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知过去未来又能如何?神族之上,尚有天道浩渺。”
梅清渐微微地合上了眼睛,就在他眼睑微阖的当口儿,说时迟那时快,蓦地里但听破风声响,炽烫火气转眼已然扑至面门,远远地响起凌昱惊呼留神的嗓音。
不必说,自然是穷奇暗自蓄意,看准时机骤然动手,以一团妖雾裹挟着大荒渊中的野火破风推去。
他们二人相距既近,绝无失手的道理,梅清渐却是一派举止自若,丝毫不见他如何抬手作势,半空中已然凭空浮起一道清凌凌的剔透水幕,冰火消融,乍起响声有如金玉碎裂,将数道炽烈火柱消于无形。
一束妖雾倒涌反噬,穷奇哇地一口血吐在大荒渊中:“这是——!”
“这是中容神国中的妫水。”水幕簌簌落下,替梅清渐洗去了他指尖的一点浮尘,他依旧不曾睁眼,嗓音中倒多了些叹息意味,“我知你不甘心,却也实在不必白费力气。”
……
当日,他在白民之国的帝夋遗碑前九拜十二叩,寻求当世难关的解决之法,白民国中遗存万年的古碑寸寸碎裂,冥冥中即有帝夋的一缕遗魂传来意念,梅清渐忽然听懂了风中的话。
昔年白民国灭,是璎姬夫人怀抱着幼子跪至这尊遗碑前苦苦哀求,盼望先祖能放这无辜幼子一条生路,不意混沌随后赶至,将她诛杀碑前。
临死之时,璎姬夫人拼尽全身解数,将幼子的天生神息彻底封印,以盼他能在人世中求得一隙容身之处,逃过国破灭族的劫数。
璎姬虽是一片慈母心肠,然而到底未能如愿,梅清渐每每动念,也不由得苦笑。他身负紫微星出云的命格降世,乃是神族三界最后一个神裔,又岂能碌碌无为地结束这一世?
面对着帝夋遗碑中呈现的旧事,梅清渐祈求帝夋,以一己之身承袭遗碑所附的残魂,用以解决天地间此次的浩劫。
他为神祇献祭肉身,将原身魂魄生生割裂,尽数令帝夋残魂融入其中。一朝梦醒,从此既有凡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大神通,亦是浩渺天地间孤伶伶的一缕游魂。
梅清渐不知道自己在迷迷蒙蒙的梦境里睡了多久,盘古开天地,女娲塑人,远古洪荒时的天地水灾,一一作为泛黄的回忆浮现眼前。
他当先扛起旗帜带领天下百姓,抵御亘古至今的灾难,岁月流转,更多的却是神族各部落之间无休无止的征战。
大梦初醒,沧海桑田。
如今,帝夋的回忆就是他的回忆,通晓过去未来又是什么难事?
只需他愿意,神州大地上的七块帝夋遗碑就是他的心耳神意,能替他听清万里之外灰蝶跌落草叶的动静。即使将中容神国中的妫水召至昆仑山中,也不过拈一拈指节的工夫。
回顾前路,梅清渐着实觉得慨叹。
曾几何时,他怀抱着一柄旧剑在雪地里站到天明,只为了多讨教几招剑术?
曾几何时,他还被穷奇步步暗算,被昆仑一众弟子围在其中拳脚相加?
微微地抬起眼睑,梅清渐扫过蜷缩原地剧烈喘息着的穷奇,他听到自己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记得,是我叔父胜过了你,并非是我胜过了你。”
他与穷奇擦身而过,素白靴底踏上了七杀崖中陡峭的山石,大荒渊中翻涌着的岩浆海像潮水般缓缓退进了横亘地底的巨大裂缝深处。
有一丝凉意落在梅清渐侧颊上,他有些讶异地向半空中望去,不知何时,天色转为浓云晦暗,有簌簌的雪花落将下来。
是了,七杀崖中素来是有雪的,他初识薄九,重逢凌昱,与混沌相伴度过的好些日子里,七杀崖都是这样的纷纷大雪。
梅清渐伸手接住一枚雪花,远远听到穷奇的声音在背后断续响起来。不到暮色四合,大雪就能埋尽三大妖兽的尸体。
“成王……败寇,天下事皆是如此!本座这一辈子活得潇洒恣意,连你叔父只怕也要羡慕我几分,更别说是你了。——梅小公子,可怜,可怜啊!”
