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在不停颤抖的手臂。他深呼吸一次,抬起左手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这才遏止住了颤抖。扶剑妪身影如巍峨高山,方才他试图以白峰观驭剑术牵引殿中剑的行为,怕不是蚍蜉撼树一般!
这就是——瑶山之主。
祝清平这边被扶剑妪压制住,冷汗涔涔。沈菡池这边却比他幸福多了,老叫花子从没有倒塌的建筑物波及的寺庙后院搬来坛酒,跟沈菡池两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起来。
沈菡池尝了一口坛中酒,只觉得烈的很,只冲天灵盖,瞬间苦了一张脸。老叫花子看到他的表情,拍腿大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受不了我们……这坛甘剑吧!”
沈菡池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好奇问道:“我只听说这世间有女儿红、梨花白、汾白花雕二锅头,老头,你这酒为什么叫甘剑?”
老叫花子并不理睬他,自顾自举起酒坛鲸吞一大口,清澈的酒液顺着他脏兮兮的脸往下淌。沈菡池暗道一声暴殄天物后,老叫花放下坛子,打了个悠长的酒嗝后,醉醺醺地摆摆手:“我哪儿知道去。就叫这个名字!”
沈菡池敏锐地注意到他眼神有点黯然,但是他并没有出声戳破。这位老叫花身上完全没给他任何高手的感觉,但刚刚那一手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在赵青鹿身上见到过这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大抵天下高手,心中总有些沉甸甸的心事。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天字榜上有哪位高手符合眼前人的特征,索性也不去想了。
老叫花子又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笑道:“少年啊,你长得挺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当年呢,老叫花我是传授了她一套枪法,要收她当弟子。可惜没等到她喊我一声师父,就死啦。”
老叫花子自顾自说道:“这是我这一辈子唯二的憾事之一。”
沈菡池听到枪法,心里一动,但又觉得不会这么巧,没有把疑问问出口,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那剩下的一件呢?”
老叫花子斜眼看他,道:“我凭啥说给你听啊?呸呸呸,就不说。”
他还吐了口水,还好被身手敏捷的沈菡池躲过去了。沈菡池躲过一劫,毫不客气地朝这个毫无高手风范的老叫花子翻白眼:“不说拉倒,小爷还不听呢。”
老叫花子反而开始哈哈大笑,道:“那我还非要说给你听呢!”
他顿了顿,又提起酒坛来,把那烧心的烈酒敦敦敦灌进喉咙里。半晌后,他随手一丢,把酒坛砸碎在了一旁。
沈菡池看到老叫花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柔情似水的笑容。按理说,这么一张丑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会让人感觉不适的,但是沈菡池却觉得他此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像自己的心上人。倒不是容貌相似,而是盛满柔情的眼神——
这一刹那,沈菡池突然心里一突。但虚无缥缈的念头转瞬而逝,他没来得及深思,就被老叫花子的声音吸引走了心神。
“我比你大一点时,自以为举世无敌,恣意风流。后来在江边捡了个小徒弟,是个天才。”
“我把这孩子拉扯大,突然有一日,她拿了自己写的剑谱给我看,我被震撼住了。太过玄妙,太过精巧!我三十七年,未曾看过这样的剑法!跟我的万剑归一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是我根本找不出任何错!是我的剑道错了吗?!”
沈菡池专注地听着,看到老叫花子的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
“我输了。”他喃喃道,“我对剑道的执着跟对她的爱,输给了肮脏的私欲。我嫉妒她,嫉妒得要死,我告诉她这本剑谱狗屁不通……都是报应!”
老叫花子坐在碎片中,又哭又笑。沈菡池静静地看着他的残腿,叹了一口气。
他……或许知道老叫花子是谁了。
等老叫花子发完疯后,便拽着沈菡池要教他这一剑。沈菡池看着他耍了几遍,牢牢记在脑子里,又背下来什么“万剑归一一生万剑”的口诀,发现自己还是不会,一旦挽起剑便真气滞碍。但老乞丐可不管他学没学会,摆出一幅万事大吉的姿态,疯疯癫癫地唱着小曲离开了。
他一边琢磨这一剑,一边在破庙前等祝清平,最后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等到了步伐沉重的年轻道士。对方见到他身后的破庙,又看了看他,发现他安然无恙后便松了口气,连忙告罪道:“池弟,久等了啊。”
沈菡池看他没缺胳膊少腿,放心了不少。刚要说点什么,对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晦暗不明的东西在翻滚,那既不是沈菡池曾经看到的玩世不恭,也不是临时起意。尽管他们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沈菡池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性,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是他笑着拍了拍祝清平放在他肩上的手道:“好。”
“我……”
“我抱得美人归你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等你修行完了到华京找我。”沈菡池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好兄弟,是吧?”
