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颜如卿喊道。
苏婳抬起头,虚弱地笑道:“回来啦!”
“嗯,不是叫你别忙这些了嘛......”他顺手拿走她手中的针线,“我给你买了莲花酥,你快尝尝。”
“这么点小事,我也是可以帮忙的……”苏婳无奈地看着他夺走手上的针线,“不然你以后不要买那些药材了,反正吃了也没用。”
“你身子要好好养着,就别忙活这些了。”
苏婳拉过他的手,看他手上斑驳的烫伤和刮痕,心疼道:“苦了你了。”
颜如卿一把抱住她,低着头,安慰一笑,“没事的,只要你现在好好的……”
只要苏婳还在,只要苏婳还好好地存活于世,不管再苦再累,他仍可以为此倾尽所有。
“再熬一熬,娘,再熬一阵子,等我积够盘缠,待开春了,我们便出城,离开这里……”
夜半的街道上灯火通明,酒楼檐角下高挂灯笼,底下的红穗子随着风飘摇着。
颜如卿如往常一般收拾完雅间,端着案盘准备下楼。
刚走出门,廊道上一个人影倚着雕栏看向他。
他脚步一顿,拿着案盘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时,一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肩骨,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虚伪带笑。
颜如卿道:“公子有何事?”
莫孤离道:“颜少爷如此冷漠,可真是煞伤我心。”
颜如卿用力甩开他的手,压下心中翻涌的万般滋味,“别惺惺作态了,你想干什么?”
他还是带着一贯的笑看着他,像是覆着一层假笑面具,无论何时也是那样子。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笑容仿佛夹着刺一般,看得他眼睛生疼。
莫孤离伸出手来碰触他脸颊,手将近之时被颜如卿一把躲开,又硬生生地拉开几步距离。
他倒也不尴尬,慢慢收回手,反问道:“苏夫人身体如何?”
颜如卿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你想报复的话就冲我来,别对我娘下手!”
像是被抓到软肋般,他浑身上下紧绷着,目光里尽是凌冽寒冷。
莫孤离瞧着,“确有一事,需要你帮我。”
说是帮,他眼神里,却像是打量一只误入陷阱的猎物地上下逡巡着,带着浓浓的戏耍趣味。
颜如卿眼皮一跳,但又怕他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对苏婳下手,只能跟着他去。
他们来到顶楼一间厢房前,两个重兵持刀的侍卫立在门的两侧。
莫孤离停下,道:“就在里面,进去吧。”
颜如卿心里忐忑不安,“你只是让我帮你一个忙,为什么你也不进去?”
“怎么?不敢了?”
他的内心一直有种感觉在告诉他,一旦进了,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
他看向莫孤离,他现在,并没有违逆他的资格。
昏暗的厢房内,没有燃起烛火,香炉中的檀香被扑灭了,空气中留有淡淡的檀香气味,清淡而令人放松。
颜如卿凭着微弱的视线向屋里的黑暗处看去。一片的寂静,没有一丝人声。
他向里面走去,黑暗中,轻薄的床帐放下,在黑暗中厚重得仿佛一团阴影。
他在一片死寂而危险的环境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探索,墨色的瞳仁在黑暗的夜里格外明亮。
这时,那床帐轻轻动了一下,晃动的幅度很小,在颜如卿眼里却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心高高悬起,看向一旁打开的窗户,缓慢地走向床边。
在他的手准备掀开那帘帐时,另一只手从里面探出,猛地一拽,他一个不稳,趔趄地摔到柔软的床被中。
他身上刹时覆上一个人影,冷冽的衣香相袭而来,浓烈而清醒,夹着边域战火的硝烟和肃杀的侵略。
颜如卿抬起眼,直对上一双冰冷而令人惊寒的眼中。
这个人,他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隔着几层台阶,都禁不住他那一身杀意惊人。
这个王朝得以廷续的根本,开疆拓土的功臣,无数传闻傍身的五王爷。
看到他的那一瞬,颜如卿浑身颤栗,一股浓烈的寒意从脚底冒出,携裹住他全身,他感觉他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连带着整颗心都是冷的。
压着他的人一把捏住他下颌,说出的话却让颜如卿如堕冰渊。
“莫臣相送来的人,可真是合我胃口。”
他还天真过,抱有希冀地以为,他们之间,至多也是相逢不相识,如陌路人般在无数条偶然相遇的街上擦肩而过。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愁,即使情意仍在,也消不去,补不了。那是镶嵌在他们面前的鸿沟,他们站在两端,无法跨出半步。
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狠心至此......
