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戎也一改方才冷冰冰的模样,笑呵呵地说好,神态莫名透着几分谄媚,兴冲冲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却颇为艰难地咽下去,迟疑道:“檀儿,这茶……”
——因着白檀不喜别人唤自己的乳名,有外人在时,姜戎仍像从前一般唤他檀儿,倒是十分乖觉。
茶自然是好茶,清透的茶汤里面浮着几根黄绿色,略呈圆柱形的莲子心。
张蕴伯正端着茶盏,轻嗅袅袅茶香,神态放松又享受,见姜戎如此情状,眸底有一道精光快速划过。
白檀笑眯眯地望向姜戎,明知故问道:“这茶有什么问题吗?”表情真真是无辜极了。
姜戎立刻毫无骨气地变节:“没,没有问题,这茶很好,非常好。”
张蕴伯察觉到事有怪异,气定神闲地喝着莲子心茶,嗯,气味幽香,入口时的苦味淡若游丝,又有稍许蜂蜜折中调和,口感极佳。
听到姜戎如此说,白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声音轻快地说道:“那就快些趁热喝吧。”
姜戎笑着答应,稍稍仰头全都喝了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洁净的乳白色瓷杯内只余几根莲子心,当真是一滴未剩。
白檀这才消了气,淡淡道:“罢了,吃点心吧。”
姜戎如蒙大赦。
两人相处时神态熟稔又自然,隐隐带着旁人羡慕不了的默契,张蕴伯默然看了片刻,将茶盏放下,饱含歉意地笑了:“檀儿,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告辞了。”继而对姜戎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白檀追了上去,在御花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站定,温言道:“端平,陛下虽出身平西王府,但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漂泊无依,难免染上些江湖气息,倘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你多多担待。”
张蕴伯摇了摇头:“公子多虑了,您知道端平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陛下与臣戏言,臣就也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陛下身为君主,自该有容人之量,想必不会过多追究。”
这倒是,姜戎虽然表面与张蕴伯不和,但私下里还是很佩服他满腹治国经略的,况且姜戎初登大宝,许多事还需仰仗文臣武将费心操持,万万不会做出自毁长城之事。
白檀展颜而笑:“端平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日后陛下若言语过分,你也无须过多忍耐,他也就嘴上的功夫,不会拿你怎样的。”
张蕴伯却仍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垂首,低声问道:“我有一事想问公子,方才,陛下的那杯茶可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白檀不防他有此一问,如实说道:“也没什么,只是比之端平那杯,少放了些蜂蜜和白糖,怎么了?”
果然是亲疏有别,张蕴伯有些难堪地挤出一抹笑,语气稍显激动地说道:“公子已经认定他了吗?可是,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吗?”
这话月前阮白氏也问过,白檀那时就想好了答案,此刻更是再无半点犹豫。
他收了轻松天真的笑容,难得露出严肃认真的神情,颔首道:“端平,世人迂腐,定要将情爱分个三六九等,岂不知在我看来,爱了就是爱了,与身份性别毫无关系。管他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是豆蔻好女,还是鲜衣少年,他若对我不离不弃,我势必以死相随。”
张蕴伯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不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白檀,“夫人一直说公子性格和软,却不想您也有如此固执的时候,只不知是好是坏。”
白檀倒是没他这许多顾虑,平静地说道:“无论前路是好是坏,都是人走出来的。”
张蕴伯静默良久,见他眸色清明,姣好的眉眼间一片刚毅无畏,恍然发觉,那个记忆深处的雪衣少年,真的已经长大了……
微风吹过,一株早开的梨花瑟瑟摇动,洒下一地碎玉琼瑶,也落了几片到白檀泼墨似的长发间。
此情此景,难描难画。
张蕴伯终是将深藏在心底的所有虚妄费力压抑了,尽管肝肠寸断,却还是微笑着,恭恭敬敬地折腰行礼,冲着白檀深深一拜,“微臣祝公子夙愿得偿,一世安康。”
宏图伟业,太平盛世,自有张蕴伯殚精竭虑,倾尽所有,你只需永远无忧无虑下去就好。
送走了张蕴伯,白檀慢悠悠地回了宫殿,甫一进门就看到姜戎背对着自己,正拿着张蕴伯的那杯茶,鼻尖微耸,细细嗅闻。
姜戎不满:“为什么给我喝黄连似的苦茶,却给他放蜂蜜调味儿?” 白檀好整以暇道:“陛下该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茶也是一样的道理。莲子心在生津止渴,清热去火方面有奇效,陛下理应多用。”
姜戎微微一叹:“云奴儿如此煞费苦心,只怕另有深意。”他起身,握住白檀双手,“忠言逆耳利于行,这话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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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和捂着被打肿了的脸过来更文,本章才是真正的倒数第二章 ,原本以为再有个三四千字就能完结的,后来发现我想多了,根本不可能啊。
下一章交代细枝末节,以及众人两人归宿,会有你们心心念念的太子妃霸气出场,就问你们怕不怕?
