世的长画卷。人实在太多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口中的热气和身体散发的温度,甚至冲淡了凛冽的寒风。红彤彤和金灿灿的灯火交织,高处白茫茫一片,飘着絮状物,几乎成了不夜天,连屋檐下的壁画都照得笔笔分明,颜色鲜艳。青楼外架起数十只高耸的彩灯架,架下罗列着如棋盘般密集的小摊板。叫卖声经久不绝。进进出出的,都是浓妆艳抹,宛如精怪的男男女女。不知为何,越是热闹的场景,就越是让人想遥想它散场后的满目疮痍。
“来晚了,来晚了!”陆九澜着急得不得了,“要没位置了,两位千金小姐,两位小祖宗,快些进来!”说罢,还嫌她俩不够利索,便一手拽一个,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晚芸和罗浮连忙扶住头上的流苏金钗,小姑娘家的可不想被人潮弄得鬓乱髻歪。可一楼早已人满为患,陆九澜只能失望透顶地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罗浮和晚芸二人去到二楼的边角坐下。“哎,哎,哎。”陆九澜摊在长椅上,连连叹气。他的懊丧溢于言表。“你们知不知道啊,这场面可是,六只鼓吻奋爪的大老虎啊。”陆九澜双手做出猛兽扑爪的样子。
“哎呦喂。咬废你,就好玩了。”晚芸眼睛一翻。
罗浮和晚芸倒庆幸他选了个旮旯角儿,清净。
陆九澜却突然鲤鱼打挺,嘴里“啧啧”两声,拍了拍罗浮的肩,“罗小仙,你看那是谁。”
罗浮看到是陆青辞,没有任何表情,连“哦”一声都没有。她迅速低头。
“稀客啊,我可得下去打声招呼。”陆九澜终于找到乐子了,能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见到陆青辞可真是白日里见鬼,夜里见菩萨,他得好好揶揄揶揄他。
“陆青辞!”陆九澜还未下楼就招手大喊。
陆青辞没听到。他喝了点酒,有些头晕眼花。黄嘉玉没来——她当然不能来。陆青辞则是被陆大人硬拖来的。陆大人是天生的放纵者,喜好花天酒地,钟情为所欲为,是个老畜生。他努力让儿子变成他的小畜生。
陆大人在包厢里。
陆青辞一人在外头,仆从分立两侧。旁边坐着几位同样由陆大人吩咐来的烟花女子。
他厌恶这样的场所,一面是因他感到无所适从,一面是因他是打心底里喜爱清净,莫名被丢进人烟里,觉得喉咙落荡。
烟花女子劝了陆青辞一盏酒,被他一手推开,旋即察觉到自己粗鲁与莽撞,便忙不迭地道歉。那浓妆艳裹女子哪见过这样的公子,一个劲儿地捂嘴偷笑。
陆九澜还未来得及拨过人群,向陆青辞招呼。陆青辞就先快步上了另一面的楼梯。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陆青辞看到二楼那个眼熟的少女,竟然是罗浮。罗浮竟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场所。来回路过的粉面都在朝罗浮打量,以为是新同行。他酒气一冲,顿时怒不可遏。
阶梯上下往来人流如潮。
没多久,陆青辞便在纷乱杂沓的脚步中清醒:他和罗浮早连朋友都不是了,自然也不是兄长,更不是情人。他自己的妻子还好好地待在陆府里,他们夫妇二人等明年春后还要去到京城定居。罗浮说不定也会跟着一起——以陆大人小妾的身份。陆青辞的步子顿住。他和罗浮的故事竟连"井底银瓶"都称不上。
一老态初显,却仍旧满面春风的女子在磕碰中掉了盈盈握住的团扇,极为粗鲁地骂了句“妈的”。团扇正巧落在陆青辞脚边。他便弯腰拾起。那是一柄米色缠枝莲蝙蝠图玳瑁柄团扇。“您收好。”陆青辞将扇子递给女子,并未抬头看一眼。
女子的眼神如顺畅无堵的水流撞在礁石上,她没接扇子,只愣愣地喊了声,“儿子。”
陆青辞的肩膀抖动,明显被触动,只是他近乎冷漠地答道,“我不是。”
“也对。你不是了,你又不随我姓夏。”女子语气讪讪地,轻笑一声。
斗兽已经开始。虎枪手已入场。敲锣打鼓声如暴雨痛击山头,落下窸窸窣窣如落叶的回音。四面八方水漫金山般涌来破墙的欢呼和号叫,其间隐隐约约地听见老虎的嘶鸣。
罗浮和晚芸被这澎湃的热情和无限的活力吓得捂住耳朵。
晚芸眼神四散,忽而凑到罗浮耳根下,百思不得其解道,“罗浮,那是不是夏念么,她怎么会认识陆青辞。”
