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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近代现代)——哲学少男

时间:2020-04-21 08:43:13  作者:哲学少男
  于是当时我就宣布决定,我要回去了,我那个爸还真是一点留我的心都没有,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还是遥叔关心我,叫我回去的时候慢点开车。
  不过他说完就又拎起他的装泳具的小花包往街边的店面走,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也是想尽快让我走。
  遥叔到了路上,腿脚就不像在水里那么灵活,得靠人搀着,于是那两个老头就挽着手,在路灯下一晃一晃地走着,那灯光又昏又暗,洒在他俩身上,像是加了一层八十年代的老电影滤镜,我一时觉得好玩,就掏出手机照了下来。
  那店面也有点破败,灰呛呛的门玻璃,里面垂着的白炽灯亮成一个黄球,按理说,就我爹那洁癖的臭德行,觉得是不会靠近半步的,可他却伸手敲了敲玻璃,还用袖子擦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
  “您好呀,来点什……”那老板从里面拉开玻璃窗口,慢吞吞地招呼着,看见我爸的那一瞬却睁大了眼,“哎!你是,班长!是班长吗?”
  “好久不见。”我爸温和地笑了一下,手上却偷偷捏了捏遥叔的手心,被我发现了。
  他们絮了两句旧,我才反应过来,这老板大概是我爸的同学,不过他看起来可比我爸老得多,脊背佝偻着,脸上的沟壑也积聚在脸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板着脸的原因,我爸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岁数年轻一些,他的学生大多都看不出来他是被返聘的。遥叔就更不用说了,在我口无遮拦的那个年岁成年叨咕最多的,就是以后要长得像遥叔一样帅。
  目光在遥叔脸上定格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遥叔一直没有在讲话,只是盯着下面的价目表,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一会儿要吃点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也可能是他天生嘴角上扬,所以看面相总是在笑着的。
  “来两份甜酱的梅菜扣肉饼,”我爸简单寒暄两句,就开始点餐,“我们先吃一份,等吃完再做下一份。”
  那老板笑了起来,“怎么,你牙口也不行了?”
  “老了。”我爸也笑着回他,话音刚落,袖子就被遥叔拽了拽。
  遥叔也不说话,指了指价目表上面第一行,我爸就懂了。
  “要两份蜂蜜……蜂蜜……”
  “蜂蜜芥末酱。”我上前一步接话道,一猜这老头不戴眼镜就看不清,“请给我们来两份蜂蜜芥末酱,再加一份辣酱的,谢谢叔。”
  那老板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瞅了瞅遥叔和我爸,才应了下来。
  他头顶的小电扇慢悠悠地转,面团在他褶皱的双手里被挤压出一个小-洞,随即被填进了一块梅干菜馅球,他娴熟将面团糅合,按扁,最后用细细的擀面杖擀平。
  “你儿子?”
  他声音不大,可骤然出现在安静的环境里还是有一点突兀,他掀开眼皮看了看我,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慢了半拍地点了点头。
  那老板又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我猜他大概想问我是不是代孕来的,但是碍于我在这儿又不好直接问出来,所以最后才化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和嘉遥什么时候和好的?
  遥叔没什么表情,仿佛不认识他那个人一般,我爸只是尴尬又带着几分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冷冰冰地说:“说来话长。”
  那老板也识趣地闭嘴了,带上糊了层白面的手套,把擀薄后的饼放到炉子里。
  梅干菜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白汽虚浮在窗子前,模糊了每个人的眼,那老板也不急着做下一个,手指敲打着桌沿,半晌冒出来一句话,“嘉遥,当年的事我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要不是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都要怀疑他到底认不认识遥叔。
  遥叔过了好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啥事?老了,记性不好,但这饼应该是快糊了。”
  “啊?啊!”那老板一拍脑门,连忙用铁夹把饼从锅里夹出来,中间一块已经焦糊除了一个洞。
  “我再重新做一个。”老板忙说。
  遥叔又摆摆手,“不必了,浪费,把中间那块切了,边上还能吃。”
  等到他俩的份儿烤好了,这俩老头嘱咐了我一句付钱,就肩并肩地走开了,我一个人站在窗口等我的那份。
  老板对我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但是我就比较好信儿了,凑上去压低嗓音说话,左右那两个老头耳背,离那么远肯定听不清。
  “叔,你和我爸是高中同学吧?”
