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墨时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对待沈云祺的一天。
不知怎的,想起这些年的陪伴与付出,想起第一次见到沈云祺的那天,那个半大孩子露出的,真诚又十分有感染力的,纯粹简单的笑容,他蓦地升起了一种愧疚感,同时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无所适从。
他眼神闪躲着,避开了沈云祺的视线,扭头,转身,迈步跨过了寝殿的门槛,唤来守在周围并未靠近的属下,煞白的脸上,神色很不自然,说话的嗓音也有些喑哑,语气低沉道:“收拾一下,让陈太医为他疗伤,陈太医自有分寸,不必惊动旁人。”
而后,无视他们探究性的眼神与打量,匆忙离开了此地,眼不见为净。
地上,身上,仍然残留有昨日下午泼在上面的面汤,而本该用来盛长寿面的瓷碗,也以另一种形式和用途,履行了它的使命——它早已在昨夜碎成了一块块的零碎瓷片,一一扎在了沈云祺的背部,扎得鲜血淋漓。
如今,他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由显眼醒目的鲜红,变为了更深些的暗红色,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一身青紫,因为忍痛而咬破的唇瓣,以及地上和外裳上遗留的斑斑血迹,皆印证着昨日一夜的惨烈。
饶是如此,沈云祺眼中仍然有不灭的星火,侧头望着夏墨时远去的背影,唇边一抹苦涩的笑意,满心凄凉萧索中,有别样的东西在心底隐隐流转。
沈云祺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这么一身狼狈地趴在凌乱的地上,带着斑驳血迹的外衣更外周,犹如被一层朦胧又浓重的悲哀给笼罩着,他们甚至觉得,即便是谁稍微靠近多他一分,多瞧上他一眼,多同他说半句话,仿佛都要被他散发出来的这种复杂的思绪和情感,给传染得不像自己了。
陈太医晃晃悠悠,捏着一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优哉游哉地往这边走来,却不期然撞见这么一番极其有冲击性,且血腥得几欲令人作呕的画面,还是在这本该可以睡个好觉,再安心用个美味又精致的早膳的清晨。
毫无心理防备的陈太医,感觉自己骤然收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轻抚着山羊胡子的老手就那么一抖,差点没把自己半把胡子给径直拽了下来。
沈公子这是把殿下怎么着了哇,竟遭此大难,惹得殿下下如此重手,就算是杀了他全家,依照殿下的脾性,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呸呸呸。”想到夏墨时的全家里都包含着些什么人,陈太医赶忙在心里连连呸了自己好几句,他真是睡得老糊涂了,居然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想。
好在,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来。
第六十章
面对这些与自己同为夏墨时亲信下属的人,他们或惊惧或探究或冷然的眼神,沈云祺统统都视而不见,似是喃喃自语道:“殿下他正在气头上罢了,何须在意这许多。”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色却淡漠非常,仿佛陈太医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的伤口,不长他身上似的,注意到陈太医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扯出一抹笑,对年迈的陈太医道:“陈老莫不是上了年纪,手脚不太好使了?其实您也不必如此担忧恐惧,只劳烦陈老下手稳当些,便是对在下的仁慈了。”
“老头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何至于因为你这点子窟窿就……”陈太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没计较沈云祺挤兑他,说他上了年纪的话。
看着眼前这人的遍体鳞伤,复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长叹道:“只是我从小看着殿下长大,从没见过他这般不近人情,又对自己人狠辣至此的模样,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唏嘘罢了。”
沈云祺下意识地替夏墨时辩驳:“殿下他,”
“我知道,心情不好?你惹他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外乎是要同我们讲这些话罢了。”陈太医翻了翻医药箱,揪出一些对症的成药给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些话我也不耐烦听,你自己留着在心底回味吧,好好养伤,别不知轻重,回头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大小毛病,可就追悔莫及了。”
沈云祺坚持道:“我与殿下自幼相识,知他生性纯良,昨日也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而已。”
“诚然,诚然殿下他生性纯良,这一点无需你多言,我们都十分清楚,但,”陈太医苦口婆心地劝了他这么半天,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满是坚毅之态,溜到嘴边的话,就有些不大能说得出口了。