罗浮看向那两人。她没见过陆青辞这样的孤立无援,一时有些心软,想要下去看看情况。夏念这人讲话一向辛辣爽快,也不知道陆青辞是不是无意得罪了她。
安静矗立的陆青辞和夏念在混乱喧闹的背景画里格外突出。
“你不该害爹的。”陆青辞压抑住悲愤,“你哪怕杀了他,也比这样羞辱他要好。”。
“呵。”夏念冷笑一声。但她的强势在瓦解,悲恸不动声色地浮上心头,“杀人是犯法的,我就是要他有苦说不出。你说你爹,堂堂陆大人,要是被人知晓其实是个残废,是可以做宦官的那类人,你说他会不会成为全常梁的笑柄。”
一束火星瞬间点燃爆竹。
陆青辞揪住夏念的衣领,猛地将她往阑干上推。
阑干低矮。夏念大半个身子顿时悬在半空。
“你真的是疯子,你怎么能做那样没人性的事情!你不配做我的娘,你不配活在这世上,你难道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吗!”
夏念没有反驳。她的眼神悠悠。没有遗憾,没有悔过,甚至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快活。她从不后悔在深夜里拿起过那把金剪刀。她爹以前是黑市里的龙头老大,毫无意外地,她继承了那狠辣的衣钵。从小,亲眷就说她像他。像他好。像他才能有这样的果决和狠毒。管不住的东西就要从身体剥除。陆大人不可怜,夏念那来陆府里看望她的发小才可怜。身怀六甲在陆府里跳井。她发小一直那么期待有个孩子。夏念唯一抱憾的事,唯有那日她怎么不在府内。
“爹自从那件事后便性情大变,变得惨无人道,终日与那些花天酒地,甚至以虐人为乐的畜生为伍。你以为你是惩恶扬善吗?不是,你也在播撒恶的种子。”陆青辞手上青筋凸起,“你知不知道罗浮,还有许多其它的孩子有多惨。”
正在下楼的罗浮登时形销骨立。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她好像一下就要老死了。
“所以你什么都明白。”罗浮的声音在发抖。她从未将陆大人施加在她身上的苦楚迁怒到陆青辞身上,只是因为他无辜,却没曾想过他也是个无情看客。“你竟然能什么都明白,却无动于衷。陆青辞,我过去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啊。”
陆青辞的肩膀僵硬。他好像也要白发苍苍了。
晚芸在一旁却慌得落泪,所以她死死撑住罗浮的胳膊,“我带你走,罗浮。你什么都不要听,我带你走。”
罗浮倒在扶手处,失声痛哭。
夏念一把拉过晚芸,“你让他们自己谈。”
“我不能走。”晚芸甩开夏念,护在罗浮跟前,“没什么可谈的。你们陆家人对不起罗浮,你们该在大庭广众磕头道歉。”
夏念的力气极大,几乎是扯着晚芸的肩膀,半点颜面都不留,“他们认识很多年,你才认识多久。”
晚芸抱住罗浮的胳膊,不说话,眼泪如油炸开的豆子蹦在地面上。
“走吧。他们的事,自己了断。你帮不了什么。”夏念的语气疲惫。
晚芸上楼后,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哭得声嘶力竭的罗浮。
陆青辞半跪在地上,轻轻拥住罗浮的肩头。他一直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罗浮的精力在耗损,她甚至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感觉自己是被一团水草包裹。“若知牢狱苦,便发菩提心。”罗浮的声音沙哑低微,“你怎么能连一点心疼都没有。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陆青辞将头浅浅埋在罗浮的脖颈。他根本无言以对。
“你伪善!”罗浮突然大叫起来,猛然推开他,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就是此刻,整栋楼宇也被惊恐的尖叫声环绕。那不是罗浮的声音。是一只老虎不知怎地冲出了斗兽场的栅栏,在一楼随处嘶吼鸣叫。老虎大纵大跳,张着血盆大口,抓烂人的衣裳,咬得人皮开肉绽,而后在闪避箭头的刺伤中一举跃上二楼。
周边人八面奔逃。
“罗浮!”晚芸凄声尖叫,被夏念拦腰抱住。
夏念面庞坚决,“你不能下去!”