  老板抬头瞅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解释道:“这镇子上就一个高中,高中就一个班,岁数差不多的,都是同学。”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要不要再问一点什么,结果这老板却是先开口问了我。
  “小伙子多大了?念大学没有?”
  “今年二十八,刚毕业。”
  “二十八刚毕业?读博士了?”
  我又是一阵笑着点头。
  “了不得啊,做学问的!”那老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大叫着,“你和大川一样,都是搞那什么,生物的吗?”
  “不,不是,我是学医的。”我解释道。
  可能是因为医学专业的原因,我身边同学大多数都会选择读到博士,科室里也几乎都是博士生毕业,有些家里经济条件不错的,会选择再继续往上深造。
  “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悠悠地叹了口气,拿起厚重的手套戴上:“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见识的,也难怪,以前班长就是我见过的学历最高的,我们这一届就十几个考上大学的,其他人基本就留在这里混吃等死了。”
  “这小镇子没什么年轻人,剩下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那些出去闯荡的小年轻留下来的小孩子,不过等他们闯出名堂了,应该就会把小孩儿都接过去了。”
  他说完又是一阵接一阵地叹气。
  “其实当年要是没出那档子事的话,嘉遥一准儿也能念个大学。”
  “什么事呀?”
  我从没想过我一个大男人也能这么八卦,我爸虽然常给我讲他和遥叔的故事,不过主要目的还是在我这个母胎单身仔显摆,至于他们从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了解。
  但是随着我长大,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
  我爸对遥叔有一种极端强烈的掌控欲,而他本身并非一个喜欢掌控的人,不过遥叔在那方面又相当地惯着他,极尽本能地在给他安全感,结果久而久之,这老头的症状非但没见好,反而愈演愈烈。
  想起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同性相爱这件事并没有现在这么包容,但他们具体惊了过什么我也猜不出来,唯一能清楚地知道的是,我爸很怕很怕失去遥叔。
  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俩高中那时候就好上了,结果被我们发现了,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太能接受,就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当时大川他爸是镇子上管事儿的,怕影响大川名声就自作主张把嘉遥从这儿赶走了。”
  “什么?”
  我登时就愣住了,遥叔怎么看也不想好欺负的人,怎么可能说赶走就赶走?而且他父母难道没有作为吗?我爸呢?
  “怎可能随随便便把人赶走呢?他父母同意吗?”
  “哎,”老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饼也顾不上放到锅里,褶皱的眉眼拧在一起,像一团揉碎的纸。
  “他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就死了,在海上运货,船被浪给打翻了,之后他一直靠救济金生活,他的救济金在大川爸那里,不给他,他也没法活,他那个人一没沟通能力,二没什么力气,就一张脸长得好,不过男人脸好又换不成钱。”
  我越听越难受,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板,“那这也太过分了,救济金不是政府发下来的,他凭什么说扣就扣啊?”
  “这是小镇子,没你们大城市那么规矩,而且还是我们那个年代,不过说实话大川爸心肠不坏,每个月给他的救济金还会自掏腰包添一点,但出事之后只觉得丢脸,大川都差点让他爸给打没半条命。”
  老板大概是说到了兴头上,也顾不得我的梅菜扣肉饼,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从上面的木板上撕下来一小块旧报纸,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盒,里面装了只有一个底的灰黄色烟草,他往报纸碎片上到了一些上去,卷一卷,用打火器点上。
  “我们当时都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言语有多么伤人。”
 
 
第3章 
  等我拿着冷掉的梅菜扣肉饼找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坐在沙滩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我问他遥叔上哪去了,他抬起下巴朝着海里扬了扬。
  “八卦爽了?”他忽然问我。
  我后背忍不住一僵,随即想起来自己至少在那摊子前面待了半个钟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我在干嘛。
  “嗯。”我心虚地点了点头,挪蹭到我爸旁边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黯淡了的原因,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爸老了很多。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同,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受到过歧视,或者什么异样的眼神。
  我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时代里,有幸得到凭借感觉去选择和我共度一生的人的资格,但是他们是不幸运的。
  故事的最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被拉扯着,从最后一排托到门口,他拽着门把手不松开,目光始终执拗地落在第一排黑板正对面的位置。
  他说,左柏川我走了。
  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左柏川,我走了。
  那个人却只是低着头写字。
  当老板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心里还忍不住对我爸当时的无作为感到恼火,喜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让遥叔一个人顶了所有?
