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靠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陆寅柯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揽他,反而两手交错,心神不宁地搓起了指甲。
“我在害怕,”过了很久,他才静静开了口,“你为什么都不害怕?”
“怕谁?怕你吗?就因为你今天跟你妈发火?”杜彧若有所思,“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问我怕不怕,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不明白吗?我觉得你是明白的,而且我总觉得你什么都明白。”他磨蹭指甲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明显是在纠结着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吧?我跟你在那个叫‘和我说’的软件上聊过天,而且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和我说?”杜彧恍了一下神,“对,如果你就是‘我好帅’的话,那我确实是想过……但你为什么知道跟你聊天的人是我?”他想了想,“因为网名吗?”
“开端确实是这个,但主要原因在于,这个软件是我们团队开发出来的。”陆寅柯语气淡淡的,讲的好像是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
这下杜彧真的有些错愕了。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戳破,这个秘密就能永久封存,却没曾想过对方竟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以往发生的种种便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那你……匹配到我是偶然还是必然?”
“这个,倒真是偶然。我纯粹是觉得你用户名眼熟才去搜了数据库的,就是缘分。”陆寅柯辩解道,“你看那天是我生日吧,我就是因为那天心情不好才想上去随便试试的,也没想到真的就……”
他说不下去了。
“就怎样?”杜彧问。
“所以我很害怕。”他突然绕了回来,“而且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天花板很白,雪一样的白。
杜彧无声地望了它许久,终于轻轻阂上眼。
“我知道。”
他没想到陆寅柯会当着他的面揭下自己精心画出的皮,亲手把最凶恶丑陋打着补丁的一面掀给他看。
怪不得他要问他怕不怕。
“你知道,你知道……”他却又惆怅地笑了,自相矛盾地否定了刚才他亲口说出的回答,“不,你不知道。就是你不知道的那面,才令我害怕。”
杜彧不解地转过了头。
“你以前问过我,我眉毛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我当时没敢告诉你,现在其实也不敢。”
“因为这是我自己用酒瓶砸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什么?”杜彧愣住了。
“你看,你现在就已经被我吓到了吧,这我哪还敢继续往下讲。”他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接着早上的部分继续说吧。”
“我小时候的性格跟你正相反,我一点都不活泼,内向得甚至有些自闭。”
“我爸工作忙,根本不管我,我妈对我也是爱理不理,只把我交给保姆照顾。所以我直到上幼儿园,都是保姆带大的。”
“小时候的事情,有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爸偶尔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打我妈,而我妈就会变着法子地命令我,折磨我,以此发泄一些她不敢言说的怒气。”
“那时只是偶尔,日子还算平和,但是一切都在我快上初中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我爸的公司是对俄罗斯做进出口贸易的,那时候正做得顺风顺水,离公开募股计划上市只差一步之遥。那段时间他特别忙,经常连着几天都直接住在办公室里,我们家也因此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但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满身的酒气,一进门就把我妈拽到角落里开始拳打脚踢。”
“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他喝成了酒精依赖,酗酒成性。”
“他每次一喝完酒就会开始家暴,跟邪教仪式一样。而且很奇怪,他也不打我,只打我妈,他只打她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突变全是因为事业的没落。”
“就在他们开始集资的关键当口,有个内部高层把他们财务造假的数据全都公布到了网上,还把审计财报的事务所也拖下了水。而那个高层,正巧跟我妈是高中同学。”
“那是个互联网才发展起来的年代啊,消息传播得很快。所有投资公司都在得知消息的下一刻纷纷撤走了资金,上市是更是无稽之谈了。”
“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持续了很久,公司连年亏损,本来快上市的公司竟然濒临破产。”
“但真正给予我爸致命一击的是,他一手创办的企业最终居然只能靠合并求得一线生存,还是被他如日中天时候的对手公司合并了。更讽刺的是,那还不是控股合并,是吸收合并。他的公司一下就不具备法人资格了,挂上了对手公司的铜牌,成为了它最大的子公司。而我爸,被调到了总部,由原来的陆总变成了陆经理。”
“你知道这对一个视事业如生命的人来说相当于什么吗?就相当于你倾尽心血养大了一个孩子,看着他从婴儿慢慢成长到了有为青年,正是该回报你的时候了,却突然遭到了死对头的暗算,他还通过法律手段合理合法地把孩子让渡到了自己名下,最后养的是他的老,孩子还只能叫你干爹。”
“但依我看,他也是活该。哪家公司的财务不造假?怎么抖出来的偏偏就是他?齐红霞那么蠢的一个女人,我看这事儿其实是冤枉她了。”
陆寅柯嗤笑了一声。
“就这样,到此为止,公司的日子是好过了,但我们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毕竟一个男人,连命都没了,还需要顾忌什么呢?”