冰冷的手按住他挣扎的动作,强势而不容反抗,慢慢探进他的衣底。
他的挣扎,无亦乎是一片徒劳。
第23章
清风依旧在,明月上高楼。
却叹物是人非,空悲流。
从酒楼出来时,街道上悄无人影,高挂的灯笼早已燃尽了烛火,天边明月高悬,寂寥得一颗星也没有,挥洒万千银芒。
他拖着步伐,一步一步缓慢至极地在街上踱步。白皙的脸上,嘴角破开了几个口,衣衫凌乱而破败,被人撕掉了几道口子。
他忍着难受和不适,一脸茫然和平静,心如死灰,站在这空旷旷的街头,顿时忘了该去哪里。
他路过一池粼粼波水,澄澈得倒映着一切,高悬的月,矗立的楼群,还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他忽而想起几个月前的七夕河灯,那时河面也是如此清澈,只是比这更辉煌明亮而热闹,倒映着的,是他们两人的身影。
他凝视着镜面般的水面,无意识地伸手搅碎这孤独的身影。
涟漪泛起,又归于平静。
他眼神空茫,一只手垂在水面上,露出的手腕上有着嫣红泛血的印迹。
夜的沉寂中,一声噗通的落水声骤然响起。
水面的波纹扩大,带着这一片的水域都热闹不止。
平静的湖泊终于打破了那镜花水月的倒影,落入水中的,喧嚣着的,是徘徊于世、镌刻痛苦的灵魂。
他在水中坠落,微眯着眼,黑暗中,只有水面凝着一点清亮而晃动的波光,在这即将永陷黑暗的地方尤为显眼。
不知名的引力拉着他往下坠,他瞧着那片清光,像打碎了过往种种,心中有一丝惘然,又觉得轻松。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身体放松任其下落,意识涣散,逐渐隐匿于黑暗的死寂。
脑海中,一个温柔的声音,隔着久远的时光,传到他耳边来。
那是苏婳,在他的过往中,或欣慰或担忧地看着他,但这其中,都不乏温柔。
他猛一挣扎,手脚沉重,却仍在水中挥动着,驱策着身体向上游去。
不行,他不能死,还有苏婳在等着他。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归于平静的湖面又剧烈波动起来,一团黑影缓慢地涌出水面。
颜如卿仰起头,深吸口气,还没缓过来,被呛得拼命咳嗽。
他无力地趴在岸边,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身上,像索魂的厉鬼般缠着他的脖颈,面色发白地骇人。
乔老的医馆一向关门得晚,这周围一带的人都是平民百姓,深更半夜出什么要事总是在医馆寻他求助。
子夜已过,他佝偻着背,拄着一支木杖悠悠地去关门。
深夜暗淡的灯火下,一个人倒在门口,头发湿淋淋缠做一团,遮住他的脸庞。
他蹲下身,拨开掩面的发,停顿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声气。
隔日,颜如卿醒过来,意识混沌,身体酸痛,连骨头里都叫着疼,他动了下手指,就听到身边一个年迈的声音道:“醒了?”
