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昱并不看他,一招一式极尽霸道,炽烈剑华将妖雾逼得无处遁形:“无需多想,我为的只是昆仑山。”
宁子亁嗤笑道:“你的心性,当真是沉着了不少。”
二人一问一答不过三两句话,说话间攻势却已经一进再进。
凌昱多了一尊昆仑钟在手,无形钟声随内息催动,直逼敌人心脉,转眼间已经将梼杌围得步步倒退,羲和剑由斜刺里狠狠一斩,将狼牙棒半截尽数削去,梼杌惨白着一张脸,惶然道:
“怎么会,……怎么会!昆仑钟尚且有因有果,可这地脉石,岂能是受凡人驱使的?!你,你——”
“天道流转,总该讲究个公平二字。”宁子亁张开五指迎风一招,将浮空飞来的地脉石一把抓进掌中,嗓音渐趋阴沉。
“我暗害师尊,手刃同门,拼上一生朗朗前路,能赌的筹码全都赌尽了,难道还不该赢上一次?”
他将地脉石攥进掌心,骤然运气,脖颈之间的血脉跃动越发清晰,几乎立时就要爆裂开来。凌昱虽是恨他入骨,当此关头也是心下一惊,不由得立时喝声:“住手!”
宁子亁无动于衷,但见玄光聚集一身,他原本俊朗的一张脸越发扭曲变形起来。
随着轻微的血管爆裂声响起,脖颈间的几道血管不堪压迫,黑血长流,而宁子亁掌底的天罗地网也愈缚愈紧,道道光索几乎尽数陷入了饕餮的外皮深处,随着这畜牲的一声冲天长吼,大荒渊下的熔岩海徐徐地搅动起来,漆黑妖气四处流窜,栖身其中的妖兽们一时间都发出痛楚悲嚎。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奇观面前,蓦地里,在场之人都听到了一声幽幽的长叹。
“——吾三番五次放你一条生路,何必又回来送死呢?”
宁子亁绷紧了脊背,眼光凛凛地注视着前方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荒渊。随着岩浆水面徐徐波动,一个庞然大物缓慢从其中现了形。
穷奇的模样越发可怖了,他半边完好的羽翼打理得一丝不苟,五官精致,笑意慵懒,然而几乎没有几个人敢于直视他的那张脸。
那张脸仿佛被人当中劈开似的,右侧的另一半则是肌肤枯槁,形容委顿,一侧翅膀被烧得焦黑畸形,丑陋蜿蜒的狭长伤疤遍布其上。
穷奇懒洋洋地道:“獓骃,你当真是个废物。”
梼杌愤愤地喘着粗气,他在三界中原以凶蛮桀骜出名,但听到穷奇的这句话,他却像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咬一咬牙,扭过了眼光。
凌昱只觉得心底里警铃大作。
他早已不是头一次面对穷奇,深知他凶残恶毒更胜混沌,然而今日的穷奇却显得格外异常。
眼看着地脉石、昆仑钟这些令天地变色的上古神物逐一出世,居然没有半分贪婪,反而似是——似是极为餍足满意的模样。
他心底隐隐有个可怕的想法成了形,却不敢深想,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有来自穷奇的漆黑妖气铺天盖地,与半空中横亘着的那张天罗地网隐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连梅清渐尚且成了丧家之犬,凭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凡人修士,也敢与本座为敌?”
第63章
骤然之间,妖气大盛。
海浪般的妖雾气浪迎面直扑过来,宁子亁本能地想要抬手格挡,然而穷奇一句话的余音犹在半空回荡,被这似笑非笑的慵懒嗓音钻进耳中,他竟然觉得右手有千钧之重,一时竟没抬得起来,身子已经被这股滔天气浪震得倒飞出去,脖颈脸颊之间的鼓胀血管寸寸破裂,满脸满手尽是黑血。
地脉石脱手飞了出去,骨碌碌一路滚落在灌木丛中的杂草里,黝黑残旧,与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块并无多少不同。
“不可能,不可能……”宁子亁剧烈地浑身痉挛着,双眼圆睁,扬着脖颈死死地盯紧了大荒渊中的穷奇,“这块昆仑地脉石是帝鸿的遗物,你怎么可能,凭你,怎么可能……”
他骤然一惊,仿佛想通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关窍似的,浑身发抖着向后瑟缩起来。
“难道,你是吃了……你吃了……”
“吾为何不能吃?”
