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现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府内的相关人等尽被遣散,多年的忠心老仆也被强制地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站在当初翻墙进颜府的地方,颜如卿见着四下无人,偷偷掀开矮墙上一块居中的瓦片,从底下取出一个锦红色的包裹。
他跳下石堆,蹲靠着,解开包裹的结。水流涌动着艳泽的红布之上,躺着一块玄色而雕刻着龙头的令牌。
面圣令,可以直接面见圣上的令牌,除此之外,还可以代御意行事。这是先帝表彰颜家赐的圣物,自他祖父一辈开始就严密安放,虽抵不上免死金牌,但也可以在危难之际行一些方便之事。
现在正规的方法用不了,所以只能靠一些特殊渠道。
嘈杂的地下市场中,曹老板叼着根烟管,一脸刻薄地和人讨价还价。
“我百事堂的生意就这样,一分钱一分货,要来来不来滚,我们还会缺你这么一个人么!”
对面的人听了一脸怒意,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曹老板一眼,“死奸商!”
曹老板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切”了一声继续吸他的烟。百事堂这地方,以物易物可是出了名的。但凡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只要你交换地起的,这儿都有。
颜如卿也是之前在京都大街小巷地窜时,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个地方。
曹老板斜眼看了一眼颜如卿,“客官,要什么?”
颜如卿拿出怀里的面圣令,“一条人命。”
曹老板细眼一看,哎呀!不得了!
他立马坐直身,“哪条人命?”
“前丞相颜涵宇。”
曹老板一听,又无趣地躺回去,语气满是可惜:“不干。”
“为什么?”
“皇帝要整死的人,就是半条命搭在黄泉路上,阎王爷点名要魂的了……虎口下夺食,是嫌命长啊?”
颜如卿虽有预料,但还是不甘心,在来的路上做好了一切打算,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帮我传个消息进去,总可以吧?”
“嗯……这倒是可以。”
一场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月黑风高夜,急啸的冬风卷过屋瓦,贴着有裂痕的墙,灌进一丝丝冷意。
颜如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燃烧的柴火噼啪响,在他脸上投下暖光。
苏婳醒了一阵子,喝完药又睡了下去。一屋的寂静,只有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不曾停息。
终于,门口处传来了动静。
一张宣纸折叠着塞在门下的缝隙里,明晃晃地露出纸上一边的笔迹。
颜如卿急忙起身,蹲下身子抽出信纸,动作急促地打开,目光一扫,怔愣片刻,身体骤然失去力气地坐在地上。
白底赤字,尽是鲜血。纸上笔迹苍劲有力,却独独费尽气力地写了一个字:“走。”
父亲真的没想逃出来过……颜如卿眼神聚焦着那红腥的字,心里觉得可悲,又觉得可笑。
悲他颜家世代辅圣如此下场,笑他父亲这步田地还守着他那清忠心肠。
终是风云变幻世事成殇。
第21章
圣上下谕,前丞相颜涵宇昔日勾结逆党,伙同党首作乱,后虽弃暗投明,揭发暗谋,但上任以来多次与残余党羽往来,私下多与朝廷要官密谈皇储之事,有乱朝纲,令有亵权之事数件,罪无可恕,将于三日后午时问斩。
而今科考状元莫孤离机警明辨,且因处查颜涵宇与逆党一案有功,加官爵,授丞相,辅圣上。
近来的京都多雨,才晴了几日的天气,又变得阴沉灰暗起来。
浓云灰蔼笼心头,滞闷而沉寂。
城西的斩首台处,颜如卿小心地扶着苏婳,在人群涌动中慢慢前行。
前两日看了颜涵宇的血书信,苏婳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受了惊,差点昏死过去。好在颜如卿一见她不对插她人中穴,但是即使没晕倒,原本受的风寒反而加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着要来看颜涵宇最后一面。
苏婳当时认命了般,平静地靠在枕上,保养良好的面容上一片淡定,“我陪他走了这大半人生,他生时我没有见到,他死时我想在他旁边看着。不管怎样,我都想去……”
“卿儿,让娘去吧!”
颜如卿面上哀戚,“娘,我陪着你……”
牢车的车轱辘在大街上空荡荡地飘着,街道两旁站着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有好奇,有哀恸,也有漠不关己。
昔日坐居高位时的风光,在此时尽作烟云散。
走动之间,脚上的镣铐拖着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狠狠地砸在人群中母子俩的心头上。
苏婳不自觉地抓住颜如卿的一只手,目光紧紧跟随台上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颜涵宇。
天空的云越压越低,时刻都要降下暴雨,浓郁的灰黑色重重渲染着。
“时间到,行刑!”