祝清平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笑着回答道:“去,肯定要去的,不过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池弟,答应我一件事吧。”
年轻道士伸出手来:“你回到华京,跟你的心上人见一面。告别的时候,你回头看他一眼。就一眼。”
沈菡池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为什么?”
祝清平一脸高深莫测,道:“弟啊,我有多少爱慕者,你有多少哇?这种事你可没我有经验。别管了,听我的就是了。击掌为誓,要是你没做到,就请我喝十年的酒,怎么样?”
沈菡池眼睛转了转,很痛快地跟他击了掌:“可以。但相对的,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去跟楚姑娘说你暗恋她!”
祝清平五官皱在了一起,宛如听到了鬼怪故事一般,满眼惊慌失措。沈菡池扳回一局,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捶了祝清平肩膀一拳,接着便扬长而去。
祝清平又喊了沈菡池一声,只见对方扬起手挥了挥。
沈菡池的背影有点萧索。
祝清平顿了顿,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坏笑着喊道:“别想我想得睡不着啊,怪恶心的!”
“滚你娘的!”
第16章
三封密信拿到,沈菡池也调整好了心态。他觉得似乎还有些时间,便心安理得地在采酒城住下,包了个最好的客房,转天便去街上逛了一天。
这一天,沈菡池就混在市井小民里,讨价还价着买东西,坐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站在人群里看耍把式的卖艺人。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一堆小泥人、拨浪鼓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叼着快被太阳晒化了的糖葫芦往酒楼方向走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蹲在路边卖松子糖的老婆婆。他咯嘣一声咬掉了一颗山楂,蹲**去,笑眯眯对着老人道:“婆婆,来一包松子糖吧。”
除了糖葫芦以外,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
小摊子上摆着的亮晶晶的松子糖,让他回忆起了一件很远以前的事情。当年云殊归在烈士祠帮他撑了一回伞后,他满心都是开心与羞赧,想着如何报答一下这人。他上下打听了半天,从小道消息知道了问天司的无双公子喜欢吃糖,兴冲冲地跑到华京最好的零食铺子买了一大堆糖。
我怎么说呢,就说谢谢你之前帮我撑伞,我给你买了包糖?
还有,我觉得你挺好看的?
不行,怪不好意思的。就说谢谢你帮我,交个朋友吧。
沈菡池抓耳挠腮地在问天司不远处转了半天,刚鼓起勇气要去敲门,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问天司门口。他嗖地一下窜到树后面,露出半个头来偷看。只见车夫向门口的守卫通报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云殊归走出来。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马车里的人递给了云殊归一个食盒。沈菡池看到他充满歉意地摇摇头。等他快蹲到腿麻了,马车终于离去。云殊归最终也没有接受那个精美的食盒,转身回到了问天司内。沈菡池等他回去后,装作是跑腿小厮上前跟守卫套近乎道:“大哥,云公子在不在?我家小姐有东西要转交给他。”
他长得好看,守卫还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哈哈一笑,道:“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云公子从来不要非亲非故的人的东西咧,刚刚国色天香的明珠郡主都被气走了。”
非亲非故四个字一下子就把沈菡池击垮了。
他颓然地想,对啊,国色天香的郡主都不行。
我又不应该喜欢他,他像是个天上的仙人,清清白白遥不可及。我沈菡池一个天煞孤星,就因为一己私欲,就要把他也拉进这脏污烂泥塘,凭什么呢。
最终沈菡池盯着那块朴素匾额看了半晌,还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由头给云殊归送温暖,默默抓紧了那包松子糖。他若无其事地走回将军府,坐在后院的石桥上,一颗一颗地把那一大包糖都吃光了。
甜得他牙疼。十七岁的沈菡池捂着腮帮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唱哪出。
只觉得,空落落的。
“小哥?要多少啊?”
老婆婆的声音把沈菡池从回忆里拉出来。
沈菡池比划了一下:“这么多吧。”
他买了一包跟当时差不多分量的松子糖,拿了一颗塞进嘴巴里,剩下的小心翼翼拿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真甜……
沈菡池又开始觉得牙疼了。
他含着这块松子糖,向前走了两步,注意到巷子拐角处有个用石头划出来的奇怪印记。他伸手摸了摸,是沈家的楔子留下的记号。
沈菡池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披红挂彩的青楼。二楼外回廊上挂着大红灯笼,此刻还不到营业的时候,安静如一座坟场。
洛盛阳坐在桌子前,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可惜媚眼又做给瞎子看,坐在他对面的鬼面人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仿佛老僧入定。
洛盛阳忍了又忍,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虞聆,你就不能把你的破面具摘了啊?你不吃饭不喝水啊?”