第33章 一梦千秋(三十二)
作为全国政治权利中心, 京洛地区的稳定对整个国家的长治久安来说,有着难以评估的影响力。
因此姜戎上位后,最先做的便是将权利集中在自己手里,派心腹负责京洛治安管理,将地方官员替换成德才兼备之人。
鉴于有藩王生出不臣之心, 夷狄蛮族趁机窥伺边境, 民间也有匪寇丛生, 蜩螗沸羹。为社稷计,却需要一骁勇善战的悍将, 秉雷霆之势, 肃清余孽,镇守国门。
自来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更何况是逢此乱世,临危受命, 且还要忠心不二之人, 姜戎心中虽有位合适的人选,却又心存顾虑, 那人怕是未必会同意。
不成想,说曹操曹操到,这日姜戎正与几位大臣商议事务, 忽有宫人禀报, 说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公子闵钊求见——因闵氏一家早早就弃暗投明, 立下从龙之功, 姜戎称帝后保留了镇国将军府的体面,对闵行肃及其家眷也十分礼遇优待。
那日姜琸意欲登基,姜戎一马当先,带着为数不多的几名死士,闯入宫闱与废太子周旋,是闵钊率领闵家军随后赶到,解救姜戎白檀被困之危,之后更是以一当百,力战金吾卫,大挫敌方锐气。
可以说,姜戎能够成功夺嫡战争的胜利,闵钊功不可没。
然而,别人虽然不知道,姜戎却十分清楚闵钊的真实身份,是以,论功行赏,表彰诸位将士时,并没有急着封赏闵钊。
闵钊倒是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对姜戎许诺的金银珠宝也视若未见,只开口讨要了快疼昏过去的姜琸,带回府里,关押了起来,想来,姜琸从今以后的生活怕是不会太好过。
废太子此次满盘皆输,再无翻身的可能,白檀也不再忍耐阮乐正父子与花姨娘三人,早早命府里的护院将人赶了出去,连贴身衣物也一并扔掉了,一个铜板都没给他们留。
照白檀看来,这三人十几年来吃穿用度都靠白家供养,除了阮乐正每月还有少许薪俸入账,另两人不过是日日吃白饭罢了。
而且,在白檀有意缩减开支,裁减下人之前,这三人的日常开销损耗都不在小数,细细算来,白家竟要贴补出去好大一笔银子,白檀为此心疼的不得了。
如今不比以前,战争带来的伤害是难以估量的,虽说姜戎起义时一直力求速战速决,到底还是种下了恶果。
姜国此时人口凋敝,百废待兴,还需扶持鼓励,再加上前线边防军饷和粮草,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若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姜戎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但是若论治理国家,兴经济,重文化,蠲敝崇善,姜戎却力有不逮。
白檀身为商贾,于此事上也算略知一二,因此近几日他一直带着白家的几位得力账房,帮着户部清算各项开支,姜国经济大权倒有一半捏在白檀手中。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白檀接手财政,才知道国库空虚到何种境地,银钱上自然比以往更加敏感一些。
是以阮乐正三人被净身出户,偏他们身无长处,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离了白府竟不知如何过活,在街头巷尾辗转了几日,发现旧日同僚好友全都翻脸不认人,除了冷言冷语的挖苦外,寻不到任何有用的帮助,三人饥肠辘辘之下,唯有靠乞讨暂且度日。
闵钊入宫面圣,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帮姜戎解决心腹大患——他自请出征,率领闵家军,镇守西北边陲,以助新皇安邦定国。
姜戎早知道闵钊不同流俗,自不会甘心在家相夫教子,但他原本也是期盼着闵钊能够脱下战袍,重着红装,然后尽快把那男婴抱走的,无他,白檀实在太喜欢那孩子了,但凡得了空便爱抱着逗弄,姜戎被忽略了个彻底,心里难免有些吃味。
再者说,女子从军本就有诸多不便,彼时乃关乎姜国上下所有百姓生死存亡的非常时期,闵钊替兄出征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长久之计。
因此姜戎眉头轻皱,脸色严肃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闵……闵将军,还望你三思而后行。”
闵钊抱拳跪了下去,粗糙而充满英豪气的脸上,皆是刚毅坚韧,朗声道:“陛下无需再劝,大丈夫当横尸战场,奈何狼藉都市?臣去意已决,还请陛下成全。”
姜戎听闻此言,不禁露出些敬佩之意,目含赞赏地望着闵钊,笑道:“如此,朕便任命你为镇国将军,领兵三十万,清剿叛贼。闵老将军年迈,早该荣养,也好趁机在家尽享天伦之乐。”
闵钊高声谢恩,起身决然离开。
宫里地气暖和,御花园里又植了各种名贵珍稀的花木,此时已经是姹紫嫣红开遍,格外宜人了。
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银铃似的笑声,远远望去,原来是几名粉衣红裙的宫婢,手里拿着一枚大红色为底,绣了十二色花草,缀了杏黄色流苏的绣球,在一丛郁郁葱葱的兰草间玩耍。
