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真是青衿上窥天道得来的谶语,这客从远方来,所说的是哪一位客,从何处而来,可谓是呼之欲出。
如今的昆仑弟子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还相信梅清渐会活着回来。
连大荒渊都烧成了一片火海,连天机长老都尸骨无存,梅清渐还会回来吗?
即使回来,回来的依然还是那个人吗?
凌昱不知道,也根本不敢深思。
他只是偶尔会想,若是梅清渐一朝回来了,只怕认不出如今的昆仑山。
第61章
就在凌昱心神震荡之际,天机殿外忽然传来了人群的骚动声,他猛然回神,深深望了一眼神色漠然的青衿,顾不得要问其他话,抢步就迎出了门外。
几个巡逻守卫的昆仑弟子勉强搀扶着个浑身焦黑带血的伤者,有年轻的司药弟子笨拙地替他包扎止血,一看见凌昱迎出来,那伤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身前的司药弟子,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凌昱面前。
“——师兄,峰外有异动……!”
凌昱几乎没能认得出眼前之人竟然是虞琮。
他满脸满身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大半,一身衣袍烧得焦黑破烂,多半是从野火中直闯出来的,随身灵鼎已然滚落在地,正呲呲拉拉地冒着漆黑的灵火,看来竟是在乱战中同样遭到了毁坏。
凌昱一把扶住了他,拧着眉头呵斥道:“留神!先裹伤止血,不可妄动!”
“凌师兄!”虞琮翻手死死抓住了凌昱的手腕,力气之大,使得手臂上伤口再度迸裂渗血,他也仿佛毫无所觉,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宁子亁——宁子亁回来了!”
凌昱脸色微微一白,立时不再多话,重行将虞琮交到司药弟子手中照顾,当即转身御剑而起,炽烈的羲和剑锋划开滚烫气浪,一路穿行结界阵法,在身后留下层层叠叠泛开的无形波纹。
自从大荒渊坍塌,梅清渐破除神力封印失了影踪,穷奇、梼杌、饕餮重现人间,宁子亁便已经趁乱逃遁,销声匿迹了。
他当众承认自己毒杀天府长老、害死江别,一众昆仑弟子自然早已将他恨得牙根生痒。
凌昱眯着眼睛,紧盯着半空中御剑而立的宁子亁,但见他通身皆是晦暗气泽,双颊至脖颈增生出了细密的鲜艳纹路,跳动着描摹出血管生长的模样,也不知究竟依旧是人,还是已然堕化为妖。
凌昱察觉掌中的羲和剑微微颤动,横亘剑身的裂纹越发灌出汹涌炽烫的凛冽剑意来。
他认识宁子亁的时日不短。
这一辈的昆仑精英弟子相交甚笃,他们少年时几番下山同路历练,宁子亁身为天府峰掌门首徒,入门时日最久,待他和江别多有照应。
凌昱想,若是自己与江别易地而处,当日也不会对宁子亁多一分提防。
梅清渐以往曾经自哂识人不清,然而他们谁不是如此?
江别临死前尚未闭眼,是凌昱替他阖上的眼睛。冰冷眼睑扫过掌心时的触感,他至今都还记得。
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替江别报仇的,只不过,还不急于一时。
“你曾说你一心为了昆仑存亡。”凌昱自上而下扫视着宁子亁,隐隐流露出一两丝讽意,“口口声声冠冕堂皇,以昆仑山下一任掌门自居。也不知师门先贤见到你如今这副尊容,又当作何感想?”
宁子亁微微抬了抬手。他的指尖也变得干枯漆黑,仿佛皮肉尽数枯萎了似的,慢悠悠地抵住了自己脖颈间跃动的鲜艳血管纹路,他眯缝着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还活着。”宁子亁梦呓似的轻声喟叹,“活得比我预料的更久。可你们的日子也该到头了,一群有勇无谋的废物,只知硬碰硬,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凌昱沉下了脸色,他身侧的万俟昌仗剑而立,闻言狠狠呸了一声。
“像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敢再上昆仑山口出狂言,我们都怕你踏脏了山门!”
