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两步,忽然瞥见前方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行走不稳,踉跄跌倒在地,便连忙上前搀扶。
这拄拐老人黝黑脸庞上的皱纹深得宛若刀刻,颤抖的左手里死死抓着一只缺了半边口的破碗,碗中的水泼溅了一半。
他们虽尚能借助神力变出些许水源,但实际也仅仅是杯水车薪罢了。
梅清渐在碗中伸手一点,瞬间将那半碗浑浊的井水化作了一整碗冒着热气的绵绵白粥,随即搀扶着老人,慢慢喂他喝了下去。
此情此景之下,梅清渐的双手也浑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起来。
他知道神族衰微,却并不知道竟然已走到了这般连活都要活不下去的田地。
自上古以来,各族神裔之间便彼此忌惮,不同神域几乎不与来往交流,哪怕死,也是死得孤伶伶的。
若不是他拥有这一身承袭了帝夋通天彻地的神力,换做中容帝君或是旁人,只怕至少要花费掉百来年的光阴,才有可能寻到黑齿国的神域入口。
梅清渐心里沉甸甸的,向拄拐老人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姜玄在哪里?”
姜玄便是黑齿国国主的名字,在帝夋的回忆里,那是个憨厚鲁直的朴实汉子,为人寡言少语,却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老人喝尽了一碗白粥,用颤抖的手抹净了嘴角,向梅清渐道过一声谢,伸手遥遥指向了黑齿以东。
在烈日栖息的扶桑神木下,隐约可见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小的坟墓。
与其说是坟墓,也不过是撒了几把土的一个小坟坑,坑中尚露着一半未曾入土的棺椁。棺木遍布裂痕,落满了扶桑神木的残枝败叶,凄凉得令人不堪目视。
“死了,都死了。……为了争夺水源食物,你打我,我打你,早在万把年之前,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君上,君上他是叫他们给活活打死的……!”
老人抓紧了梅清渐的手臂,不由得老泪纵横:“年轻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快些走罢,快走罢,这里待不成了。”
梅清渐徒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是了,黑齿国民风悍勇,不比中容国人生性和平淡泊,一旦出现食物水源短缺,筹谋无用,一个个自然都是能抢的抢,能逃的逃。
“……如今,黑齿国中还剩下多少人?”
老人家沙哑地咳嗽了几声,颓然摇头:“已不足百人了,还都是些不中用的老弱病残。神裔将亡,这都是命数,命数。”
梅清渐遥目四顾,空旷龟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远处的破败房舍千疮百孔,也不知是否还有人居住。
昔年的大荒十国之一,如今竟然凋零至斯。
可这仅剩的不足百名的黑齿国国人,依然是帝夋的子民,依然是,他的子民。
梅清渐微微阖上了双眼,脚下未有半分挪动,心窍却已随着意动倏尔离体,再度睁眼时,已然影影绰绰地置身于尘世东海之滨。
他轻轻地伸出手去,潜心催动灵息,在海水深处隐约翻卷起一丝细小的波纹,随着磅礴神力愈来愈盛,细小水波飞快翻涌成浪,随着他攥拳一握,哗啦啦地扬起了一道几丈来高的滔天水幕。
席卷而来的风势将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梅清渐死死咬紧了牙关,只觉颅骨中仿佛有把钝刀子一寸寸削磨着骨骼,那股熟悉的剧烈疼痛再度袭来,自然是他过度动用神力的结果。
纵使是帝夋,一身神力也断然担不起人神两界的桥梁。梅清渐将牙关狠狠地咬紧,催动海浪翻涌愈来愈快,最终汇聚成了螺旋形的漩涡,倒灌东海之水,拼力将其引入神域之中。
人烟稀少的黑齿国国土上,浓云渐重,炎热的烈日渐渐被厚重云层遮蔽,黝黑枯瘦的老人仰首望去,啪嗒,空中落下了第一滴雨。
这滴雨从尘世人间千里迢迢应召赶来,越过了繁复的封印结界,越过了通天的扶桑神木,格外艰难地跻身进入黑齿国之中,滴落在土地上的那一刻,几乎瞬间便被蒸发殆尽。
而这只是个开始。不到区区半刻钟的工夫,轰然震雷,闪电频迭,当头倾斜而下的滂沱大雨犹是带着海水独有的咸腥味道,令黑齿国国人感到陌生不已。
黝黑的老人颤抖着双膝跪地,张手向天,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嚎哭声。不远处的破败村舍中亦有不少年迈老人蹒跚相携而出,不住颤抖着向梅清渐三拜九叩,无一不是大放悲声。
他们都是些神弃之民,而今,神祇重临。
梅清渐只觉得喉头里似是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滚烫的,甜腥腥的。
黑齿国国人嘶哑凄厉的哭声令他胸腔间像撕裂似的剧痛起来,那是属于帝夋的一半心魄。
他不敢细听他们的哭声,不敢迎受他们的跪拜,他甚至就要站立不稳了,只想立即掉头离去。
方才被他搀扶过的老人正巧跪在队伍的最前方,见此情景,急急向梅清渐长呼一声:
“尊、尊上!尊上!——我等,我等应当如何称呼尊上尊名?!”