陈太医自知,此人乃心如磐石无转移,于其主而言,忠心昭昭日月可见,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即便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这于他们而言,其实当算得上是一件幸事,况且他也不是当真要说七殿下什么坏话,遂收了案几上的残局,收了医药箱子,徒留下一句叫沈云祺安心养伤,精心安神养身的医嘱,便闭口不言,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出去了。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过犹不及,该当点到为止才是,又何须多言。
而此时,被人议论了一通的夏墨时,在慌乱逃离流风殿之后,正魂不守舍地在周遭随意游走,向来怕冷的他,全然不顾此刻加诸自身的飒飒寒风,稀稀拉拉飘落的几瓣飞雪,跌落在眉睫,不消片刻便消融于眼中,恍若一滴晶莹的泪滴,流出眼眶又顺着脸颊滑落,最终又回归大地。
他失魂落魄般,行走在累着厚薄有度的一层积雪的石板路上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发出令人牙根儿忍不住发痒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地,就漫步到了不远处的溪亭湖边。
望着还未凝结成冰的湖面,被风吹皱的水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闪耀着夏墨时的眼,望着眼前这宁静祥和的景色,思绪却回到七年前。
当初,不过六岁的他已然将隐忍二字谨记于心,无论被人如何羞辱如何谩骂,也坚决奉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八字方针,岿然不动,即便是被他的好皇兄一推,也不过是顺势跌入这溪亭湖中,好顺着他们的意,还自己一份清静。
只是,也正是那一次半推半就的落水,改写了他的人生。
自以为是二十一岁的他借此契机,回归到六岁的时光,企图重新来过,改写今生的命运,却万万没想到,那时的他,其实是二十四岁的自己,只不过,那三年的记忆被尘封在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罢了。
夏墨时伸出手,摸着湖边的假山,怪石嶙峋,偶尔还被石面上的滑腻的青苔蹭了一手,也浑然不觉,只继续循着脚下的石板,摩挲着掌心的粗粝手感,沿着湖边,饶了一路,踏上了横跨于湖面上的溪亭桥,桥上有长亭可用于遮阳挡雨雪,却阻不了呼啸寒风,从脖颈直直吹入心间,凉意寒彻骨。
夏墨时脚下的步伐,一步沉重似一步,一步缓慢过一步,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世事后,饱经风霜看尽世态炎凉,心如枯草之人,尽显一番老态龙钟之感。
行至亭桥中段,夏墨时止住了脚步,双手撑着桥边的红木扶手栏杆上,睥睨着脚下微漾的碧波,当中倒映出东方天际的半轮朝阳,暖金色的光辉随意倾洒,在林间,在岸边,在水面,皆是错落有致,端的是一派美景当前。
若不是夏墨时心情欠佳,倒是可以在此驻足,尽情欣赏,少不得还会作出一两篇远胜顾延千百倍的绝妙佳作来。只可惜,如今的夏墨时,恨不得将这儿掀个底朝天,又谈何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他就这么一个人,呆呆地依靠在高高拱起的桥心,凭栏不知在眺望着些什么。
他出门走得匆忙,连件披风也忘了拿,流风殿中他的亲信们也一向散漫惯了,况且又素来不理他生活起居上的细枝末节,所以也未有一人想起来要给他添衣避寒之事,任凭他独自饮下这半肚子寒凉的湖风,也不见有谁出门来寻他。
还是半个时辰之后,昨夜间差点从鬼门关擦边走了一遭的那几个宫人,发现他们家殿下的厚衣裳一件没少,人却不见了影踪,这才连忙以流风殿为中心,扩散开来,四处寻觅七皇子,这才叫他们在溪亭桥上发现了一座被吹得又冷又僵硬的人形石雕。
人形石雕虽被吹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脸也麻木了,脑子却尚存几许清明,但这仅存一点清醒的脑袋,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一桩事,却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而是见他们在如此着急忙慌下,竟还不忘了低调行事保命,着实难得,夏墨时便在心里叹了一叹,不愧是自己宫里的下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深得他的真传,他心甚慰。
然下一刻,一个长得同他差不多高的小内侍,甫一扶上他的胳膊,隔着冬衣都感到到了灼人的热意,小内侍胜在年少,大概是还保留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贵勇气,僭越地拿自己的手背,贴上了七皇子的额头,果真是一片不正常的热度,这位殿下,这是发烧了。
于是,才刚被夏墨时赞赏了一句淡定自若的小内侍,转眼间便将方才那份从容的气度,给丢到了爪哇国去,声音略微听出一丝丝的颤抖:“殿下,您发烧了,奴才扶您回去歇息。”
内侍脸上一阵懊恼,估摸着是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昨天才刚得了皇上的大赦,这位主子爷又将自个儿给折腾病了,若是不好好照顾着,捅到皇上跟前,他们可就惨了。
夏墨时仿佛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拂下了内侍的手,怔怔地望着宣明殿的方向,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帮我将陈太医找来,只要你们不闹大,不会叫你们担责的。”
话音刚落,夏墨时就两眼一合,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还好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往后倒仰的身子,才不至于让夏墨时一头栽进这冷冰冰的湖水当中。
此刻,若是夏墨时仍然清醒,定然又要感慨一句,这小孩儿虽然个子上不大显,但力气却不是一般的大……居然仅凭一人之力便将他扛回了流风殿,半点也没叫他磕着碰着,实在是可圈可点,值得好生嘉奖一番的。