……
可惜眼前的树是一棵枯树,梅清渐不无遗憾地想,今年的梅花,还需要晚些才能开。
第65章
当梅清渐缓步踱回天府峰下时,凌昱早已将在场的昆仑弟子分派得井井有条,或是清理山野中的妖兽尸体,或是为伤病弟子诊治疗伤,或是四散寻觅些能够果腹的清水食物,周遭各自忙碌的昆仑弟子之中,唯独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宁子亁仍旧蜷缩在方才的灌木丛中,五指死死攥着那枚地脉石,满脸的血痂都已暂时凝结,眼神放空,浑如魂飞天外。
梅清渐才向他走了两步,便被凌昱当先横在了面前。
“你别杀他。”凌昱硬邦邦地道,“我在江别灵前发过誓,要亲手用宁子亁的血祭他。”
梅清渐一时有些出神。
凌昱的这般语气声腔,倒是与以往一般无二,纵使如今各自历经世事,不经意时,到底还能流露出几分少年意气。
然而既然提及江别,到底不同于其他。
梅清渐微微地点了个头,径直缓步向天机峰走去。
直到那一抹素白身影消失在山雾之中,凌昱依然静静地负手而立,目视着梅清渐离去的方向。
宁子亁眯缝着眼睛,喟叹似地轻声道:“你还不动手,是有话要说?”
凌昱静了好半晌,才道:“你替江别留了全尸,我也会替你留个全尸。”
宁子亁望了他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凌昱,你变了不少。以往我最知道你的性情,只当一旦昆仑倾覆,你是头一个死无全尸的人,没想到是你走到了最后。”
他微微仰头,看向了前方昆仑钟的方向。经过凌昱施法催动,那尊一尺来高的法器已经再度变回沉重巨钟,依旧伫立于天府宫后。
“我做了近三十年的天府峰首徒,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师尊却一直待我留有余地,始终不肯允我碰一碰昆仑钟。
“我心下恨极,只道从今往后天府一脉尽数断绝,再也没有人能催得动这尊钟,万万料想不到,这段缘数竟然应在了你的身上。”
他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笑。虽则如今脸容狰狞,这一笑倒有些昔日天府峰巅,那位少年英侠的风采。
“——输给你,也算是我输得心服口服。你动手就是。”
羲和寸寸出鞘,凌昱轻声道:“等你在黄泉路上见着江别,记得同他说,我一切安好,不必他悬心。”
宁子亁笑道:“可算是痴心妄想。我这般人,还配与他走同一条黄泉路吗?”
凌昱静了一静,剑起剑落,溅了满地的血。
他原该觉得快意。
剑刃上一滴一滴的血渍落进雪地里,几乎能听得清滚烫血滴灼伤落雪的声音。
凌昱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根本数不清曾经有过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深夜,数不清曾经在江别灵前浇过多少壶百年陈酿,时至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彷徨和寂寞。
死者已矣,惟有生者长戚戚。
凌昱远远地望向天机峰的方向,他隐约有些懂得梅清渐了。
后人传闻,那一场反常的大雪下了三个多月,方才将昆仑山满山的野火尽皆熄去,遍山银装素裹,仿佛一片世外之境。
穷奇、梼杌与饕餮的尸身被深深埋在了雪地之中,有好事的昆仑弟子想要挖出来鞭尸以泄愤,然而下挖数十里,竟然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半片皮毛,传来传去,越发成了一桩悬案。
昆仑派百废待兴,迫切需要重建宫室,扩招弟子,重建赫赫仙门的威仪。
倒是有不少自认为有资质有才华的青年才俊上山拜师求艺,稷下学宫中的老先生为此再度开坛授课。
哪知道这些新进的小弟子却一个个东张西望,浑没将半分心思用在修习上,甚而还有几个胆大的,跑来旁敲侧击地询问先生,昆仑山中是否当真有一位通彻天地大道的神裔降世?
学宫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登时就要撂挑子不干,还是昆仑派那位新晋的凌掌门亲临学宫,板着脸教导了他们些“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的修行之道。
一来二去,那些贪问八卦传奇的学宫弟子渐渐被扫了兴致,怏怏下山。如此一来,留下来的倒都是些真心向学的年轻人。
“天相峰新进了五名弟子,天枢峰新进了三名弟子,我特意去瞧了一瞧,都是些勤学刻苦的好苗子,是了,天机峰也进了两名弟子。”
是时正是午后闲暇时分,梅清渐立在天机宫前修剪梅树枝条,凌昱盘膝坐在树荫下,手里翻检着虞琮送过来的弟子名册,提一支墨笔在册页间圈圈画画。
闻听他这一句话,梅清渐手中的花剪略停了停,颇有几分讶异神色。
“是有志于阵法一道的孩子?倒是难得,怕只怕我教不好他们。”
“你还教不好?薄——”凌昱一句话没刹住,险险地停住了口,遮掩似的咳嗽一声,低头下去继续飞快翻名册。
“你定然能教得好。可我怕你太过劳神,不如交给青衿师兄,他在外云游多年,在司阵一道颇有进境。只不过他一贯寡言少语,这传道之职……”
梅清渐微微一笑:“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最是磨人,由他们缠上一缠,青衿师兄哪怕天生修这闭口禅,只怕也不得不开口说话了。”他半揉着眉心,轻声叹道,“你说得也是。我如今……确然没有许多心力了。”
凌昱偷眼去瞟梅清渐,见他并未因自己冲口提及薄九而显出不虞神色,一时微微放下心来,试探问道:“你若是无事,不如在昆仑多待些日子。
“一场大火将七峰草木烧成了白地,光秃秃的好不难看。我正想挑些花树树苗栽种起来,你既熟识花木,不如来替我参谋参谋?”