梅清渐停驻原地,静了一瞬,开口时干涩喑哑,仿佛已不是他的声音。
“吾名,帝渐。”
第67章
归途不长,梅清渐只觉得仿佛踏在梦中,浑不知东南西北,心里惦记着该回一趟中容之国,将此事前后告知中容帝君,可脚下飘飘忽忽的,一恍神,昆仑山天机峰赫然已是遥遥在望。
梅清渐怔了片刻,兜兜转转,他心中竟然还是当天机峰是自己的家。彼时暮色已晚,他远远地站在护峰阵法外,看到天机宫中燃起了灯,窗纸上影影绰绰地照出个人影来。
那不是暂居天机宫中的青衿。梅清渐甚至无需动用神息,就能明明白白地认出来,此人气宇非凡,即使隔着一层窗纸,那副桀骜洒脱的模样也宛在眼前。
门扉半掩,梅清渐缓步走了进去。凌昱负手立在天机殿中,背向门口,正在仰头端详着殿中两侧挂着的一副对联。
那还是梅清渐少年时的书法,一笔一划尚显稚拙,写的是“浮世度千载,桃源方一春”。
闻得脚步声响,凌昱一回身,不觉讶异道:“回来了,怎么脸色这样差?快坐。”
几案边灯烛正明,梅酒尚温。而梅清渐拈着酒杯,心里也只是恍惚,半晌也没想起来饮一口。
凌昱轻叹一口气,摩挲着杯盏温温开口:“此中前因后果,腾黄前辈都告知我了。以往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神域中人亦是一步一艰辛。”
梅清渐回神,这才勉强笑了笑:“他人呢?”
凌昱轻咳一声,饮下了自己杯中的梅酒:“醉倒了。不过我猜他是装的,多半是怕你怪罪。”
梅清渐喟叹似的摇了摇头,不再多话了,凌昱眼光灼灼地直盯着他。
“清渐——虽说你的魂魄与……与那位神上交融一处,可你到底还是清渐,是不是?”
“帝夋逝世万年有余,以往他的神力与遗魂附着在七块遗碑中,而今移到了我的身上,并不会侵占我的魂魄意识,师兄无需担心。”
梅清渐垂下眼睛,缓缓饮尽杯中物:“只不过,身负无上神通,我便需得担负起相应职责罢了。”
静了片刻,梅清渐慢慢地讲述起了黑齿国之事。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一幕幕赫然还在眼前,此刻重新提及,胸腔中的神息再度翻涌,炽烫的甜腥气味直冲上来。
梅清渐只觉喉头一热,一时来不及调息,侧头哇地吐出口鲜血来。
凌昱倏地站起身扶他,变色道:“怎么?!”
“咳……不妨事。”梅清渐勉力将喉头甜腥血气咽了下去,回手拭去了嘴角血痕,“想是动用了移山填海之术,修为损耗过甚,一时难以为继罢了。”
凌昱心头涩然,劝道:“纵使要救黎民于水火,也不必如此操之过急。”
梅清渐垂着眼睛,杯中残酒里也溅了几滴血渍,令朱红琼浆的色泽更深了几分。
“我想到昆仑山中的灯花将瘦,一时顾不得了。”
身边灯花爆开作响。
凌昱一恍神,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边酒盏,杯中酒已饮尽了,只剩杯底一颗青梅。
这酿酒所用的梅子不易入口,表皮咬破,浸在舌尖的便是浸透酒味的酸涩,好半晌方才品得到隐约一丝回甘。
梅清渐这一句话便与那梅子滋味相差不远,凌昱听在耳中,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当日大荒渊被破,昆仑危在旦夕时,我万万想不到今日情状。”他垂下眼睛,将杯盏中那枚小小的青梅放入口中。
“大荒渊虽被摧毁殆尽,我却根本不信你死了。待到过了十余日,二十余日,三十余日,终究忍不住越来越怕。
“我想,但凡你还活着,无论化妖化魔,我拼了命也要让你回到昆仑山,天风海雨,皆有我来承担。”
酸涩余味充斥唇舌之间,凌昱苦笑着轻轻摇头:“……我到底不曾想到,金鳞本非池中物,你自有天风浩荡,不必困囚在这窄窄的昆仑山中。”
梅清渐动容道:“我竟从来不知。……多谢你。”
“我负你良多,昆仑负你良多,我未有一日敢忘,不敢听你道谢。”凌昱长身而起,负手向窗,凝视着远处的幢幢山影。
“昆仑山该当由我一肩担当,正如你的子民尽数仰赖于你。世途漫漫,我辈只得披荆斩棘,一路前行。——清渐。”
他这一声唤得沉,梅清渐不由自主向他看去,只见凌昱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一柄窄锋薄刃的旧剑,剑穗陈旧,斑驳皆是岁月磨痕。
凌昱双手按在剑身上,眼底灼灼生光,直迎上了梅清渐的眼睛。
他不是个少年人了,所幸犹有少年意气。
“昆仑山是你的后盾,决然不会是你的拖累。凌昱以此剑在此立誓,百年为期,昆仑气象定然更胜昔日——你信我不信?”
