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慎言告诉他,这是这一生第二个属于自己的决定。
第一个是犯下这个错误,第二个是承担这个错误。
辛慎言人生所有错误的开始,都与季麓生有关,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结束。
可他的这份感情又该如何结束呢?
辛慎言不知道,他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好,却也一觉到了天亮。再醒来时,辛慎言只觉得浑身酸痛,整张脸都肿了,他活动了下/身体,想下床却发现脚上多了个金色的脚环和一条长长的连着床尾的锁链。
“言哥儿……”林照儿见了他就哭成了泪人,“陛下他,他今早命人拷上的。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可怕!”
辛慎言看着已经有些淤青的脚腕沉默了,半晌,他摸了摸林照儿的头,“不要哭了,也不碍事,反正我平时也不爱出门。”
林照儿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凶,“怎么会这样呀!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呜呜……”
“好了……你再哭脸也要肿成我这样了。”辛慎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江侍卫,怎么样了?”
“陛下打了他八十廷杖,把他扔到前线去了。”
辛慎言愕然,他点了点头。本以为江愿会被直接处死的,现下看来还活着被送去了前线,已是万幸。
江愿被送到常会玉身边应该死不了了。他想了想,觉得季麓生有时候行为活脱是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半夜冒雨跑来找他,出口就是狠话,把人打一顿丢给假想敌示威,心性既随意又固执。
只是这一次季麓生实在是伤他太深,纵是被拷在了床上也不能使他动怒了,他的心像一口死井,正在慢慢干枯。
辛慎言不去想季麓生,而后者,也再没来找过他。
一转眼已经深秋,辛慎言仍躺在他的小榻上,自从养了一猫一狗后他再也用不到手炉了,小威太过活泼,总是喜欢到处咬咬玩玩,只有圆圆肯安静趴在他肚子上,缩成一团。
“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不能趴在我肚子上了。”辛慎言双手捏着小黑猫肥肥的脸颊,“我会被你压死的。”
小猫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喵了一声自顾自地舔爪子。旁边的小威叼着小兔子玩具扔到辛慎言身上,想让他们陪它玩儿。
辛慎言叹了口气,把圆圆放到地上,转过身继续午睡了。
林照儿一直在一旁看着,无可奈何地抱起两个小家伙往外走,准备去院子里陪他们玩一会儿。
一转身就撞到了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皇帝,后者绕过她,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榻边的软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已经睡着的辛慎言。
林照儿和德寿对视一眼,一起退下了。
第11章 思君
连月来,季麓生都没来看过他一眼,不是他不想,而是每次起了意想来看看他在做什么时,心下都生出了迟疑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惧意。
季麓生知道自己现在的性情十分古怪,让人难以接近,所以朝堂上都认为他颇有些向暴君发展的势头。可这也并非他所愿,这宫里是张血盆大口,吞噬人的性情与灵魂,他见到母亲的身心在这里死亡,而自己也在这里受尽折磨,幼时的时光像是一场梦,又或许是上辈子的事,自从他的父亲登上帝位,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无忧无虑受尽宠爱,一心向往山水田园的小世子,想要不被深宫里的鬼魅吞噬,就得手握屠刀,冷性冷情。
所以他向宫里那些画皮女子学习了伪装和杀人,他一个一个除掉了当初那些暗害他母亲的女人,又在老皇帝面前伪装出一片拳拳孝心,暗中夺嫡。多少年的梦里,他真切地看见阴冷的宫殿里母亲紧紧抱着他,发现他浑身沾满鲜血后又把他推开,远远地离开他,仿佛他是从地狱钻上来的恶鬼。
可自从辛慎言到他身边后,那总是漫着血腥气的梦里忽然开辟出了一小片天地,那里有段温柔明亮的月光,照着远处看不真切的红影。
在梦外,那天除夕夜,他看着远处的场景和自己梦中竟然重合了,可另一个不速之客打搅了他的如梦似幻,竟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辛慎言。那之后季麓生发现,如同三年前一样,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执着也愈发失控。他开始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当他雨夜疾行,想把那个人抱在怀里时,却发现那人在写些想要逃离他身边的信。
季麓生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那么把辛慎言锁在他身边是最好的办法。
可看着辛慎言趴在床边低泣不止,他有些后悔了。季麓生那时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正是因为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既想靠近他,又怕伤害他,更担心自己之前说错的话做错的事让辛慎言无法原谅。于是季麓生几次想伸手抱一抱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仓皇离去。