梅清渐垂眼一笑,又拾起了花剪。日光初盛,自他身后灿灿照来,倒染了一番红尘意味。
他温声应道:“好啊。”
天机峰护峰阵法微微吟动,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已然翩然远去。
各峰门下的小弟子早早在天府宫前备好了一溜儿十余棵花树树苗,待到梅清渐缓步走来,俯身细瞧时,却察觉这些花木树苗参差错落,尽是些梅树树苗。
他心中讶异,旋即便觉得有几丝好笑,当下并不多问,温言细语地开了口。
“梅树应择向阳、疏松表土的所在,可孤植、对植或群植,也可散生于竹林、松林之间。春日栽种小苗,夏季多雨时……”
梅清渐一时说,一时眼光逡巡,已然挑中了一株合意的树苗,回转身来看向凌昱。
这一看不要紧,正逮到凌昱遥遥向着天府宫角落里百般使眼色,也不知是在分派谁。
梅清渐轻咳一声,凌昱倏尔绷紧了腰板,正要开口附和,身后已然有脚步声匆匆响起。
有小弟子颠颠捧来一只托盘两只酒杯,毕恭毕敬地躬身道:“掌门师叔、天机师叔,天寒风紧,请用一盏梅子酒罢。”
梅清渐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杯盏:“我还不知师兄有酿酒的本事,怎么,是近来新学的手艺?”
凌昱将眼光投向别处,讪讪地笑道:“不难学,不难学。只是梅子不当季,有些难找罢了。”
梅清渐笑而不语,拈起杯盏浅浅啜了一口清冽甜柔的梅子酒,半阖着眼睛,细细回品其中甘味。凌昱眼巴巴地道:“如何,如何,好不好喝?”
梅清渐微微睁开眼来,正要开口,忽有风声乍起。
这一阵风中似乎吹来了妫水之南的清润水气,几点莹润水珠溅进了梅清渐手中的杯盏里。空气中的碧蓝光晕一盛再盛,幻化出来个束发簪缨、身着白缎深衣的倜傥青年。
腾黄站定躬身,恭声道:“禀尊上,中容帝君有传信送来。”
半空中随风飘下来一张斑驳花瓣拼成的信笺,恰好落在梅清渐掌心,所写的都是些晦涩曲折的神域文字。
梅清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向凌昱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外祖父传信。他们见到了黑齿国所遣的神鸟求救示警,却难以寻到黑齿国的方位所在,我需得回去看看。”
凌昱听得呆愣愣的,到了儿才忽然回神,忙道:“你外祖……外祖父?唔!那你去,去吧,不用挂心,昆仑上下都有我照看着呢,这盏酒等你回来再喝。”
梅清渐向他笑一笑,便宛如冰消雪融,也不见他如何御剑拈诀,修长五指只在面前轻轻巧巧画个阵法样式,金光构成的璀璨乘黄图腾一掠而过,梅清渐一步便迈入了其中。
凌昱攥着半杯酒站在参差摆放的花木树苗中,怔了片刻,垂头丧气地一仰脖喝了个干净。腾黄翕动两下鼻翼,一点儿不见外地过来同他勾肩搭背。
“凌掌门这个酒味儿挺香啊,尊上虽然喝不成了,这不是还有腾黄前辈呢?”
凌昱没精打采地道:“腾黄前辈风采一如往昔,可喜可贺。天府峰后山有数百坛窖藏的好酒,前辈想喝多少,喝个痛快便是了。”
腾黄嘿的一声,道:“好小子,还和乘黄老祖宗打马虎眼儿,你那酒窖中都是些什么滥竽充数的货色,只当吾不知道?
“——罢了,前辈也不白喝你的酒,喝一杯,吾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他环顾四周,瞥着梅清渐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这才压着嗓音道:
“和尊上相关的问题。”
凌昱:“……”
第66章
梅清渐刚刚落下云头,便有滚烫的旱气扑面而来。
黑齿国位于海外以北,传闻国中曾有两株相互扶持的高大树木,树冠通天,乃名扶桑神木。每天日落日出,皆是在这扶桑神木的枝叶遮蔽之下。
岁月匆匆,如今连遮天蔽日的扶桑神木也日渐枯败了。生活在黑齿之国的神裔深受烈日灼烤之苦,土地龟裂,饿殍遍地,放眼望去,这些神裔哪里还有半分神的模样,竟然是要比人间的难民还要更加狼狈不堪。
瘦骨嶙峋的黑鸟在半空中扑棱棱地飞散而去,自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声。
黑齿国民众惯使黑鸟,正如白民国民众惯使乘黄,然而此刻梅清渐将眼前残败局面看在眼中,只觉它们与人间那些食腐肉的秃鹫也相差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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