虞聆简短地回答道:“不饿,不渴。”
洛盛阳被噎住,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小二正好过来上菜,洛盛阳气呼呼地拿起筷子,狠狠插了一块蒸鱼。
同行三四天,他就没见这个怪胎把脸上那个铜面具摘下来过。这么吓人的东西,虞聆片刻不离脸,害他二人进了城镇就被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看。大少爷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被人用防备的眼光盯着看,一时间臊得要死。于是洛盛阳就开始拼命游说虞聆把面具摘下来,但对方完全无视了他。
洛盛阳自小家教好,虽然心情不爽,但吃起东西来依旧慢条斯理。虞聆坐在他对面,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默默看着洛盛阳吃饭。
隔壁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洛盛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佩刀少侠”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对方吞了吞口水,向他一拱手道:“这位、这位姑娘,在下风波庄王先,敢问姑娘芳名?”
洛盛阳容貌秀美,但眉眼凌厉高傲,绝无脂粉气。加上在华京名气又很旺,鲜少被错认成女子。听到这话,他脸色顿时黑下来,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正要嘲讽这个不长眼的家伙,便见到虞聆的刀横在了他二人中间。
虞聆沉声道:“滚。”
王先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仙女”身上,看到杀气腾腾伸出来的刀才注意到身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鬼面怪人。他被对方脸上的狰狞面具吓了一跳,又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让我滚?”
虞聆没讲话。
王先小声嘟囔了一句“怪人”,完全没管那把刀,再次涨红着脸向洛盛阳献殷勤:“姑娘,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只想跟你当个朋友……”
洛盛阳冷笑:“你叫谁姑娘呢?”
他声音一响起,王先的话语戛然而止。不过这位少侠反应很快,立刻改口道:“公子也可以!”
洛盛阳无语:“……”
王先摆出一幅死缠烂打的样子,洛盛阳正斟酌着怎么打发他,虞聆突然伸出手来,把洛盛阳拽进了自己怀里。他手臂圈着洛盛阳,像是匹护食的狼,周身都散发着不快的气息:“他的命是我的。”
王先愣住,洛盛阳也愣了。隔着薄薄的一层麻衣,他半靠在虞聆的怀里,甚至可以感觉到虞聆手臂上结实的肌肉——这还是第一次他跟家人以外的人这么贴近。
牡丹花的脸慢慢被染红。
王先灰溜溜地走了,虞聆毫不犹豫地撒开手,推开了洛盛阳。洛盛阳还愣着神,被乍一推开,心头立刻涌上一股怪异感。推人的动作这么行云流水,简直就像嫖完姑娘拍拍屁股走人的恩客。他怎么觉得虞聆挺嫌弃他的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洛盛阳又开始埋头吃东西。他没注意到,自己低下头去后,虞聆的头也微微低下去,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若是他能揭开虞聆的面具,会发现他的耳朵似乎也泛起了不自然的红色。
第17章
夕阳西斜,洛盛阳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虞聆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房间去休息。洛盛阳又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凤目斜睨:“你这几天都让我一个人住一间,不盯着我?不怕我跑了?”
虞聆的声线依旧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不。”
洛盛阳冷哼一声,转身上了二楼。虞聆等他走后一会儿,进到他隔壁的房间,轻轻打开了窗子,谨慎打量了四周,伸出手去。
一只信鸽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发出咕咕的叫声。虞聆收回手,解下鸽子脚上的信笺,看到上面一如既往的铁画银钩:刘潭接任。
虞聆琢磨了一下。他对朝廷上那些势力不太了解,不过隐约记得云殊归跟他提过一句这个刘潭,应该是太子一派的人。
上面派下来的人把洛祖辉之死扣在了虚无缥缈的马匪身上,认为洛盛阳也一并被处理干净。保险起见,他暂时还不能把唯一的幸存者洛盛阳送回他洛盛华那里。
虞聆一想到要把洛盛阳带在身边一段时间,一向宠辱不惊的他开始觉得脑仁隐隐作痛。这人艳若朝阳、娇生惯养,脾气又直来直往,虞聆总是不自觉地对他迁就一些……他确实不太会跟这种天生就该被捧在手心的人相处。加上他的狩猎目标最近就在这一带,想见血的冲动快按捺不住了,今天他便差点劈开那个不长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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