令牌下,大刀起,银光过,雷声响。
血染了一地,淅淅沥沥,从脖颈处流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血流。
轰隆的雷声低沉地诉说着它的愤怒,灰黑的云逐渐染成墨黑,时不时迅捷的雷光从中闪过,就消失了影子。
颜如卿眼睫颤着,苏婳把他的手抓破皮了也没在乎,她无力地倚在他身上,眼泪簌簌流出眼眶。
颜如卿克制住心底似漫江遍野击垮人的哀伤,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他使劲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倒下,他要是倒下了,苏婳也站不起来了。
血腥在眼里蔓延,他的脑中浮现的,却是以前的片段。
与父亲反驳的情景,与父亲作闹的情景……他忆起小时候父亲阅览他歪歪扭扭的字帖时,表面故作严肃,眼底泛着微不可见的柔光。
周围的人看完热闹就走了,偌大的街上,他们俩突兀地立在原地。
命官走了,刽子手也走了。颜如卿扶着苏婳,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鲜血淋漓的斩台。
苏婳停下,身子剧烈颤栗,像纸张似得脆弱地颤着。
颜如卿咽下喉头的苦涩,抓着她的颤栗的身子,努力保持冷静道:“娘……我去……去……收爹的遗体……”
他的拳头攥紧了下摆的衣衫,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手指死掐着大腿上的肉。
这里靠近城西,城西门处有一片竹林,郁郁苍苍,林内深处,是一座乱葬岗。
颜如卿满手满身的血,双目无神地托着步走。城西处这次不见士兵拿着画像查问,不过颜如卿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在竹林外围找好一个偏僻的位置,徒手扒开表层的土壤。
不知弄了多久,他手上的血越来越多,他搞不清这是他父亲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只记得他现在要干什么,机械地刨开土壤,等到他觉得行了,把尸体平整地放进去,再把土埋回去。鲜血从修长白皙而沾满污土的手滴滴地往下淌,水粉的指甲两侧爆了皮,柔软的掌心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那堆坟土磕了三个头。
“咚”地几声下去,起来时额头蹭破皮泛着血丝。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一滴滴淌成行。他吸了吸鼻子,眼泪落下时就抬起沾了污尘的袖子擦干,一擦完眼泪又止不住地落,如此反复,眼角擦红了,他也放弃了,任着泪顺着下颔晕湿了前襟。
有一把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在他痛彻心扉之时还转动着刀锋,剜下沾满血的心头肉。
他拔不得,摆脱不了。
他满心懊恼愧疚,无处解脱。
豆大的雨点砸下,洇湿了泥土,又砸进表层坑坑洼洼的内心深处。
待他再次睁眼时,入目的是屋梁顶柱上挂满的蜘蛛网和阳光下的灰尘,他转动着眼珠,四下空旷寂寥,装饰古旧,久无人打扫。
他内心迷茫:这是哪里?
颜如卿记得他在竹林处埋葬了他父亲,然后……
他脑子有些断片,闭眼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
他打算回斩首台附近接苏婳回去,可是刚踏入城门,走了不到十里路,就感到天昏地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又走了几步路就倒了。
他躺在席子上扭头,苏婳倒在他不远处的席子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
他张嘴想出声,却发现嗓子哑了,只能困难地冒出一两个音节。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声音很近,颜如卿转移视线,一个身形矮小脊背佝偻的老者定定地坐在他一旁,专心地配着手里的药。
颜如卿一脸警戒,老者又道:“别担心,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医师,你可以叫我乔老。”
乔老?