罗浮看到那獠牙,眼前发黑,浑身注水一般无法动弹,本能地朝后一避。陆青辞没有闪避,他牢牢罩住了罗浮。缓过神后的罗浮睁开眼,摸到陆青辞手臂上潺潺而流的鲜血,她还闻到许多人身上的臭汗气息以及老虎血液的腥臭味。四五位虎抢手刀棍箭齐下,将上一刹还穷凶极恶的吊睛白额大虎捅成了筛子。
罗浮看到陆青辞被咬断的手臂,晕了过去。
第 28 章(补了1000)
罗浮站在一所宽阔的老院里,院子里绿泥遍地,摆设着近一百坛醋。陆青辞啊,竟也会在身边,如清风,如霁月。他长身玉立,在她耳旁提点道,“等瓮子发出一声‘叮’,就是它们的成熟音。你过去,从第一列始,掀开红布盖子,这便是你的收获。”于是罗浮耐心候着,听到讯号,然后轻手轻脚地拈起红布:一瞬间,黑色的醋料里显现出一颗五官明晰的头,是陆大人。陆青辞亲切地喊着爹,而罗浮的尖叫声则从凄厉到迢迢。
一场画面明媚与恐怖交织的梦境。
罗浮昏迷了整整两天。
罗浮喉咙喑痛着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阿枝。但阿枝什么也没说,她眼底血丝密布,像针脚杂乱的红绣线。罗浮看了她一眼,脑海里瞬间闪回到那个天清气和,莺飞草长的噩梦中,意志昏沉地说了句,“还以为是立春了”,说罢便垂丧着低头。细细碎碎的哭声在绣房里弥漫,是自己的,也是阿枝的。
“他死了吗?”罗浮开始战栗。她摇晃着上身。
“没,没有。”阿枝急急握住罗浮的手,“小姐,这怎么可能呢,没那么严重。”
“很多的血。”罗浮捂住自己的眼睛,“阿枝,很多的血。还有一只很大的老虎。”
院子里养的白色鸽子,也许是被漏雨的窝棚滴醒,忽而从暖和的窝棚里飞出一只,在罗浮房内如鱼水之乐般八字徘徊了两圈,最后停在床铺的边角上。罗浮听见翅膀扑扇的声音,缓慢地伸出手去碰触翅尖,但白鸽又“倏”地飞走。天色开始有了丝丝线线的白光。罗浮的眼神由哀转清。最后一滴宛如银珠的泪滴从她眼睑凝结滚落。那就是悲哀与怨恨的调停。
眼底俱是乌青,两鬓又斑白的罗夫人和罗大人在大堂里吵得不可开交。罗夫人一把摔坏了青瓷盏,大吼道,“他们陆家人是把我们家女儿当做他们府内一块花圃是不是,黄嘉玉是死了吗?凭什么要罗浮过去照料,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过去?陆青辞他后娘?”罗大人面容愁苦,好言劝着,“陆公子是为谁受的伤,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他这废了一只胳膊,虽不是右手,可来年能不能赶考也难说。陆大人得多气急败坏。”“狗屁!”罗夫人的脸硬得像敲锣的梆子,“那是他们欠的!”
陆府的仆从一早便在府门前候着了。罗浮知道她没有选择,于是也不再推辞,尽管知晓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阿枝则以自己手脚麻利为由,坚持要进陆府的门。侍卫不耐烦地推推搡搡,“要手脚麻利做什么。要漂亮就好!”此话一出,众人低低地笑。他们的脸冻的青白,像是炉里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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