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见到夏许淮,突如其来的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是否就是冥冥中的暗示?夏墨时深感绝望。
自重生以来的这七年间,他明察暗访低调地招贤纳才,拉拢或培植忠臣良将,又将母亲留下的势力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得小心翼翼,在恣意张扬的背后,算计得如履薄冰,在日渐激烈的夺嫡之争中隐藏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命丧他哪个皇兄的权谋之手。
原本他想着,纵然是要做一个皇帝,也该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争取到他想要的,主动登上皇位,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主动任用贤能之士,而非反过来被夏许淮那个名号响当当的摄政王压制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当然,自己也并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昏庸君王,夏许淮的才干,他非常看在眼里。也或许,有了这个不一样的开始,再经过几年的磨合之后,同样心怀天下的二人能够通力合作,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共同造就一个盛世王朝。
但事实上呢,即使他能够做到他所畅想的一切,可他唯独改变不了,八年后将有另一个来历不详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个变数,不在他筹算和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的人生,走不到他所畅想的前方,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那个天外之人的到来,将迫使他不得不将到手的成果拱手让人,将掌控天下的尊位让给那个想法奇怪、毫无责任感和羞耻心的人,不得不让天下的百姓们承担他一时兴起的想法,承担他莫名而来的冲动所带来的一切不定的因果。
届时,不论夏许淮是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还是如前世那般再次被吸引,二人相互迷恋,安定下来的局势都将再次混乱,自己的理想,以及这些年孜孜不倦的努力,都将在一夕旦暮之间,付诸东流。
七年的努力,筹谋已久的精密布局,丰满的理想,眼看着其他皇子就要开始明面上的争斗,三年之后他便可将那九五之尊的高位收入囊中,他还打算着自己能使大祁一片海晏河清,盛世安稳,可如今,却陡然告诉他,这个念想注定要扑空。
多年夙愿一朝破灭,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无能为力的痛楚再次袭遍全身,夏墨时面上不显,可心境却早已崩塌,心性早已开始扭曲。
在他闭门静养的短短一个月里,伤感、无助、愤怒、彷徨的思绪与狠厉的想法,也日日夜夜围绕着他,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
期间,他还不止一次地梦到过夏许淮,也叫他更加看清了曾经那个不甚清晰,没留下多少记忆的诡异梦境。
譬如,腊八那日,他梦见“夏墨时”在一片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围了一块不知啥玩意儿的布料在身前,卷起袖子,乐呵呵地在灶台前忙活来忙活去,大概是不大懂得如何掌控这种生火的土灶,顶着他的一张俊俏的面皮,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的样子,惨不忍睹。
又被浓烟呛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上不去又下不来,咳得活像是得了肺痨重病不治似的,这时候,一只宽大修长的手落在“夏墨时”背上,轻轻拍了一阵,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一边又极尽温柔地帮他顺好气。
随着“夏墨时”视角的转变,他看清了那只大掌的主人,正是比他更为清隽的夏许淮,只不过,此时他在梦中所见的这个人,不同于他在那五年傀儡生涯里见过的,摄政王冷冰冰的模样,而是满目柔情百转千回,就连周身气质,竟也有了许多明显的变化,犹如被这暖意融融的山谷同化了一般,春意盎然。
他不大听得清那个顶着自己脸皮的人对夏许淮说了句什么,只知道等他气息顺了之后,夏许淮就亲自下场烧火了。
而后,两人一人掌火一人掌勺,居然熬出了一锅很是像模像样看上去似乎是腊八粥的东西,随后又轻车熟路地炒了几个别的菜色,大多是他没见过的,但看上去卖相俱是不错,真没想到,那人虽不擅生活,却藏了这么一手好厨艺,还能够拿得出手。
但,君子远庖厨,所以,这难得的一个优点,哪怕是在梦中,也颇令夏墨时深感不齿。
接着画面再一转,俩人不知怎的,吃着吃着就纠缠到一处去了,之后,又是一阵更加不堪入目的颠鸾倒凤,坦诚相见的二人皆喘着粗气,弄得俩人身上满是欢好后的痕迹。
夏墨时红着一张脸自这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脸上的血气,一半是被羞的,一半是被梦中的荒诞场面给气的。
