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腿后面的背阴处藏了两瓶,书架最上面一层,吃灰的那排书后面还藏了一溜,而且沙发底下的两瓶中有一瓶已经空了一半。
我一边核对着后面的说明书,一边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过去,打了两遍那边才接起来,声音还有气无力的,像是刚睡醒。
我压低嗓音对他说:“爸,遥叔在你边上吗?”
我爸说他睡着呢,问我怎么了,我一五一十把那些药的事情给我爸交待了一边,本以为他会很生气,然后叫我把那些药全部都丢掉,可谁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相比之下干着急的我倒显得不怎么聪明。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爸好像打了个哈欠,他那边的背景音也愈发的喧嚷起来,“没事,他那些药我都拿到的实验室检测过了,就是些普通的维生素。”
见他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我却忍不住急了:“那也不行啊,又不是正规药厂出来的东西,谁知道卫不卫生啊?”
“放心吧,我把里面的东西都给他换了。”电话那边,我爸似乎笑了起来,“你呀,别总操/我俩的心,快点找个能看对眼儿的人吧,转眼就三十了还打光棍,让人说单身狗好听?”
“……”
“对了,别让你遥叔知道咱俩知道他买药的事。”末了,他突然语气正经起来,嘱咐了我一句。
“啊?可我觉得有必要好好给他说一说啊!保不准他下次又背着咱俩偷偷买别的药呢。”
我爸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道:“他乐意买就买吧,咱家也不差那点钱。”
“要是买这些东西能让他心里稍微舒坦一点,那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我不大记得当时我说了些什么,被午时和煦的穿堂风拂过脸庞时,手机屏幕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桌面图片。
我看着茶几上整齐排列的一溜小药瓶,像欧洲古代带高帽子的小骑兵。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从前谁对不起谁都无所谓了,毕竟无论处于什么年龄段,大家还是要朝前走的。
从前如何我不敢妄言,但如今看来,我觉得遥叔是幸运的。
有个温柔又死倔老头告诉他,就算不用融入这个社会,也可以去感受生活的美好,就算不用强行敞开心扉,也会得到周到的呵护。
我爸也是幸运的。
有个寡言又温柔的老头,会原谅他的不成熟,拥抱他的坏脾气,满足他一切无理取闹的要求。
想起上大学的前一天晚,我们爷俩一边喝酒一边扯淡,他顺便还给我传了传他那含金量不高的恋爱经,不过有一句,却让我印象无比深刻。
他说喜欢总要图一点什么,图他模样好看,图他才华横溢,图他身价金贵,抑或其他。
但是爱不一样,爱什么都不图。
我爸当时的原话是,当你发现对方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傻-逼,可你还是舍不得离开他,那就永远不要离开他。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说起来总觉得粗俗。
不过我说他粗俗多少也带一点个人情绪在里面,因为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真的有点羡慕。
于是我批评他,我说你不可以这么说遥叔,他一会儿溜完鹦鹉回来,听到可是要生气的。
我爸已经有几分醉态,摇晃着脑袋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听清。
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他是在说他才是那个傻-逼。
第4章
我家那两个老头在九月中旬才打算回来的,我开车过去接的时候,遥叔提着他的小花包,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不情愿也没辙,北方的海就热乎那么一段时间,秋雨一下,我爸就不准他再下去游了。
我不大记得,好像是遥叔年轻的时候再水里害过病,后来我爸看他就严了起来。
考虑到遥叔估计是舍不得那片海,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绕了个远儿,走的那条沿海高速。
黄昏将尽,落日半没入海面,映得天海交接处一片乍眼的金红,无论从多么刁钻的角度去看都是抓人眼球的漂亮,我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就脑门一热,突然猛踩了一脚刹车。
然后就听到后座叮咣一阵响,那两个老头安全带记得好好的,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我爸一直在敲的电脑不幸从他腿上坠落了。
“兔崽子,怎么开的车!”
我这刚把脑袋探过去,就挨了老头一句骂,没敢吭声,先伸长胳膊把他的电脑给捡了起来。
电脑卡住的地方比较奇特,我解开安全带都不太好够,好不容易给拿上来了,我爸还在忙着把扒着窗子向外看的遥叔拽过来左看右看。
“没事啊,安全带都系着呢。”我把电脑放他腿上。
“你突然急刹车做什么?”
