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楚潼儿正躺在后院的大槐树上发呆。
快入伏了,槐花也跟着开了。她喜欢这里,隔着白色的花瓣、碧绿的叶子,看着碧空如洗的蓝天。树叶的阴影从头顶上方打过来,阳光被切割开,点点滴滴下落在肌肤上。
楚潼儿从小到大,一旦觉得心烦意乱,便会爬到槐树上,找一个叶子最茂密的地方缩起来躲着。这习性有点像狸奴,说起来有点不雅观,不过瑶山上也没人会闲的难受来管她爬树。
楚潼儿不知道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扶剑妪没给过她母亲的温情,这山上也没人旁人会有胆子抱她。不过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也从未觉得心里失落。
比起人类肌肤能带来的温度,槐树叶子的抚慰对这冷漠少女来说就足够了。
而楚潼儿在树上发呆的时候,要么是在思考剑道,要么是在放空自己。这次她在想,最近山上住了个轻佻道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剑道天才。这件事让楚潼儿觉得很不喜,倒也不是出于对惊才绝艳之辈的嫉妒心,她单纯就是看不惯对方对待剑和道上吊儿郎当的态度。她每日练剑八个时辰,那道士每日练剑才三个时辰,但进境上却完全反过来。
楚潼儿不认为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但面对事倍功半的现实还是觉得有些颓然。
她正发着呆,倏然听到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潼儿蹙着眉向下望去,看到那个道士挽起了道袍的袖子,试图往树上爬。
“……”
祝清平好像不太擅长爬树,他张开双手怀抱住槐树树干后,就像老母猪一般吭哧吭哧地蹭。他的动作相当搞笑,但楚潼儿只是冷眼望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祝清平一抬头,正好对上楚潼儿清冷幽黑的双眸,不禁有些讪讪。俊俏道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讨好般问道:“我能上去跟你一起坐着吗?”
楚潼儿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些不情愿,好像私人空间被冒犯了一般。这个认知很新奇,她一向以为自己除了剑道外无欲无求。
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又找不出理由来回绝祝清平,只好点点头。祝清平于是便继续蹭树。槐树被他的动作带得有些摇晃,楚潼儿本就不太高兴,见状便出声道:“你轻功上来便是了。”
祝清平尴尬道:“那不太好吧,我怕力道掌握不好,把枝条什么的踩断了。叶子弄掉了也不好。”
楚潼儿一怔,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戳了她一下,却说不上是疼,只是有些怪异。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踯躅片刻,俯**子把手伸给了祝清平。
祝清平受宠若惊:“大妹子,你这是?”
楚潼儿沉默不语。
祝清平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呃,把我手拧断?还是把我扔出去?”
楚潼儿这才抛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上来。”
祝清平得了便宜还卖乖,抓了楚潼儿的手,还要调笑道:“没想到楚姑娘居然让我摸她的手,死而无憾了。哎呀,真滑。”
“闭嘴。”
楚潼儿懒得搭理他,真气运转,臂上用力一提。祝清平借了这份力,脚下腾空而起,便落到了槐树上。不过就算这样,也还是蹭落了几片叶子。好在楚潼儿选的这根枝干够结实,祝清平上来后也没有断裂,稳稳当当地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
祝清平伸手摸了一下这根虬干,啧啧称奇:“这树真的结实,得有几百年了吧?”
空气中一片沉默,楚潼儿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甩开祝清平的手后便接着自顾自发呆。祝清平又逗了她两句,楚潼儿也完全像是听不到。这里是她一个人的空间,现下凭空多了一个人,叫楚潼儿颇为不自在,好像被人打破了什么东西一般。但她天性淡漠自持,很快就把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压在了心里。
祝清平正色道:“不开玩笑了。楚姑娘,我是来特地找你的。”
楚潼儿这才勉强给了祝清平一个凉薄的眼神。祝清平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木头做的玩意儿,接着双手捧给楚潼儿看。
躺在他手心里的东西是一个剑形的木簪子,奇特的是样式、花纹同楚潼儿的佩剑“千水光”有**分相似。做工看着有些粗糙,有些纹路刻得歪歪斜斜,但是边缘打磨得很光滑。
楚潼儿微微睁大眼睛,听到祝清平说道:“对不住啦,我平时总是口无遮拦,故意逗你。之前还扔了青剑……”
“这是我照着你的剑做的,不太好看,不过没能仔细看去,也只能做成这样八分像。”祝清平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左右游移,不敢看楚潼儿的表情,“送给你做赔礼。”
“……”
楚潼儿沉默着,不知作何反应。这还是真是她第一次收到亲手做的礼物……来自一个看不太顺眼的家伙。但这根簪子,她却打心眼里喜欢。
她看了祝清平一眼,发现这轻佻的道士白净的面庞上染上了一层红霞。楚潼儿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却跟着有些局促起来。她委实不知道究竟如何对待这样的好意,道谢、道歉、赠礼等等,这些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一片空白。祝清平挤进了她一个人独处的世界里,还带着亲手做的礼物。她注视着祝清平的漆黑眼眸里,泠泠冰雪似乎有些融化,但细微至极、暧昧不明。
“嗯,你要是嫌弃,也没办法啦。”楚潼儿一直不说话,搞得祝清平有些挫败,“我这还是第一次亲手给小姑娘做东西,难免的。那个,就真的是第一回 ,你就收下吧。”
楚潼儿犹豫着,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根簪子。簪子入手还带着余温,如她所想一般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任何扎手木刺,可见祝清平是用了心的。
“……”
见她收下了簪子,祝清平松了口气,笑弯了一双风流桃花眼。打蛇上棍,道士下意识嘴贱道:“你戴上给我看看吧?”