思索了一夜,他还是决定要把他锁在自己这里,因为他突然生出了恐惧,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什么人爱他的,辛慎言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季麓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把他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也就不需要知道了。可心底有个声音道出了真相,他是不敢知道。
像现在这样,他仍然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在他身旁睡得正香的辛慎言。
季麓生又看了他几眼,悄然离去了。
那之后,二人之间却仿佛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谁也没去提之前的事。季麓生还是每日会来与辛慎言一同用膳,晚上会同榻而眠,只是紧紧抱着身边的人,没再与他有过什么。
辛慎言没有再哭闹过,淡然地接受了,可现在的他看着满目望去都是红墙绿瓦的深宫庭院,竟然一天天地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想离开了。
这一年的秋天依然天清气朗,皇家围场已经很久没有在秋天这么热闹过了,先帝是不喜欢这些舞刀弄枪的做派的,是以他在位的那些年,春猎秋围一次都不曾兴办过,到了季麓生继位,才恢复了尚武的传统。
今年的秋围季麓生带上了辛慎言,这让辛慎言有些惊讶,但也欣然前往,毕竟他已经在宫里呆了太久,久到有些忘怀了外面的风和雨是什么滋味。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凛过面上的微风。皇家禁城里的风也没有这旷野上的自由,下起雨时也总是带着哀怨。从前辛慎言在宫外时最喜欢下雨了,若是小雨他会上街走走,若是大雨他会静静在屋檐下看一个下午。
那是他另一种禁锢的日子里最爱的消遣之一,可自从去了宫中,便是这一点消遣都没有了。宫里的雨天总让他感觉不舒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雨天里是最适合杀人行凶的了,滂沱的雨声可以掩盖凶手的脚步声,而大雨过后又会把人的血和脚印通通冲刷干净。
远没有草原上的雨露干净和纯粹。
辛慎言看着在远方成群奔过的野羊和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再看看这天与这地,他笑了一声。
真正的天地连接处是没有那一道红墙的,所有生灵都能尽情在大地上奔跑和嬉戏,像风一样可以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像雨一般可以亲吻世间任何一块泥土。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辛慎言看着高高飞在天上的鹰,突然想起叔父在信中描写过的世上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然景观,他心中好像被点燃了一把火,眼神也不复从前的犹疑和迷茫。
他要出去,或者死。
这些悄悄发生的变故季麓生是不知道的,他仔细思考过辛慎言现在最想要什么,他猜想是想离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但他可以给辛慎言所有,除了这个。于是季麓生带他来到了宫外,他想着,带辛慎言见见久违的风景,或许心境会开阔许多。而辛慎言也不负所望,眼中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季麓生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这个结果让季麓生也十分愉悦,因而今年的猎物都比往年打得要多。这天他和辛慎言一同在原野上纵马,追着一只兔子闯入了野林中,慢慢甩开了大部队。
开始时一切顺利,他和辛慎言比着谁射下的猎物多,后者也不让着他,二人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这几年未见你练习过骑射,怎么如此神勇?”季麓生笑道。
“君子六艺乃是我从小所学。”辛慎言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双腿夹了下马腹继续向林中探索。
季麓生轻笑一声摇摇头,在他身后跟上。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一只吊睛猛虎从侧面扑了出来一跃而起,眼看就要撕咬到辛慎言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季麓生抬起一箭瞄准那老虎一只眼睛便射,那一箭使出了他曾张开最大的弓的力度,以万钧之势射入猛虎眼眶,激得它狂吼一声,弃了辛慎言向季麓生扑来。
可先前使力太大,季麓生手中那弓已不能再用,他只得勒紧缰绳猛得控马调转马头躲开这一击,可那老虎竟一口咬穿了马脖子,将季麓生甩到了马下。
季麓生就地一滚拔出长剑,抵挡老虎冲他拍下的一爪。
辛慎言先是被惊得呆了,继而赶忙抽出箭瞄准,手上却颤抖不止,刚要射出时却被季麓生吼住了。
“言儿快走!去叫人来!我能撑住!”
说着季麓生手握长剑的手臂便被老虎拍得折断了,再无法使力,接着一爪劈在了他肩膀上。
辛慎言见状稳住了心神,喝道:“你闭嘴!”
一箭如流星射去,稳稳地射入那老虎耳内,痛得它发出一声长啸,向辛慎言扑来。
“言儿!!!”