这些女孩当中,最小的正在豆蔻韶龄,年长者也不过将近及笄,都是活泼爱玩闹的年纪,此刻笑得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无邪,兼之行动间聘婷袅娜,只薄施粉黛,便显露出动人姝色,
从桃花林穿行而过的闵钊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她们玩闹,神色有淡淡的羡慕,也有难以掩饰的怅惘。
“闵将军。”白檀站在一株粉薄红轻的杏花树下,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抱了这半天,手都有些酸了,将军帮我抱抱他吧。”
一个软绵绵的白玉团子被递了过来,微歪着小小的脑袋,表情懵懂,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如水,清晰地映出闵钊的剪影。
闵钊僵在原地,双手抬起,微微有些发抖,竟不敢伸手去接孩子。
“将军。”白檀神色温声地催促,“他很想你。”
闵钊一言不发地抱起孩子,放在怀里,眯起虎目认真端详了半晌,又用双手掂了掂,“沉了许多,多谢公子费心照料。”
白檀听了这话很开心,像是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得到了肯定,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于是便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了,反而有些与有荣焉,低声道:“孩子很乖巧,逢人就爱笑,平常甚少哭闹,也比其他人家差不多月份的孩子聪明许多,眼下已经学会自己翻身了。”
闵钊抬头,恰好看到白檀脸上表露无遗的骄傲和欢喜,若有所思地说道:“公子很喜欢这孩子?”
白檀颔首:“小孩子玉雪可爱,谁不喜欢呢?”顿了顿,又道:“想必将军也是如此。”
“公子不知,微臣刚在陛下那里领了镇国将军一职,以后少不得风餐露宿,卧冰眠雪,居无定所了。至于这孩子……”闵钊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涩,“他与我无缘。”
白檀敛去笑容,义正言辞地说道:“将军莫要一时意气用事,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外人照料得再如何细致妥帖,又怎比得上生身母亲知冷知热?且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何其辛苦!想来若是舍了去,直如剜心剔骨一般了。檀虽喜欢这孩子,却万万不会做此等夺人所爱之事。”
“公子言重了。”闵钊摇了摇头,“这孩子毕竟是皇室血脉,若跟在我身边,将来不慎被人看出端倪,反倒要惹来杀身之祸。况且闵钊毕生夙愿无非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我自当去沙场纵横。但请公子怜悯,稍稍庇护这孩子一二。”
白檀惊疑:“不是我推脱,只是宫里人多口杂,焉知没有与废太子牵扯往来的人存在?孩子留在我身边,岂非更加危险?檀庸碌驽钝,即便有心,能为这孩子做的怕也有限。”
“公子过谦了。”闵钊眼神清明,洞若观火,语气笃定地说道:“微臣跟随今上的时间虽然短,却自认看得清楚明白。说句大不敬的话,今上原非宽仁良善之辈,又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未必有容忍废太子嫡子苟活于世的度量。若说世上还有谁能在今上面前保这孩子安全无虞,除公子外,当不作他想。”
白檀微觉尴尬,颇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将军果然眼明耳聪。”
闵钊不以为意地笑了,并未因此事看轻白檀,反倒宽慰他道:“微臣粗鄙莽夫,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也明白,倘若两人投契,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人的眼光。左右人活一世,至多不过短短百年,本就是弹指一挥间。若不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走一遭,岂不辜负?”
“到底是将军豁达率性,檀自愧不如。”白檀莞尔,顿了顿,又道:“将军所言,白檀允诺,有生之年,必定对这孩子爱若性命,保他平安喜乐。”
闵钊眼眸骤然亮了起来,抱着孩子,冲白檀躬身行礼,“有公子此言,微臣愿结草衔环,尽效犬马之劳,战死沙场,护我河山!”
直起身时,偶然瞥见远处宫殿台阶上长身玉立的姜戎,虽然华服冕冠,衣饰精致,但随侍宫人却退避到丈外,不敢直视龙颜,莫名显出几分孤独伶仃之感。
距离过远,闵钊看不清姜戎脸上神情,但想来,那只有一半完好的脸庞上,必定有着令人动容的深情。
闵钊走后,白檀抱着孩子回了寝殿,喂了些煮好的羊奶,白嫩嫩的包子安安静静地合眼睡午觉,竟也不用别人来哄。
宫女小娥提着一只竹制鸟笼,娇笑着走进来,软语回道:“公子,方才您不在,金吾卫的程统领来过一趟,留下这只黄鹂鸟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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