此后,隔三差五地,夏墨时便会梦见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醒来之后,时而记忆犹新,时而遗忘,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情就几乎没见好过。也就在这么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下,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第六十二章
除夕宫宴之上,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或是公侯世家,皆携了家眷入宫,男子在前庭,女眷则由中宫之主招呼到了后头,男子与女子的席位仅仅隔着御花园的一片梅花林子。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其实挡不了什么,毕竟这些树木种的太过稀疏,再加上如今又正值冬日,上面统共也不见几片叶子,开出来的花也是小小一朵,若是指望他们来挡什么人物,着实是不能够的,反而平添一股琵琶半遮面的娇羞与朦胧美感。
在一派歌舞升平中,公子小姐们若有相互意中的,阴晦地互送一对秋波,眉来眼去之间,风流又雅致,好不热闹。
由于是宫中大宴,除了像夏许淮这种有重孝在身不便参加的,有点身份阶品的都来了,自然,京兆府尹家的公子柳子恪与柳大人的嫡女柳子怡也在其列。
经过这些年的名次相争,当然,主要是柳子恪单方面地将夏墨时树立成自己的竞争对手,一月三回地斗,时不时在宫外还攒个什么局,喝茶饮酒,说先逗闷,观花遛鸟,策马打球,什么都玩个遍,交情也日益深厚。
这不,夏墨时刚一落座,柳子恪就自发凑到了他这一桌,所幸位置偏僻,又在风口,坐这儿的人少,不用担心还得费心吧啦地同其他什么人抢个座位,随意捞过一张圆木凳,以豪放不羁的姿势,袍角一撩,就此坐定。
“听说你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在家修养了一个月?你不知道,这三次旬试,没有你作对比,感觉考起来忒没劲儿了,本公子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
夏墨时没好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打住,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什么叫要是我在就好了。别说的我好像死了似的,本殿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本来还想继续关心一下夏墨时的,被他这么一回怼,柳子恪当即便将还在打腹稿的熨帖话打散了,权当没这回事儿,接着挂起了一副有些欠揍的嘴脸,颇为志得意满地说:“我这不是想着,倘若要是你也参加了旬试,本公子就能瞧见自己的名字压在你上头的榜单了,岂不快哉。”
见夏墨时一阵恍惚,一时没忍住,吐了一句掺杂着些许变了味儿的关怀的话语:“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把你吹得一月出不了门,这身子骨是不是太弱了点,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
夏墨时伶牙俐齿道:“不过一个月不见,你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忒啰嗦!再者,要是被令妹听见你这番话,她定会以为子恪兄是轻视她们女儿身,少不得,是要挥起拳头来揍你一顿的。”
柳子恪仔细一想,认为夏墨时言之有理,若是被柳子怡听见,依照她那女儿当自强的论调,还有素来能动手就不吵吵的脾性,必定会对自己下死手,到时候一定会把他打得,别说出门了,估计一个月起不来床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见柳子恪嘴角抽搐地轻轻抖了抖身上身上的鸡皮疙瘩,夏墨时也懒得继续逗他了,执起一杯黄酒,拇指与食指捏住酒觞一耳,轻轻晃了晃,正色道:“说吧,到底有何事,竟劳得动尊驾,在这儿主动同我搭话。”
“殿下好头脑,此番前来,确然是受人所托,有求于殿下的。”
“我就说你不正常,什么时候见你如此尊敬过我,一口一个殿下的。我就知道,你一这么叫我,准没好事儿。说吧,这是又搁哪欠下风流债伤了哪家姑娘的心了,还是被哪位心上人的爹娘为难了?”
“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才多大年纪,殿下又才多大年纪,您……”
“唉,你可别,这又是殿下,又是您的,我有些受不住,”夏墨时抬手:“你还是别殿下前殿下后了,听得我眼皮直跳,眼珠子都快被你叫得蹦跶出来了。”
“那我就直说了,我妹看上了你,”
夏墨时刚拿起酒樽的手一抖,才喝到嘴边的酒就把自己给呛住了:“你说什么?”
在一顿猛咳中,只听柳子恪接着说:“看上了你酿酒的手艺,特命我来偷个师学个艺,或者你何时得了空,来我家也是一样的,需要什么只管说,我立即着人去买。”
夏墨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跟我搅在一起,你不怕被你爹知道了,要打死你吗?”
“这就是你的迂腐陋见了,我家没什么亲戚,也无需考虑那么多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血亲关系,自然,行的正坐得直也不怕小人构陷,今上也深知家父为人。”柳子恪又指了指定国候府的方向,“况且,我家又不似那位,手握重兵,不至于惹人猜忌,也就不用你操心了。”
再次听人提及夏许淮,夏墨时又愣了愣神。
没有得到半分回应的柳子恪,不耐烦且大不敬地推了推他:“你只说教不教吧,给个痛快话。”
夏墨时顾虑道:“你们家,难道不兴个男女大妨,不怕有损令妹闺阁清誉的么?”