我朝着遥叔那边的窗外努了努嘴,“你别光顾着弄你那些菌啊,偶尔停下来看看窗外的风景嘛,怎么样?下来拍张照啊?”
在我说完这个提议的一瞬间,我爸蹙起来的眉头似乎就舒展了开,他都没能瞧一瞧外面的余晖映海图,一双眸子就亮起来,巴巴地望着遥叔。
“要、要去吗?”
“嗯。”遥叔做作又矜持地点了点头,他嘴角常年弯着,也不知道笑没笑,“照呗。”
我在这俩老头脸上瞧了个来回,越瞧越觉着他俩搞笑,合影又不是什么丢人事,一把年纪了还在我一个小辈面前扭捏上了。
说起照片这个事,我还是在白天上班的时候想到的,科室里今天新来了一个实习生,是我的同门师弟,他的桌子就在我旁边,我也不是故意偷看,主要是桌子上立个大相框,里面整齐摆着三张照片,怪显眼的。
而且第一张的背景图,还是我高中学校里面那棵大榕树。
榕树前面正站着两个穿着藏蓝色校服的少年,一个对着镜头傻呵呵的笑,另一个乖巧的站在他旁边,目光却没落在镜头上。
下面两张照片里的人轮廓更加成熟了一些,背景是桐城春节时在江岸举行的烟花大会。
最后一张应该是最近照的,小师弟今早来的时候穿的就是照片上那件大衣,而他身边站着的漂亮青年,始终那一个。
我一时看久了,没注意到小师弟下了手术回来,被撞了正着,他发现我在看似乎还有点兴奋,白大褂都没穿好,就凑过来得意洋洋地给我介绍,问我他弟弟好不好看。
好看是真好看,但还是让我有点尴尬,我起初还误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
转而我就想到,我家那两个老头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我爸的照片都是和同学或者同事的集体照,而遥叔的就只有那家三无公司找他拍的内裤照,就出了几张样片,没来得及发行就被我爸给扣下了,我还是那天去他的书房找资料的时候发现的。
“往这边站一站,有点背光。”
提起拍照,这俩老头表面不动声色,其实都还挺期待的,眼底一片晶亮,还带着些无措的慌乱感,我把大学时闲置的拍立得带了过来,相机一举,他俩就像一二三木头人一样,眼睛都不眨,绷得紧紧地盯着摄像头看。
“别光站军姿啊,随意一点,爸,您老人家别老背个手,整得像领导视察似的。”
“多嘴。”他瞪大眼睛凶了我一句,凶完又小心地拽了拽遥叔的袖子。
“要不比个心?我看他们现在年轻人拍照都这样……”我听见我爸结结巴巴地对遥叔说,还伸出手笔画出半个心形出来,“就像这样。”
“不,傻。”遥叔摇摇头,拒绝地相当干脆。
我爸瘪了瘪嘴,倒也没生气,弯下腰勾着手臂笔画了一个大的,“这样?”
遥叔本来就上扬地嘴角此时也耷拉下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更傻了。”
我端着相机憋笑,我爸的审美就在遥叔身上正过这么一回,其他时候都相当迷惑,这要是人多,我爸一定会让他们摆那个网红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的六芒星。
“那你说怎么样?”
连着两次被怼,我爸的臭脾气又上来了,两手在胸前一抄,歪着头看他。
遥叔轻轻笑起来,眉眼一弯,眼角的褶皱也跟着叠起来。
“一把年纪了,别弄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拉个手得了。”
小时候,我总觉得遥叔笑起来像武侠小说里的那种不务正业的反派公子哥,痞坏中还带点迷人,如今被岁月淘洗掉了朝气,倒显出了几分和蔼的温柔感。
我几乎是在遥叔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按下的快门,纸张随即就从下面缓慢地滑了出来,吱吱呀呀的。
他俩似乎也意识到我拍下来了,一齐睁圆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干巴的笑了两声,取出照片甩了甩,想说点什么,可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其实我只是忽然觉得那一帧画面很美。
真的很美。
火红的落日缀在他们身后,沙鸥怪叫着低掠过水面,海风吹起他们耳侧的白发,鎏金般的暮光打上了侧脸,明明是在争执的两个人,可望向对方的眼神却一个赛一个的温柔。
在一起生活久了,最初的心动或许会淡化、磨灭,但爱不会。
哪里都能找到它的踪迹。
“要不……牵个手再来一张?”