  “爸,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你当年那么对遥叔真的有点过分。”
  我真的很难想象,老板描述中的那个倔强地一遍一遍喊着左柏川的少年,和我认识这么多年的遥叔会是一个人。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直白,我爸突然偏过头瞧了我一眼,干红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直到下唇被抿得泛了白,才极缓极缓地松开。
  “我十六岁那年爱上的宋嘉遥。”他说。
  游离在脚边的海水兀自褪了去,往着离我们很远的岸线褪去。
  “可直到二十六岁,我才意识到。”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能被迭起的浪涛声盖掉,而那持续后退的潮水终于积聚在一起,又于那处激昂着奋起,喧嚣着铺盖过来,最终落在了我们两个抱着膝盖讲话,全然没意识到的傻子身上,一瞬间湿了彻底。
  我没来得及看清我爸说最后那句话的神情,因为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我俩就被浪花浇了一脸,我把脸上一大片被带上来的海藻叶子扑棱开,高喊着叫了我爸两声,他没回我,也没在我旁边,我四处瞧了瞧,结果看见我爸猫着腰一边喊着“遥遥”一边沿着岸线跑。
  “遥叔!”
  我意识到坏事了,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我爸除了眼花还有点夜盲,突然间涨了潮,对他来说有点危险。
  遥叔也被那个大浪从海里掀了上来,我爸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十分狼狈地和夹在他泳裤上的大蟹子斗智斗勇,最后还是我俩一个掐着蟹子,一个掰开钳子,才把那大家伙从他裤子上弄下来。
  我爸瞅着他哈哈笑,遥叔就一言不发地瞪他,踹他,无论是被浪掀上来,还是被蟹子夹住了,都让这个对自己的水性相当自信的老男人很没面子,以至于他后来一再要求,要把那蟹子带回去蒸了。
  不过我没听他的,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蟹子可不好往回带,所以趁他不注意,甩手一扬,就把蟹子给丢回了海里。
  回去的时候,我把他们载到镇子上闲置的房子去,那里离海边不远,三五分的车程,不过从小区里直穿过来似乎也差不多时间,我爸当时买这儿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考虑到离海近了。
  等到我娴熟的倒车入位,拔了钥匙,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这两个老头却已经脑袋靠着脑袋,睡熟了。
  *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返回来的,空荡荡的屋子就剩下我一个人,听不见那两个老头的拌嘴,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索性安安静静地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后准备出门买点新鲜的菜回来,难得有空亲自下厨,得做顿好的。
  我们小区的中央建了个小亭子,那些退休的老教师或者教师亲属常在那里聚会,唱唱曲儿,吹吹萧,有时候还自己排个晚会儿,上去演个节目。
  我自然是不常来的,我那个常年泡在实验室的爸也对此没兴趣,知道这事还是因为遥叔有一次说楼下老太太唱得歌好听,又问了一下他才说出小亭子那边的事。
  我爸当时已经顾不上他竟然夸了别人家的老太太,单是他会对那种人多的地方感兴趣就足够让人惊讶了。
  因为他是一个从始至终都没能融入这个社会的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不具备良好的沟通能力和知识储备。
  叛逆期的时候尤为明显,谁知道老了老了,反而愿意往扎堆的人群里靠一靠了。
  我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听一听遥叔平日里听到的声音,看到的舞姿,于是便踱着步子过去,从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中探出脑袋过去看。
  结果只看见地上铺着粗制滥造的广告条幅,醒目的标题处赫然写着什么雪山天然人参提取,包治百病,三疗程见效,保证药到病除。
  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医学生,我驻足良久,把那上面的错字连篇的广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两边,随后掏出手机,把拿着简易麦克风呱呱地说个不停的中年男子的面貌给拍了下来。
  之后我就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晃悠着我的小菜兜,顺便在手机上按了个电话号码,不紧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喂?是警察叔叔吗?我想举报,我们这儿有人卖假药……”
  *
  和警察那边衔接完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箱倒柜地找遥叔前几天偷偷摸摸往回带的东西,他还挺会藏的,我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把所有的都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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