穷奇轻轻地笑了。他修长的食指轻轻地点上了自己的唇角。眼底透出些诡异的殷红色泽来。
“帝夋一脉的神力果然非同寻常,难怪当年的倏忽二帝为了图谋帝江的神血,不惜赔上身家性命。——果然鲜美可口,果然令本座功力大进。”
宁子亁心中所想得到证实,一时间如受雷击,连动都不能动了。
他先前冒险深入大荒渊盗取地脉石,自以为布局详尽、胆大心细,虽则与饕餮一场血战中身受重伤,到底还是将地脉石夺到了手。
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穷奇竟然在混沌身死之后,生吞了他遗下的内丹。
有混沌这万年积蓄的半神之体、半妖之力,与全盛时期的真正神族对敌也不在话下,自然不必将这地脉石放在眼中。
为何不能吃?当真是凶蛮妖兽,不可理喻!
他咬紧了牙关,勉力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挣扎着往远处地脉石的方向爬去。
横竖都是一死,那还不如拼上这条性命,坦坦荡荡地死在穷奇手中!
方才惊天动地的一战之后,周遭山石树木尽皆被毁成了一片废墟。
宁子亁挣扎着爬过陡峭碎石,浑身疼痛渐趋麻木,哪里还顾得及周身滴滴答答地溅落蜿蜒血迹,他伸长手臂,灌木丛中的地脉石已经近在眼前。
……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先他一步轻轻地拿起了地脉石。
战局纷乱,狂风遍野,修为稍逊的昆仑弟子都已经被早前那股磅礴妖力掀下了云头。没有人知道周围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宁子亁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来,不远处一道颀长的素白身影便一寸一寸地映入他的眼帘。
……
梅清渐细细地端详着掌中的地脉石,拇指抚过石盘中心那张简单勾勒出的老人面容,平白便生出一腔熟悉亲近的意味。
他将石块棱角攥进掌心,眼睑微闭,心神清明,眼前当即浮现出一片青翠山水来。
十万年前,帝夋应邀前往雁门山以北的泰泽做客,在临岸的水中拾到了这块天然奇石。
帝夋有心赏玩,日日带在身边,天长月久,慢慢也得了几分神力滋养,乃能自然而然地化生出个帝夋的人脸。
故而在封印大荒渊时,帝鸿氏以此作为封印的法器。
梅清渐睁开眼,恰好对上了面前脸色惨白的宁子亁,不由得轻声道:“不过只是区区一块石头而已,你当真以为凭着它,就能救昆仑山上下于水火之中吗?”
宁子亁空茫地睁着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却本能地想要躲避梅清渐此刻带着些怜悯的眼神,他狼狈地转开目光,正瞧见凌昱御剑缓缓地从半空中落下地来。
凌昱久久地凝视着梅清渐,脚下的步子有如重逾千钧。
不远处的白发青年似乎一如当日,细看之下,与以往相比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梅清渐随着宁子亁的眼光向他看来,四目相视,凌昱阖身微微一震。
这不是梅清渐。这是他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梅清渐的目光清冷沉静,疏疏淡淡,从来没有这一股锋芒毕露的杀伐之意。他几乎想要倒退一步,到底没能迈得出步子去。
待到看清是凌昱,梅清渐的眼光里立时多了些温意,方才一刹那的陌生感当即转瞬即逝。
如是好风骨,堪堪一树清峻白梅,不是梅清渐又是谁?
凌昱神思稍定,一时却心有余悸。梅清渐倒是恍若未觉,向着他微微点一点头,转身迎向了大荒渊的方向。
饕餮方从天罗地网中挣扎逃脱,呼哧呼哧气喘如牛,紧盯着昆仑众人时的双眼凶光如要渗出血来,只因穷奇未及开口,方才一时不敢妄动。
穷奇慢悠悠地拂动着自己仅剩的半边羽翼,曼声微笑道:“梅小公子,别来无恙。”
“梅……”凌昱张了张口,平白生出些忐忑意味来,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于梅清渐。
这些天他忙于烽火战乱,忙于分派人手巡逻护峰,忙于为死难的昆仑弟子收敛尸身,他几乎没怎么想到梅清渐。
无暇去想,亦是不愿想,不敢想。
梅清渐原本就不是红尘中人,更不是昆仑嫡系弟子,凌昱凭什么又要他为了昆仑山重踏俗世?
为了这群虚伪不堪的庸常之辈,他这一世所受的磨难实在不少,说到底,梅清渐又欠着昆仑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慢。”
大荒渊中妖雾缭绕,原本悬于一线的紧绷气氛也因着这个字而静了一瞬,梅清渐止住步子,有些讶异地向他看了过去。
“混沌已死。”凌昱昂高了脖颈直视梅清渐,遥遥地一指穷奇的方向,“方才穷奇亲口承认,已经吞下了他的内丹血肉。
“混沌与你有着屠族之恨,可他既然已经身死魂消,三大妖兽与昆仑山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该由我等亲手解决。”
凌昱五指收紧,托起了掌中的昆仑钟,钟身碧青光华大盛,映得他越发面色肃然:“——你无需插手。”
梅清渐凝视他片刻,温温地道:“我师尊临终之时还是昆仑山天机长老,我存世一日,便一日是昆仑门下,凌师兄不必为前事介怀。”
凌昱只觉嗓子眼里堵得发紧,忙不迭垂下眼光,还没想出该如何回应,已听见梅清渐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的剑,怎么毁了?”