话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明明是来道歉的,怎么又犯贱!这下 好几天的功夫功亏一篑了。
结果意料之外,楚潼儿只是犹豫片刻,便伸手抽掉了发鬓间原本的乌木簪子。她长发如瀑倾泻而下,刹那间晃花了祝清平的眼睛。接着,长发又被她拿祝清平的簪子挽好。墨黑发丝间露出一截剑柄,奇特而秀丽。
这根簪子就是为了楚潼儿做的,也只有楚潼儿最适合这根簪子。
绿色的槐叶,白色的槐花。身着素色春衫的美貌少女,如一枝报春的梅,冰雪覆盖在柔软花瓣上,却是到了消融之时。
祝清平一个没坐稳,从树上栽了下去。
嘭!
他躺倒在草地上,喃喃道:“三清在上,弟子作孽了……”
不是风动,树动,不是任何东西在动。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是他心动了。
第33章
罗宝珠呻吟着睁开双眼。她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股疼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身上软绵绵地提不起来力气,似乎真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睁开眼睛后,罗宝珠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她竟然躺在一个木牢笼之中,外面有一群穿着打扮奇奇怪怪的人在走来走去。罗宝珠顾不得疼痛,扑到栅栏前,伸手抓了木杆怒吼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喂!”
她记得她同高玉山两个人得了一株天材地宝的消息,两个人急急忙忙向边境赶,结果路上撞见了一行魔道中人。缠斗之间,突然一支类似轻骑兵的队伍马踏残阳,冲撞过来——
对,那马上的人穿着打扮同这外面的人是一样的。
她喊了几句,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走过来,端着个装满水的破碗。女人瞅了她两眼,用罗宝珠听不太懂的方言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后,把碗端到栅栏前,看意思是要罗宝珠喝水。
罗宝珠气急攻心,一把掀翻了那个碗:“你们到底干嘛!”
“啪”一声,破碗摔碎在地,黝黑女人受惊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挎刀男人走过来,“咚”一下拿刀鞘撞了笼子一下,继续用那种罗宝珠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喝骂。罗宝珠被这一下震得坐在地上,吼道:“我师兄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语言不通,高大男人也很不满罗宝珠的态度。他直接开了锁,把罗宝珠拽了出来,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罗宝珠被打得痛呼出声。男人下了狠手,一巴掌抽过来,罗宝珠脸颊瞬间便肿起来了,嘴角淌了血。黝黑女子急忙向男人说着什么,但是男人扬起了手掌,登时第二下就要抽下来!
“——”
一个清丽婉转如百灵鸟啼鸣的声音从男人身后响起,他立刻收了手,恭敬地转过身来,单膝下跪。那个黝黑女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罗宝珠看到一个身披红纱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她肤若凝脂、唇如点绛,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出她的美丽和纯洁。罗宝珠曾见过连山庄的天下第一美人沐心秋,这女子同沐心秋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这美丽到不真实的女子莲步轻移,走到罗宝珠面前,温声道:“永国人,你有什么烦恼?”