我把显出来的照片递给他俩看,又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遥遥,你老了。”我爸又背起了小手,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想当年,脸上没褶子的时候,可比现在帅多了。”
“左柏川……我还没嫌你老呢?”遥叔脸上的温柔十分明显地僵硬掉了,音量也跟着拔高了。
“有啥可嫌的,您二老没一个年轻的,”我实话实说道,又挥了挥相机,“还拍不拍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毕竟像我们这种医学狗平日里都不怎么注意外貌,成天忙得要死,干净就行,哪管得着自个儿好不好看的,年不年轻?
而对于我这种典型的糙直男思想,这俩老头好像不仅不大认同,甚至还有点来气。
“车你开?”
“行,我开。”
“给这不会说话的臭小子扔下去喂鱼?”
“行,我抗他脑袋。”
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左同志大概是全网最闲的外科医生了……
第5章
回来之后的日子里,我爸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他在带着遥叔去老家之前就已经申请了辞职,但是要在彻底不管之前,把他手下的课题和接替他的教授交接明白。
这着实是一项大工程,有时候他都来不及回来陪遥叔吃午饭。
我这边也忙起来了,医院接手了药物的三期实验,被抓过去的医生里就有我一个。
先前中午的时候,我还有闲工夫悠哉游哉地去门口的咖啡店点杯喝的,如今泡泡面的三分钟都是奢侈。
那几天我们两个谁也没顾上遥叔,他还是一贯的安安静静,早上我把他带到医院治疗,下午没人接,他就自己回来,晚上偶尔会因为床单太丑的问题和我爸吵两句,其余时候都和没生病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闹腾。
可能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状态太过正常,我们都以为他的病情基本稳定在这个时期,一时间也放松了警惕。
结果,没多久就出事了。
他提着那只大胖鹦鹉走丢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一起轮番享用一碗泡面,我爸的电话就这样火急火燎地打过来了。
遥叔每天的行程都很固定,早上去医院,中午我爸要是有空就接他回去吃饭,午睡一会儿在去医院,下午结束治疗,就一个人回来,领着阳台的胖鹦鹉出去溜溜弯,一般天没黑就回来了。
而我爸那些天基本上每晚**点到家,那天他回来的时候房间的灯是黑的,他有点夜盲,还懒得开手电筒,结果在墙壁上摸索了半天大灯的开关都没找到。
他又喊遥遥,不过也没人应他。
这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把我那口酸菜牛肉面秃噜进肚子里,随后把烫手的泡面碗塞到主任怀里,又和他打了个招呼,脱了白大褂就赶忙往外跑,电话里面我爸的声音都已经哆嗦上了,我的心脏也一下一下的,不安地跳动着。
我当时的状态没比他冷静多少,毕竟听过太多老年痴呆症患者走失,就再也没找回来的例子,生怕这件事情发生在遥叔身上。
我爸拿着上次在海边和遥叔拍的照片,一路走一路问,九点多街上哪还有什么人,除了后街附中刚下了晚自习的那些高中生。
我觉得相比之下,我还是智商在线的,我没先去跟他汇合,也没有立刻在朋友圈广播,而是直接去了社区的派出所报案,上次举报假药就是给他们打的电话。
本来我还对上一次假药事件的合理处理对他们的印象颇为不错,可谁知这一次见了,却让我气得半死。
“我要报案,我家老头走丢了,他……”
我是一路跑过去的,到那之后扶着台子气喘吁吁地给他描述,他连头都没抬,直接甩给我一个本子。
“登记。”
……好,我忍。
毕竟求人办事,要按照人家的规矩来,我一咬牙,飞快地把信息都登记好,顺便把气息捋顺了,准备重新给他说明情况。
谁知道他又打断我,不过这一次抬起了头,挑着半边眉毛,看上去有点凶。
“医生?”
“对,我是。”我应道,可又想不出来我是什么职业跟报案有什么关系?
“重写,看不懂。”他眉头一皱,把本和笔给我扔过来。
“……”
我十分优秀地把我的小暴脾气压了下去,语气尽量平和地对他说,“警察叔叔,我真的着急,我家老头走丢了,他有痴呆症,这么晚了我怕他一个人出事!”
“身份证。”那警察又抬起眼皮,似信非信地打量我一圈,掌心摊在我面前。
我感觉的我的面部表情已经很难维持冷静了,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边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啪的一声拍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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