第64章
“……乱世战火,人尚且活得辛苦,一把剑罢了。”
梅清渐缄默下去,他探手示意,凌昱下意识便伸手将羲和交给了他,剑柄离手,连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梅清渐的五指抚上了亁坤金中央断裂的痕迹,指节轻轻地叩了叩。
“我能把它修好。”
“不必。”凌昱话音出口,方才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直,连忙找补道,“你别多心。——这是我师父替我补好的剑。”
天枢长老虽则暴躁易怒,识人不明,可是到底是他的授业恩师。
梅清渐微微地点了点头,伸手将羲和剑交还给了凌昱,并指拈气,指间当即显出一抹莹润清朗的淡淡光华,光芒散去,掌中恰是一柄银白薄刃的旧剑。
“既是如此,就把它赠给你罢。往后我再也用不到了。”
剑身一抹鲜血刺眼,凌昱怔怔地接了过来,一时还未作反应,梅清渐已经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靴底踏过昆仑山间的残垣断壁。
也不见他如何拈诀御剑,就那么轻飘飘纵身而起,衣袂翻飞,梅清渐缓步踏过云端,直像是走下了一条看不见的阶梯,一步步踏进了大荒渊深处。
汹涌岩浆漫过他素白的鞋履,有如海边潮起潮落,竟然伤不到他分毫。穷奇微微地抬着头,总算是将笑容都收尽了。
“多谢你。”站定穷奇面前,凝视着他半边狰狞脸容,梅清渐轻声道,“当日我叔父四肢尽折,淌过妫水,昏死在了无极山脚下,是你将他带回洞府,以妖力助他疗伤。
“我代我叔父多谢你。”
“……”穷奇嘶哑着嗓音笑了起来,半晌才道,“时隔万年,想不到竟然是从你这里听到一个谢字,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了。你要杀本座,只管拿出真本事来。”
梅清渐垂下眼睫,微微地笑了笑。
四下里一时间静了下去。原本熊熊燃烧着的山间野火不知何时已经尽数熄灭了,四野蝉声、此起彼伏的妖兽嘶吼,乃至山野间的风,一时都安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饕餮颤抖着伏低了背脊,妖兽天性遵循动物本能,即使不曾见到梅清渐如何动作,足以压弯脊梁的无形威压便能使它们无力抗衡。
里里外外围站的昆仑弟子为数不少,却几乎听不到同伴间的呼吸声。
在这一片极致的静谧中,梅清渐端详了穷奇片刻,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是骗你的。”
穷奇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梅清渐淡淡地挪开眼光,向大荒渊深处看去,目光渺远,嗓音喟叹。
“当**从无极山下将帝江救醒,他曾在无意中对你提起,倏忽二帝合谋以锁神钉毁他修为,倏帝饮过他的神血后功力大盛,在三界中一时风头无两。那是骗你的。
“——倏帝确然曾经名动三界,却并不是饮过神血的缘故,而是帝鸿氏有意在背后扶持,乃是欲取姑予的意思。
“在当年的祸乱之中,只有忽帝曾经生食过他的血肉,忽帝早就死了。
“帝江以往是个毫无心机的人,然而尝尽了颠沛波折,至他死时,一生的城府谋算早已替他步步算尽身后事。
“你吞食了他的内丹,自然功力大进,难道就没有察觉体内真气流窜越发严重,需要你反复灌注妖力,才能勉强压制吗?”
天地四野之间静得落针可闻,穷奇的耳边只剩下梅清渐沉静淡然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讲述着令他浑身战栗的事实。
眼前泛起模糊的黑影来,他像是被抛上旱岸的鱼,徒劳无力地一次次吐运妖力,盘踞在腹中的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内丹却浑然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将无穷无尽的妖力尽数收拢于丹田气海,随之消于无形。
“……”
吞食混沌内丹之时,穷奇并非没有察觉异样,然而消化神力绝非易事,催动自身妖力用以融合气脉更是再正常不过。他潜心闭关多日,不惜让昆仑山中的败类盗走地脉石,正是这个缘故。
可恨至今功力仍未大成,原来,原来竟然是因为……!
不,不,这是自乱阵脚,切不可轻信眼前这黄口小儿!他才有几岁年纪,能知道些什么!
穷奇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撑着道:“——不可能!就算你化身成神,也不可能尽知过去未来。
“当年的无极洞中仅有我和帝江两人,连半只活着的苍蝇都没有,你究竟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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