宁子亁的眼光慢慢地晦暗下去,他五指紧攥成拳,连手背上都凸出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鲜艳血管,他的嗓音有些哑。
“若是姓凌的肯早听我一句劝,遣人与我一同潜入大荒渊渊底部,我也不必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一个个全都是胆小如鼠——可恨。”
“……你潜进了大荒渊地底?”凌昱眉头紧锁,“不可能。
“我当日进大荒渊看过,地底裂缝早已合拢,梅清——天机师叔仙逝之后,大荒渊已经化作一片火海,还有三大妖兽盘踞在外,你怎么能潜得进去?!”
宁子亁嘶声长笑,猛地一把撕开了自己的前襟,刹那之间,当先几个年纪轻些的昆仑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见他胸膛肌肤之上遍布火烧炙痕,到处都是斑驳烫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他胸口的皮肤仿佛被硬生生撕扯去了一半,血肉翻转,有清晰的噬咬齿痕。凌昱缓缓摇头,低声道:“疯了,宁子亁,你疯了……”
“我是疯了——!”宁子亁嘶哑着声音冷笑,几乎是有些癫狂地指着自己残缺的胸膛肌肉,“换作是你,从饕餮口中硬拼逃出一条命来,只怕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疯了又如何?最终是我拿到了昆仑地脉石,是我将万年之前的大荒古神之力收归己有!”
“不必将话说得太早。”凌昱眼光凌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宁子亁,“你有的,旁人未必没有。”
“你是说梅清渐?”宁子亁乜斜着眼睛,“你竟然还指望着他,当真可笑。”
他嗤笑一声,几乎不屑于再多看凌昱一眼。转身振袖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有黑影如急电般一掠而过,一枚通体漆黑的圆状石盘从宁子亁袖中倒飞出去。
盘旋掠动之际,映衬在护峰阵法所投下的碧青光芒中,镂空雕纹的石身隐隐显出一张属于老人的枯槁脸容来。
“不必与你在此废话,且看我除去了剩下的三头妖兽,昆仑存亡与否,到时自有分论!”
初时只有一缕风。昆仑地脉石隐隐闪耀着古朴玄光,悬空俯瞰着满目疮痍的昆仑七峰,石身所雕刻出的老人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正是传闻中的高天神祇。
随着地脉石徐徐地盘旋转动,风声吹过山间草木燃烧着的野火,破空锐响,风势越发凛冽起来,宁子亁御剑遥遥立于云端,神色间端然沉静,由着这古朴玄光一照,竟然也不似方才那么邪异可怖。
迎着半空中卷起的猎猎风声,凌昱挺剑拈诀腾空而起,炽烫的羲和剑气比起先前越发悍勇无匹。
他紧盯宁子亁,不容他逃离自己的剑锋所指,然而一入那片玄光所在的凛风中心,他却只觉得呼吸发窒,但听嗤地一声响,一缕发丝已然被刀子似的风刃骤然割断。
凌昱咬牙闷哼一声,翻身倒跃,避开了玄光所照,反手一摸,肩头已然鲜血长流,不由得骇然。
他知道这昆仑地脉石是昔年神族开辟大荒渊时所留下的法器,却没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风刃之利,赫然已将凡人彻底隔绝在外。
宁子亁能将此石收归己用,只怕已经彻底堕化邪道,再不是肉体凡胎了。
这就是上古神裔所遗留的力量?如果当真如此,只怕他实在难以匹敌。
宁子亁双眼紧闭,全副心力都用来维系地脉石的盘旋运转,竟然无暇多看凌昱一眼。
在他喃喃诵咒之时,地脉石所勾勒出的古朴老人面容也在随之张口低诵,道道玄光在半空中结成一张天罗地网,将大荒渊中所涌动着的漆黑妖气尽皆覆盖其中。
饕餮原本盘踞在岩浆之中打盹儿,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吹得鬃毛簌簌抖动,第一道玄光汇成的风刃抽落在它的粗硬外皮上时,这畜牲仅仅只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儿,然而紧跟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换了金石生铁只怕也挡不住这风刃抽击。
饕餮疼得暴躁起来,引吭长吼,骤然张口喷出一把炽烫的烈火。
宁子亁一侧身,不偏不倚地让过了饕餮喷出的那一把火,窜起的火苗恰好落在了天梁峰间,遇风而烈,噼里啪啦地烧起了周遭一片枯树灌木。
凌昱脸色骤变,喝道:“宁子亁!天梁峰中尚有许多伤病弟子,你要是还有一两分人性,就休得使他们无辜受累!”