“我这道疤,就是初一的时候留下来的。”
“我那天回家,又看见齐红霞在默默地给自己擦碘酒,我本来想无视过去的,却还是没忍住犯了贱。”
“我站在房门口又问了她一次,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不跟那个男人离婚。”
“她说,那个男人还没有断掉她的经济来源,只要她能忍受,就还能过下去,而且如果真离了,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早已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悲凉。”
“但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她却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我爸又酗酒了。酒瓶碎裂的声音,桌椅碰撞的声音,皮带破风的声音和她哭泣的声音,一同响彻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鸣荡,振动,支离破碎。”
“可能是那天的数学题太难了,也可能是在学校跟谁发生了不愉快,总之我心里烦躁,忽然就觉得这样的人生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拉开门出去了。”
“我看见她蜷缩在墙角,嘴边被打出了条缕状的血迹,而我爸拿着一个酒瓶正要往上敲。”
“我当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脚不听使唤,大概魔怔了吧,受了谁的控制,竟然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我从他手里狂躁地拽出那个酒瓶,用力砸向了自己。”
“酒瓶碎了,剩下的部分被我狠狠掼在了地上。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下去,淌过我的眼睛,我却没哭。”
“很莫名其妙的,我看着我妈惊恐慌乱的眼神,看着我爸震惊后的片刻清明,突然觉得有些释怀。”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了,我很快活,心里平静极了。我冲他们笑了笑,突然想到了那题的解法,就准备回房完成剩下的作业了。”
“但等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是我妈。”
“不过你知道吗?她看见我醒来,第一句话不是关心我,不是感谢我,而是指责我。”
“她责怪我不该多管闲事,导致我爸认为是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害得我想寻死,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她了。”
“我被她逗乐了,忽然又觉得有点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真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否则连个能由衷哀悼我的人都没有,那岂不是亏大了。”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件永远能让他为之捧腹的趣事一般。
杜彧随着他的叙述坐起了身,他看向对方眉间白白的一道痕迹,心里胀痛无比。
他想伸手去抚,却被人在半路捉住手腕又毫不留情地押了回去。
“别同情,我的故事还没讲完。”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齐红霞为什么一直都在跟我说对不起,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吗?”
“因为她觉得自己以前对你不好?”
“哇,那你可真是高估她了。”陆寅柯的嘴角仍留着颓靡的一抹笑意,“因为她捅了我一刀。”
“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事儿不在意吗?”
他的微笑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因为我也捅了她一刀。”
“只是她忘了。”
他掀开自己的衣服,就在下午齐红霞狠命去抓的那个侧腰处,一条将近五厘米长的深褐色疤痕正可怖地显现着。它的切口平整,边缘却因为缝针而向里凹陷了进去,割断了多深的肌腱,也无从知晓。
杜彧从来不敢仔细打量他的躯体,每次都避之不及,再加上这地方又偏,他竟从未留意过。
他难受地耷下了眼睫。
“你看,你不是也露出这种表情了吗?”陆寅柯抬手抹了抹他的脸颊,“有些恐惧是止不住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彧小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陆寅柯轻浮地拍拍他,“她发病了呗。”
“但我是故意的。”他既而恶劣道。
“怎么说呢,其实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开始有精神分裂的征兆了。前期还只是自言自语,我习惯了,也懒得管她。”
“但有一天我到家,突然发现家里被翻得一团乱。茶几翻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连我爸墙上挂的山水画都被扯烂了,横七竖八扑在地上。”
“我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就顺手抄着门口的扫帚小心查看去了。”
“但我还没走到一半,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一回头,就看见我妈正披着床单躲在两个沙发的夹角里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我没想那么多,径直就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看没看见我,知不知道我是谁,但她肯定看见了我手里的扫帚棍,而且知道这东西打起人来会很疼。”
“于是她朝着我猛扑了过来,这时候我才看见她手里正亮着一把刀。”
“她叫的可能是‘我杀了你’,也有可能是‘去死’,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真的被捅了,而且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她拔刀的过程一起涌出来。”
“于是我反抗了。”
“她尖叫着被我拧住双臂按在了地上,腿还不停乱蹬。但她实在太瘦弱了,翻不起一丝波澜。我拿刀割向了她的手腕,她立刻就吓得晕了过去。”
“我打了120,跟着她一起被送进了急诊室。平静地告诉医生她有精神病,这是她自残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我身上的刀伤。”
“后来她被救活了,却再也好不了了。我爸觉得有一个神经病妻子很丢脸,终于跟她离了婚。”
“签协议书的时候她很抗拒,但有什么用?我爸想离,用点财产诱惑了她,她就乖乖签字了,殊不知这笔钱连给她治病都不够。”
“我自然跟了我爸。”
“虽然两边没一个好东西,但我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我每次回忆,都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真的想杀了她。”
“就差一点,我离命案就差一点,还是弑母的大罪。”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都挺不容易,也挺可怜的。说到底不过都是想在生活的泥潭里混得好那么一些些,为什么最后都只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呢?我想我大概也会是这样吧。”
“这之后,我就不想读书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
“我是一个神经病的儿子,是一个拜金者的儿子,是一个酗酒者的儿子,是一个家暴者的儿子,是一个捅了自己母亲的恶人。”
“我逃了一年学,终日混迹在大街小巷。我打人,也被打,我报复,也被报复。”
“我反复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向着他们趋近了。”
“但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又是在为谁而活?”
“我真的不知道。”
“杜彧,其实……”他撇过头去,“我追你,但我从没指望能爱上你,我的成长环境告诉我,我早已失去了这个本领。”
“我跟你表白,是真的。但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怕我只是贪恋你一时的温暖。”
“毫无疑问,我性格是缺失的,我不懂爱是什么,大概也不会爱。但我还是存有私心,不想让你也认为爱是一种不过如此的东西。”
“还有你知道吗……”
他突然停下了,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重新拥有了开口的勇气。
“精神分裂,是会遗传的。”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今天在疗养院才想起来的事情。”
“那一瞬间,我突然像掉进了万丈冰窟,我看着齐红霞疯癫的神态,第一次害怕得全身发颤。”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这样……万一我也拿刀对着你,万一我伤害了你,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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