颜如卿对这个名称莫名有点耳熟,貌似在哪听过……
“我是回春堂的大夫。”
颜如卿顿悟,欲起身跟他道谢。乔老看出来了,挥了挥手,“躺着吧,我只是遵医者仁心而为,你无须挂怀。”
颜如卿无力,只好作罢,嗓音沙哑破碎:“多谢……大夫……”
乔老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多多珍重吧……”
他把药箱整理好,拿起搁置在侧的纸伞,弯着背走出寺庙。
高大的神像通体蒙尘,低垂着眉目,似哀若愁。
颜如卿躺了半天,感觉力气恢复了才动了动身子。乔老方才离开之地,留下几包药贴。颜如卿随手拿起,复又看向那灰蒙蒙的神像。
他眼底波光微漾,脚步迈动,走近神像,双膝跪下,虔诚叩首。
他双唇嗫嚅,似在祈祷,或是求愿。
闪电劈开云层,雷声惊破梦魇。
颜如卿腾地从床上起来,一个不稳不慎滚落在地。
“唔……”
他捂着后脑,缓了口气,头脑才恢复清明。
雨已停,天初晴,低飞过屋檐的鸟儿携来几点碎光。
他面无表情,转动脖颈,看到苏婳安稳地睡着,在心底悄然松了一口气。
时值午时,热火朝天的珍品楼,送走一桌,又迎来了新一波客人。
后方的厨房里,掌厨的师傅手脚麻利地颠着锅,锅下的火红彤彤地烧着。
翻炒,下料,熄火,迅速地将炒好的菜倒入一旁的白瓷盘中,精致不失香味的菜肴冒着热气,衬得那名窑出土洁白如玉的白瓷盘都带了点暖光。
“小言,快过来把菜端出去。”掌厨的人高声道,立马有人掀开帘子应道“好”。
那人身形欣瘦,赶忙把菜端到案盘上,熟练地放好位置。
那白皙的手指上,覆着一块块被烫伤的红印子,骨节分明的手不应在书香宝斋中执笔,却在这做着些劳累的生计。
颜如卿脚步不停地在几张桌子边转悠忙活,每逢用膳之时,客人就多,珍品楼响誉声外,楼内的伙计在这几时就忙不过来,有时候一人还要伺候几桌客人。
这边端完酒菜,又得到跑到后厨。一楼是大厅,二三楼是雅间,通向二三楼的楼梯就在楼内侧大厅出处,拐个角便可直接走入厨房。
颜如卿匆忙地向后厨房奔去,顺着路线往楼梯处瞥一眼,蓦地僵住,反应过来后低下头快步走过去。
莫孤离正要上楼,感觉到一道视线,淡色的眼珠子转动,凝视着那低着眉眼,身着布衣的熟悉人影从底下走过。
那个领他上楼的小二见他停了,小心翼翼地问:“莫大人,怎么了?”
“没事,”他淡笑,“我来你们这里几回了,今天怎么突然看到一个眼生的伙计?”
那小二笑道:“您说小言啊,我们这前几天有个伙计回老家奔丧去了,刚好想招个新人,小言就找上门了。”
莫孤离随口道:“他看着倒不像干粗活的。”
“可不是,刚来的时候笨手笨脚地摔了几个盘子,店家后来不想要他的,看在他心里一直挂念着病重的母亲,又没钱医治,才收留他的。”
莫孤离评价道:“倒是一片孝心。”
那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感,像是凉薄的讽刺,又似事不关己的淡然。
可唯独不是谋而身成的幸灾乐祸。
说他开心吗?也不是。仇人一家被他整得死的死,不死得也不像活着的样子。
说他难过吗?也不是。他觉得他们这下场是罪有应得,是天理昭彰,他不对此有半分的惭愧和同情。
他不清楚那种感觉,就那样一路深思地往前走。
他心中埋着一颗种子,掩藏在那如深渊黑暗的地方,悄悄地躲在深层的土壤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路过一处雅间时,门口一个人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
莫孤离脚步一顿。
或许还不够,他当初历经的痛苦,可远比他们现在悲惨得多。
他扯出一抹笑,“王爷,久违。”
第22章
昏暗的房间内烛火微弱地闪烁,苏婳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侧首望着一旁的医师,暖光投映在她脸上,只增眸中的暖色,掩饰了原先昏沉的神色。
乔老按着她的手脉,神色严肃,俨然不动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多静养吧……”
说来也巧,那天在城门处偶遇的医者,就居住在这附近,是这贫民区一带出了名的善医。
颜如卿心下一恸,把乔老送出门后,仍心有疑虑,满怀希望地问道:“乔大夫,刚才的话……”
乔老佝偻着背,长长叹息了一声,“一时受惊过甚,又患上风寒,身子骨本身就弱,没有好好养着,这样拖下去……也不长久啊……”
颜如卿谢过他,坐在苏婳身旁,看着她又沉沉睡去。
苏婳的病比较耗药材,因此颜如卿近来都在珍品楼里忙得东奔西走,席不暇暖。
一日,颜如卿受掌柜准许,提前从酒楼回来。他绕路到城东处一家店,买了苏婳平日里最爱吃的莲花酥。
他走进小屋内,见苏婳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什么。她的脸色还是一样憔悴,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也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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