宁子亁踏在云端淡漠回首,冷冷嗤了声妇人之仁,蹂身再度逼近饕餮。
只一抖袖,他右手五指的枯萎指尖便幻化成五道玄光构成的绳索,随风疾去,将饕餮的脖颈与手脚尽缚其中。
饕餮剧烈痉挛,再度怒吼,这一吼直吼得凌昱耳中嗡嗡作响,只觉得连脚下大地都有些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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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到达决战阶段,离完结不远啦。
第62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遍是残垣断壁的七峰间隐隐响起群兽应和,都是些从大荒渊中逃遁出来的作恶妖兽,听得饕餮吼声,青羽白喙的妖禽毕方扑棱棱冲到空中,一翅狠狠扑在玄光汇成的结界上。
宁子亁眼底有厉色一掠而过,地脉石光华大盛,结界外只剩下残羽簌簌地飘散满天。
天梁峰中一簇红焰冲天而起,空中炸开,那是用于传讯的示警焰火,万俟昌的脸色一时骇得白了,脱口而出道:“凌师兄!大荒渊中的妖兽被妖火吸引,攻上了天梁峰,同门们只怕抵挡不住!”
凌昱心下一紧,守卫巡逻的天梁峰弟子不精对敌之术,休养其间的伤员更是毫无还手之力,一旦被妖兽攻破护峰阵法,后果不堪设想。
当此之时,若说还有什么法子能抵挡群妖,抗衡宁子亁手中的昆仑地脉石……
他心念电转,骤然抬头,看向了天府峰的方向。
天府峰虽由三大妖兽攻占,但群妖既受饕餮所召涌上天梁峰,此时必然易攻。
凌昱紧一紧心神,吩咐道:“燃起传讯焰火,诏令各峰巡逻弟子聚集天梁峰御敌——我且去拼力一搏。”
万俟昌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应声拈出焰火点燃升空,涩声道了句师兄当心,当先引剑出鞘,前往天梁峰去了。
饕餮的吼声震动山间,宁子亁单手缚紧了困囚饕餮的地脉玄光,冷冷地道:“你到哪里去?”
凌昱遥遥瞧着远处峰顶的方向,当日千夫所指的那一刻骤然掠过眼前,他定了定神,这才沉声道:“你做了这些年的天府峰首徒,可曾碰过昆仑钟?”
宁子亁的脸色一变,说时迟那时快,凌昱已经冲天而起。
羲和剑破风而斩,滔天的气浪裹挟着凛冽剑意重重掠过天府峰壁,锐利无匹的剑气随风落下,这一剑竟然生生地在峭壁一侧斩出一道白痕。
几乎破损殆尽的护峰阵法震动哀鸣,哗啦啦一声响,山林间黑压压地窜出来不少妖兽影子来,嘶叫声此起彼伏。
凌昱居高临下,冷冷地道:“跳梁小丑,不知死活!”