罗宝珠怔怔地看着她,不由得落下来眼泪。她是那么美,那么温柔,仿佛是一朵洁白的天山雪莲,又如雪山女神降世。
女子拿着手帕,细细地帮罗宝珠擦了脸,又柔声细语道:“不要怕。迷途的羊羔,我是羌族的公主黛丽雅,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
沈菡池回到将军府,时间掐的刚刚好。他刚换上一身体面的行头,便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嗓子通传道:“圣旨到——”
这把声音,尖利嘶哑、难听至极。沈菡池一面把头发拿了个玉冠束起来,一面冷着脸向外走,心想道:老阉狗不来,派了个小的来,有意思。
他踏出将军府门,刘思礼的干儿子刘忠正站在府外,穿了身茶驼色的太监服、戴着顶象征三品的蓝帽。刘忠长得高瘦,面庞冷峻瘦削,看起来便是个刻薄之相。他把手一抬,端着圣旨,拉长声音道:“沈菡池接旨——”
这一接旨,跪是免不了的。沈菡池扯了扯嘴角,咚一下跪下来,膝盖直接把石板磕出来道裂缝。刘忠眼观鼻鼻观心,直接当做没看到,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羌人屡犯边境,为扬国威,教化番邦,宣朕仁义,兹任命沈菡池为镇西将军,收归西北所有沈军旧部,可调用西北地方兵力。如朕亲临,务为永朝击退羌人之患。不日启程,钦此。”
刘忠皮笑肉不笑道:“恭喜沈——沈将军了。”
虽然圣旨上写的是镇西将军,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圣旨里暗示北边那位废物将军也归他管了。这一下草民变正一品,直接一步登天。可惜这一步登天的机会,其他人也不大想要。
沈将军这三字实在是太过刺耳,沈菡池差点就翻脸了。他攥紧拳头,学了刘忠脸上的怪笑,道:“臣领旨。”
刘忠把圣旨交给他,接着又阴阳怪气道:“咱家就说,沈将军是个厉害人物。千万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啊。此外,圣上还有道口信要传给将军——圣上希望您立刻、马上,进宫面圣,还有一道圣旨要当面交给您呢。”
他说着,把手一伸,把身后的四抬软轿展示给沈菡池看:“您瞧,轿子都给您备好了。”
沈菡池收了圣旨,笑道:“不了吧,谢主隆恩。但是沈菡池贱命一条,一坐轿子就头晕脑胀,若是一会儿吐出来还是小事,耽误了圣上大事便不美了。”
刘忠一滞,假笑消失。沈菡池见他愣住,脸上笑容更加古怪起来:“不过若刘公公这样的祥瑞之人替我抬轿子,我这毛病说不好就不治而愈了。啊,不过是玩笑、玩笑。公公请先回,本官自己走过去。”
刘忠自从八岁进宫,一下子得了刘思礼青眼收作义子,后来又当上了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哪里有人敢这样当面磋磨他?哪怕只是面子上,东宫那群眼高于顶的羽林力士、朝堂上的一二品大官,见了他都要和和气气的!他沈菡池怎么敢?
他沈菡池就真敢!别说今天他让刘忠抬轿子,就是他现在直接当街打杀了刘忠,也没人会在此时向他发难。刘思礼还要替沈菡池叫上一声杀得好,帮他递刀!
有恃无恐。这番话说出口去,沈菡池便做出了一副谢客的姿态。刘忠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后,一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山雨欲来。他把牙齿磨得咔咔响,狞笑道:“沈将军真要这样不留情面?”
沈菡池嬉笑道:“哪里话?说了是玩笑罢了。”
刘忠越看他这张脸越觉得讨厌。丧门星、晦气鬼,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同他老子一样叫人厌恶。刘忠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差点站不稳。他定了定心神,咬牙切齿道:“好!我刘忠一介贱人,就替将军抬轿又何妨!轿夫,起开!”
沈菡池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来,嘴上喊道:“刘公公,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何德何能啊!”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戏谑跟讥讽,一片凉薄。刘忠一口血涌到喉咙,愤恨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直接一脚踹开了一个轿夫。沈菡池一边“哎呀这不好吧”,一边走到轿子边上跃跃欲试。
沈菡池挑起一边眉毛,星眸里充满了恶意:“公公,本将军真的进去了?”
他刻意把将军两字咬重了。刘忠冷笑道:“请!”
“那就谢过公公美意了。”沈菡池回以一个相同的冷笑,大大方方地坐进了轿子。
什么魑魅魍魉都要赶来将军府门口撒野?真当他装孙子装了这么多年,就真成孙子了?谁要想踩着沈琼的尸骨找他麻烦,他就要把对方扒皮拆骨、一锅炖了,全泼回身后主子脸上!
沈菡池时不时踹一脚轿子壁,叫刘忠抬得更费劲。他一边搞事,一边思考着上面那个老不死的说的第二封圣旨。若只是普通的圣旨就罢了……若是他想的那一封,他怕自己可能真的忍不住……在御书房直接把当朝皇帝宰了。
沈琼夫妇一直教他做个温良恭俭的好人,但沈家的儿郎,又哪一刻是真的甘愿引颈受戮的?即便他身上不淌着沈家的血,沈菡池也绝不会是那个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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