柳子恪白眼一翻,将方才夏墨时送给他的一句话,回敬给了夏墨时:“忒啰嗦,跟个畏首畏尾没见识的妇人似的。”
夏墨时欣然应允:“既然你都不怕,我又避的哪门子嫌?只要你爹将来不要在心里想着把我一棍子打出去就行。”
他下意识就想从袖子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想起来这里笔墨纸砚一应俱无,转而说道:“过些时日,我上门拜年,去你家一趟,给你写几个方子,你且先研究研究,不懂的,我在旁边再细细教你二人。”
白梅林的另一头,柳子怡时刻注意着这边不起眼的二人的动静,捕捉到柳子恪朝自己比划的手势,弯起了嘴角。
一旁的柳夫人注意到了,心想,这孩子果真是被关在家里闷坏了,出来一趟,参加个她向来不喜欢的宫宴,竟然也能让怡儿喜笑颜开,却全然不知,自家女儿心中另有筹算。
看着柳子怡虽不过十三岁的年龄,却已经可以从青涩的五官中,窥见今后将长成何等模样,不说绝世倾城,想必一句风华满京城的夸赞是跑不了的,待她及笄,媒人的队伍约莫也能排出二里地去,也不知,他们柳家的门槛还能安好到几时。
宫宴散罢,在苍茫暮色中,众人各自致辞归去,踏着冬日夕阳的余晖,回答了自己的家中,开始了各家形式各异的欢庆。
定国候府内,人丁稀少,晚膳却花样不少,除了寻常人家团圆饭桌上的各色常见菜式外,还多了一盆长寿面,寿面上还摆放着各种雕花,均是以时令果蔬雕制而成,手工精细,且色彩搭配也极度养眼,其技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为数不多的下人家仆欢坐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祝过酒贺过词,便撸起袖子开吃,三两下便将桌上的寿面与长相各异的薄皮大馅儿的饺子给消灭个干净。
只要心细如发的大管家注意到自家侯爷似乎兴致不高,问了一句:“公子,是有哪道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夏许淮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个没良心的小家伙罢了,说好要给我送个像样的生辰礼,结果现在都不见人影。”
许阳哑然,从没见过夏许淮居然也有如此在意俗礼的一面,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为好。
还没等他措好辞,夏许淮又浑然不在意地继续招呼大家享用晚餐了,于是他也只好闭口不言,心里暗暗想着,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自家公子啊!
而被夏许淮念叨着没良心的小崽子,此时的确没想起来,一个多月以前随口丢出的一句承诺,早已不记得他的生辰是在猴年马月了,只在心里盘算着眼下的一点小九九,打定主意之后,才如释重负地睡过去了。
次日,大年初一,辞旧迎新的第一天,夏墨时终于召见了沈云祺,新年伊始,却不见一个笑脸,面对沈云祺带笑的神色,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那么悦耳,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冰冰。
“再带一批人入江湖,人手、渠道、金钱,我皆会提供给你,旁的资源,你还需要什么,也同我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可提供,你建立的势力,不需要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会过问,具体要如何做,你自己拿捏便可。每月初一十五,你将我要的信息收集上报于我,非特殊事情,其他时候,我不希望在宫中看到你。”
言下之意,无论是现在已在掌中尽握的势力与人脉,还是将来可以动用的势力,夏墨时皆存了个意图让他们全都撤出台面的打算,潜藏下来,各方面重新做出调整,该安插卧底的继续安插,但明面上,他是打算重拾草包皇子的废物人设了。
冷漠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着从来没有过的冷意,刺得沈云祺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下去,眼角的笑意转瞬便被疑惑取代,沈云祺不明白,张扬了这些许年岁的殿下,缘何又突然对废物点心的生活,开始情有独钟了?
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更是漫上一抹明显的痛色。
沈云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忐忑地等了一个月,怎么等来的,却是让自己从此淡出七殿下的视线,甚至淡出这位殿下的人生,这个决定,不是他想要的。
“殿下,为何,是云祺哪里做错了什么吗?”才招致他如斯厌恶。
夏墨时却并不打算理会他的发问,径直转身离开。
此时的沈云祺,谈不上什么错处,但于如今的夏墨时而言,迁怒,不问对错。
夏墨时喃喃低语:“八年,还剩八年啊,不让本殿下好过的人,本殿也断不会让他过得太好。”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尽是扭曲的笑意,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快感。
第六十三章
当天,沈云祺兀自在雪地跪了一天一夜,无论他说什么,夏墨时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在初二那天早晨,叫奉皇命上门复诊的陈太医撞见了,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人劝回了屋里。
接着,沈云祺暖了暖手脚,收拾了轻便的行装,包袱皮一裹,便辞别他们几个,没惊动别的任何人,离开了上京,不知往何处去了。
翌日一早,夏墨时向祁安皇帝请过安后,便出了宫门,直奔柳府而去,却不期然在街角遇到了一个熟人,一个数年未见的熟人,姚明何。
如今的姚明何,俨然已经出落成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身板也跟抽了条似的,甩夏墨时一截儿,往街上他面前就这么一站,长身玉立的,便能吸引不少姑娘的目光,甚至于,令人对这位少年芳心暗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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