吞吐着炽烈光芒的羲和剑出,溅起漫天血色,穿行于妖兽阵中的凌昱赫然化身成了一道血影,剑锋所指群妖四散奔逃。
宁子亁远远地看着,忽然回想起凌昱才被收入天枢峰不久时,第一次跟随他们几个精英弟子下山历练,他拖拽着一柄过于沉重的羲和剑从妖兽尸体堆里慢慢走回来,一身披血,戾气深重。
只可惜见过这一幕的人,大多都死了。
转眼之间,凌昱已经在黑压压的妖兽群中杀出一条血路,踏到了破败的天府宫前。
殿前悬挂的匾额已然四分五裂,唯独峰顶殿后的昆仑钟依然沉静伫立,凌昱徐徐抬起手来,炽烈光华随着剑意愈发深重。
铮地一声巨响,剑气斩过昆仑钟壁,四野之间震响的回声一时不绝于耳。钟声所化的无形声浪一节节蔓延开来,震得山野间残存的妖兽无一不是挣扎哀叫。
昆仑钟伫立天府峰顶已逾万年,代代相传,唯有掌门方能驱使。
宁子亁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伫立天府峰顶击响昆仑钟的凌昱。
数人合抱之重的昆仑钟随着阵阵余响,在一片耀目光华中逐渐化成了一尺来高的一尊金钟法器,恰好落在凌昱掌心。
东曦既驾,昭昭日光沐在他周身,令得他更像是亘古神话中所传说的战神,羲和烈烈,令人凛然不敢直视。
曈曈赤帜张,昱昱金鉦上。
宁子亁垂眼看向自己,翻转过干枯焦黑的五指,手背上青黑色的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饕餮依旧在玄光结成的天罗地网中挣扎嘶吼着,不必深想,也知此刻身处的画面自然是格外狰狞丑陋。
宁子亁嘴角的一丝涩然笑意还未收尽,蓦地里,只听深渊中传出短促凌厉的一声暴喝,岩浆哗啦啦翻搅起滔天巨浪,深不见底的大荒渊中骤然有一道妖雾破水而出。
宁子亁反手一格,铮的一声响,那道妖雾与他翻手推出的玄光相撞,震得他整条手臂隐隐发麻。
泛着灰气的妖雾缓缓地显出行迹来,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微微屏了气息,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看到梼杌显露人形。
梼杌原是个人脸虎身的妖物,此时到底还有三分兽气,一头肮脏乱发里黑白斑驳,张口说话时,两颗突出嘴唇的刺眼獠牙依旧清晰可见。
但听他阴恻恻地笑道:“帝鸿老儿的地脉石若是这般容易就能撬得动,你家爷爷岂能被困上万余年?趁着还没有血脉爆体而死,小娃儿,还有什么遗言,不妨说来听听。”
宁子亁似有似无地掀了掀唇角,轻声道:“你有什么遗言,不妨说来听听。”
梼杌嘿的一声冷笑,岩浆翻滚,大荒渊中倒飞出一根黑漆漆的狼牙棒来,被他一把接在掌中。
梼杌眯缝着眼睛桀桀笑道:“来来来,凡人修士素来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叫爷爷教教你们,这天底下究竟是谁的拳头更硬些。”
裹挟着万钧之力的狼牙棒缭绕妖气,当头狠狠砸将下来,宁子亁不躲不避,右手仍然紧扣着困囚饕餮的天罗地网,左手倏尔上抬,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把将狼牙棒攥在了掌中,五指成爪,捏得狼牙棒顶端逐渐变形。
梼杌嘿的一声冷笑,通身妖雾大盛,一时僵持,到底还是梼杌妖力压制得宁子亁的手臂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就在这当口儿,猛听得钟声大震,炽烫剑气扑面而来,耀目光华一闪再闪,宁子亁骤然斜身,破风而来的羲和剑恰和梼杌手中的狼牙棒重重相交。
宁子亁乜斜着眼睛,冷冷地瞟了凌昱一眼:“舍得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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