中容国中风物依旧,沿途所遇的中容国人纷纷俯身向梅清渐行礼。他们生来对灵息变化极为敏锐,自从梅清渐承袭了帝夋神力,原先的敬畏便更深了一层。
梅清渐微微点头,穿过人群,迎上了妫水旁独坐着的中容帝君。
中容帝君愈发苍老了,他早已是个活了上万年的耄耋老人,即使以神裔的寿数来算,也将将到了风烛残年。
看梅清渐近前,中容帝君便慢悠悠地笑道:“妫水水田中已生长出了好几株成熟的稻谷,米粒饱满,果然非同一般。中容之国度过一劫,孩子们都感念你的恩德。”
“一家人何必道两家话,外祖父言重了。……此番黑齿国一行,我方知苦海中的神域子民数不胜数,若是清渐能帮一日,总该帮一日才是。”
梅清渐细细地替中容帝君捶着肩背,老人阖上了浑浊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神族之上,尚有天道浩渺。即使帝夋尊上再世,也改变不了神族衰微的事实。若是一意逆天而为,这来之不易的大神通,只怕都要付之东流。”
一语中的,梅清渐替老人捶背的动作止了一瞬。
自从在黑齿国中动用了移山填海之术,他几次咳血,早已隐隐察觉通身神力不如先前。
闻听老人此言,他却只轻声道:“神族衰微,我或许逆转不了。可如今清渐这一身神力皆是由帝夋遗碑中得来,就算尽数还归天地,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中容帝君睁了眼,凝视他半晌,微微一笑。
“通身神力尽付大荒十国,只怕往后不易再往来于三界之间。待你想起人间时,竟不会有所遗憾吗?”
老人的慈和嗓音回荡耳边,梅清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世所遇的人与事有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去。
一时是武陵草庐中的陈旧屏风,一时是七杀崖上的烈烈风雪,一时又幻化成了天机长老在田间耕作的身影,幻化成了薄九的一缕魂火,幻化成了少年帝江蓦然回首的一抹笑。
半晌,梅清渐摇了摇头。他这半生过得不算顺遂,桩桩件件却皆是全力以赴,回头望去,终究还是不悔来人世一遭。
“那姓凌的年轻人呢?孤听说……”中容帝君探手往妫水中轻轻一点,水面波纹化作水镜,恰是昆仑风物,“孤听腾黄说了些以往旧事。嗔之一字,可还时时想起?”
是了,凌昱。
梅清渐曾经想,他平生所遇的惨痛境地,细细想来,有一多半儿是拜凌昱所赐。可是时过境迁,那些旧日梦魇渐渐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一闭眼,梅清渐眼前便浮现起凌昱一双炽烫的眸子。以此剑为誓,百年为期,他说得字字掷地有声。
梅清渐再度摇头。半生心结至此解尽,方有些千帆过尽的意味。
“……师兄是我所认识的故人里,唯一活着的一个了。我想起他时,想起的是我全部过往时光。”他轻声道,“他说天风浩荡,不必令我困囚昆仑。”
中容帝君叹息道:“你当真不像神裔。神族漠然,换了你祖父,就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好孩子,看来你在人世间虽只活了短短二十年,却换得了一副赤忱心肠。”
赤忱心肠吗?多半是的,他这些年倾心相交的师友,皆是一副坦坦荡荡的赤忱心肠。
梅清渐想,他这一世也算是难得的了,悠悠苍天,并未薄待于他。
放眼望去,妫水浩荡,扶桑通天,还有三身神国中的不庭之山,季厘神国中的四方俊坛,这偌大的大荒十国,从此便是他的栖身之所。
直到东海扬尘,桑田碧海,直到他能在沉寂的帝夋遗碑前,道一声,不负所托。
直到他将这一身神力还归天地的那一天。
※※※※※※※※※※※※※※※※※※※※
明天完结。
第68章 尾声
“后来呢,他去哪儿了呢?”
昆仑山刚刚下过了一场新雪,树枝一摇便簌簌落下雪粒来,有顽皮胆大的小孩子手脚并用爬上树去摇晃枝干,令树下同门纷纷抱怨不迭。
这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正将当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围成一圈儿,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饕餮有三个头,八张嘴,肯定能一口吞下个山头!有谁能斗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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