于是,可怜的陈老,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又被人拽来了,嚯,这会儿倒是换了个病号。
与着急的小太监不一样,陈太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见半分惊慌着紧的神色,他不紧不慢地细细捋了一遍他那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恨不得捋得根根分明。
要不是另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虚虚搭在夏墨时的腕上,作出一副正在认真诊脉的样子,这个年少尚未去了轻狂气的小太监,搞不好会十分想要将他的胡子全给薅下来。
但终归,被这么一道视线盯着,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情,陈太医遂打发他去煎药去了。
唔,其实,依他看来,夏墨时这个病症,至多不过一碗热水热汤下肚,将全身衣服给扒干净丢进汤池子或者浴桶里泡一泡,再团一条厚厚的棉被,裹成个毛球,热出一身汗也就差不离能好个大概了。
但既然这小太监如此担心,又尽职至厮,陈太医便少不得要给他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同时,也乐得给这位烧得头脑发昏的七殿下一点苦药汁子尝尝。
所以,在他方才所开的方子里头,都尽量挑着那些同等效用里,苦味最甚,后劲儿最足的来往上写,力求让夏墨时这剂药,灌得良药苦口,苦得刻骨铭心。
第六十一章
果然,一碗苦药汤子喂到一半,夏墨时便幽幽地睁开了双眼,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的,是舌尖上的味蕾,口腔中的苦味,直接刺激到了天灵盖上,差点没就地升天。
开口刚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对这玩意儿的不满,又被没收住力的小太监灌了一勺子进来,当即呛住了,咳嗽不止,动作间,还一时不察碰倒了内侍手中的药碗,剩余的小半碗黑乎乎的汤药,尽数泼了出来,又喂了几滴进入到嘴里,余下的便全孝敬给了他的衣裳,药水顺着衣襟滑入,淋在皮肉上。
夏墨时皱着鼻子轻轻嗅了嗅自己,感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就似乎像是被苦味的佐料给腌制过的一条死鱼一般,从里到外都入味了。
夏墨时忍着怒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再度睁眼,依然没能将眼中杀人一般的冷意克制得住,怒喝着命其他宫人全都下去,哪儿暖和往哪儿待着去了。
待得闲杂人等全走干净了之后,他对着笑得直不起老腰的陈太医冷哼一声:“您老人家笑够了没,本殿这里恰巧得了一味药,约莫很对您的症候,保证您吃一粒下去,想笑多久笑多久,绝对不会腰酸背痛前仰后合。”
见他顺势要去怀里掏出点什么,陈太医立即庄重肃穆起来,宛如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好意,老臣心领了,不过,老臣现在突然觉得不大想笑了,这药,还是留给其他更有需要之人吧。”
“殿下,沈公子身上的伤……”
话说到一般,就被夏墨时拿话岔开了:“陈太医,您为什么会向我表露善意,当初的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罢了,任谁见了,都不待见的存在,怎么您就对我另眼相看呢?”
陈太医纳闷,此前殿下不是早就知晓,自己是因为曾经受过已故的许淑仪天大的恩惠,才格外照拂这位小皇子的吗?
但夏墨时似乎也并非是真的问他,并非当真想要从他这里听得一个什么答案,只在问了这句话之后,挥手吩咐:“陈老辛苦了,您若是不嫌弃,不妨先去隔壁小暖阁稍事休息,我去面见父皇,权且安一安他的心。”
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墨时抖了抖自己被糊了半碗药汤的衣裳,指着上面晕染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颇为头疼地提醒道:“陈老莫不是活到这把年纪,新近还添了个爱瞧人换衣裳的毛病?还是您瞧上了我这出寝殿,纵然如此,我也没有这个被人看着的习惯,还请您先出去片刻。”
至此,陈太医的一张老脸才终于有些挂不住,气得嘴边的胡子都飞起了一小撮,甩了甩袖子,收拾东西打算直接离开了。当然,在出流风殿之前,他也没忘了同这位七殿下对一对说辞,俩人一起去宣明殿面圣之后,陈太医方才回太医院去了。
因当时寻的是个偶感风寒,且需静养的由头,又因着年关将近,皇帝很是仁慈得免了夏墨时一个月的旬试,让他偏安在流风殿,好好修养生息,所以流风殿,又再度恢复了一派冷清的氛围,连仅有的几个宫人,也都被这位七殿下勒令待在自己房中,无事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整整一个月,皇城上下,皇宫各地的年味都渐浓,流风殿却不见任何动静,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什么即将要过年的感觉。
期间,沈云祺求见了许多次,都被早已得了夏墨时示意的人给挡了回去,只吩咐他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他伤好之后,也对何时再见他一事,绝口不提。
借着养病的名头,夏墨时终日里将自己关在房内,思绪万千,气血翻涌。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夏墨时理清过去与现在,前世与将来,也同样让他明白了当时隐隐的不安所谓何来,大概,这就是预兆吧,从现在算起,他的人生,只剩下八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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