辛慎言被老虎扑在地上,竭力拿长剑抵着虎口,已经要顶不住了。
突然,一泼血花浇在辛慎言脸上,方才还嘶吼着要吃他的老虎抽搐了几下,歪倒在一边死了。
季麓生扔了匕首,一脚踹开那虎尸,单手抱住了辛慎言把他牢牢搂在怀里,二人都是喘息不止。
“没事了,没事了……”季麓生紧张地擦着辛慎言脸上的血,脱力的手不停颤抖。
辛慎言瘫坐在地上,看着发冠歪斜,伤痕累累满身血污的季麓生,轻轻安抚着自己,那瞬间他突然觉得心中的潮水忽地卷过,又悄悄退下,留给他一片酸软。
季麓生先前一番力战,最后又奋力一击,已然是强弩之末,没有说两句话便一头栽进辛慎言怀中不省人事。
辛慎言看着他胸前止不住的血已经浸透了自己的衣襟,先前与猛虎近身搏斗他没有害怕,但此刻摸着季麓生越来越冷的身体他才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麓生!麓生!”
第12章 见君
季麓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先是漂浮着穿过一片黑暗,接着来到了很久之前的淮南王府,他从上方看着儿时的自己在府中和小厮们玩闹,转身就能看见父亲母亲慈爱的目光,此时淮南王府中一家和乐,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可这场景迅速扭曲,周围旋转着将他投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季麓生觉得周围越来越冷,他忍不住发抖,当他仔细去看时,却发现这里不是一片黑暗,只是入夜之后他和母亲未点上烛火的寝宫。
季麓生冷眼看着大了一些的自己拿着火折子去点燃殿中的烛火,可无论他怎么试都无法使这里有一点点光亮。少年季麓生急的开始哭了,哭着哭着发现周围不知何时架起了一个灵堂,再看那牌位上,竟然写着自己母亲的名字。
这梦境的后半段都是无边的猩红与黑暗,季麓生看着宫墙一点点崩塌,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土崩瓦解,只余他一人立在小小一根石柱上,随着梦境的摇晃,这根石柱也将断裂,他马上就要堕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麓生,麓生……”
季麓生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他,在他的梦里,刹那间阴云密布的天穹投下一道温柔的亮光,继而所有的阴霾与血色都变成了碎片,燃烧于这温柔的月光之中。
睁眼时,就看到辛慎言疲惫地倚在他床头看着他,季麓生看见他傻乎乎地望着自己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
“咳咳!”
“你笑什么啊!伤口还没长好呢!”辛慎言板起脸教训他。
接着外面一圈人闻声围了过来,季麓生嫌他们聒噪,只许太医留了下来,叫其他人都退下去了。
“还好陛下年轻力壮,都是些皮肉之伤,没有害到肺腑,精心疗养三个月也就无事了。只是这胳膊得万分注意,不可剧烈活动,否则骨头要长歪了日后便不可习武了。”
辛慎言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又询问了些其他事宜,这才定下心。
季麓生歪头看着他与太医对话那认真的样子,从前觉得他的古板和不讨喜,此刻看起来都是可爱非常,心中似有无边甜意,口中也不觉得苦了。
这之后龙驾在秋围营地里休整了半个月,待季麓生皮外伤基本愈合就起驾回宫了,期间德寿很是自觉地将贴身照料皇帝的职责让给了辛慎言,他则负责守着营帐,不许些没眼色的东西进去打搅了他主子的好事。
来时皇帝有时还得意洋洋地架着宝驹,现在就只能恹恹地躺在马车里,将头枕在辛慎言的怀中。
“朕要吃那个葡萄。”季麓生拿另一只手点点,示意辛慎言喂给他吃。
辛慎言还有些不习惯这人这般依赖他的样子,明明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还非要人喂,或许这就是皇帝吧。
辛慎言默默腹诽,还是喂给了他,哪知道这人把着他白/皙的手腕子就往自己嘴边送,险些将他手指头都啃了。他擦擦沾了季麓生口水的手指,耳尖略微有些泛红。
“你别动,不要扯到那只手了,我喂你……”辛慎言小声道。
季麓生看着他微微一笑,“好。”
辛慎言最受不了这个,只得红着脸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心里直骂他明明是九五至尊,笑起来却像个妖精。
回宫也是这般将养,季麓生是右手断了,便叫辛慎言为他代笔批折子,刚开始时还有几个御史跳出来指指点点,被他发落了几个人之后也不再说什么了。
可辛慎言最不喜欢给他批折子了,每每批阅时,季麓生总是打着指点他的旗号,凑得他极近,非要贴在他耳边讲话,明明是些朝堂正事,却总是臊得他满面通红,临近冬日了每次批完下来竟出了一身汗,还要被林照儿拿奇怪的目光扫视。
这日季麓生和大臣们在书房议事,辛慎言每天也就这时候可以自己呆一会儿。他靠在窗边发着呆,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宫里的天上是没有鹰的。
不知呆了多久,辛慎言被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在看什么呢?”
“鹰。”他下意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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