他还未回应,乔老又道:“好好养着吧,伤得有点重,又受了寒,别乱动了。”
颜如卿眼神灰暗,气若游丝,“乔老……多谢……”
“用不着,我当医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娘那边……”
“我派我身边的医童过去说明了一番,没事的。”
颜如卿舒心了般,不再动作,安心闭上了眼休息片刻。
他脑海中的意识又涣散开,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雾般,走马灯地重现着过往的片段。
那一树炽烈的木棉,江南的烟雨,洛阳的寺庙……直到昨晚那冰冷残暴,他像是在一团迷雾中游走,猝不及防地被拉进满是碎冰的河中,一只手死命地按住他的后颈,他的口鼻淹在水中,寒气逼人,令人窒息。
再一次醒过来时,夕阳西下,红橙色的暖光斜斜照进屋内,不知是不是冬季的原因,瞧着还是一样的冷。
颜如卿下了床,向乔老告辞。
在进屋前,颜如卿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硬让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苏婳仍旧低着头缝缝补补着,看见他带着笑平安归来,高高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母子相拥之时,灯火落在颜如卿眼里,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雾。
他下颌抵着苏婳的肩膀,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
碧宇朱阁里有人彻夜辗转,寒舍漏瓦中有人相拥而安。
时已入深冬,洛阳城内,屋顶都覆着一层厚重的雪,街道上数不清行的脚印深深地印刻在雪中。
自那日过后,颜如卿仍是同往常般去珍品楼打下手,同行的伙计看着他一天天更加地沉默寡言,平日里关系本就不熟络,加上掌柜那边不知受了哪位大人的命令,对他更是变本加厉地不客气,把脏活累活都扔给他干,自己反到一边悠闲去。
颜如卿知道这是变相地处置,倒也不说什么,干完活往回春堂拿好每日的药贴,急着往陋巷中赶。
莫孤离自那晚开始便不再出现在他眼前,他内心倒是庆幸。但是以他目前对他的了解,莫孤离应该不会如此容易地就此收手。如果自己的清贞可换来他的谅解,他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自己。他自嘲一笑,更何况,自己在他心中也没占多大地位。
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看见苏婳安静地披着衣裳,坐在床边补缝衣服时,颜如卿总感到恍若隔世,待她抬起头来对他一笑,他又觉得,这些苦不算什么了。
他靠在苏婳身边,听她讲邻里街坊的趣事和家里长短,他又宽慰她说最近楼内生意尚好活计也少,他向苏婳说道待回春时他们想办法出城,离开这里,去岭南之地,路程遥远,到那时或许可以看见一连片火红盛开的木棉,映红半边天,也驱走了寒冽。
可是终究是事与愿违。
幻想美好而遥远,泡影般脆弱不已。
今年的冬季有点长,隆冬中大雪飘飘,平日里没事人们都喜欢呆在屋里,将近除夕夜,严寒冷寂的城内最近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颜如卿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恰逢那天气温回暖,冰雪融化,屋檐上的冰雪清泠泠地化成水流往下淌,屋角下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安置着火红的灯笼,家家门前门口开始张贴火红的福贴,一派的热闹温馨。
那天的河里化了冰,只剩几块坚强地仍不认输般漂浮在清澈的河面上,那河水随着风摇起一两片波纹,不用试探,也知道,那是彻骨的冷。
他刚从药堂回来,乔老心善,看见要过了节,多送了他几贴。他从街边小作坊里买了饺皮和馅料,等着进屋后和苏婳一起包过年饺子。
但在他走进陋巷没多久,路过的人一个两个都瞧着他,嘴里悉悉索索的念着“可怜啊”“苦命”等不着边际的话。他看过去,那些人又撇开眼。
这样的情景,他感到熟悉,就跟那天他从城外赶回颜府一样。
联想起不好的事情,他心跳差点停滞,急急忙忙地往家里冲去,一推开门,满室的空清,和一地的狼藉。
他双目欲裂,胸腔像被抽走空气般,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一股沉重的窒息感笼罩。他双手颤抖着,手里提着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他惊慌失措地转身出门,来不及抓人问,耳边就听身边的人说什么“河里”“强盗”的话,他来不及辨真假,身边的人的脸都开始渐渐看不清,凭着身体本能和心里反应,猛地向河边冲去。
河边已经聚了些许人,颜如卿放慢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心存侥幸地一步步走过去。
冰冷的河面漂着的冰,在阳光折射下发着刺目的光,扎地他眼眶盈泪,却一圈圈转着不肯落下。
靠着岸边,一个女人的尸体浮在水面,好像是泡的有点久,她垂在水里的手开始臃肿发青。
往日里那个面目和蔼的人,此时闭着眼,面庞上几道刮痕,头发湿漉地倚在岸边。
他隔着几步距离,愣着神,呆呆地看着她,眼中酸涩难耐,心脏被绞得生疼,可又像被灌满铅般,想往下坠,想钻出胸口,在密闭的空间里涨得人难受,堵塞着汹涌的酸疼。
几个过路人路过,几句旁人的闲言风语传入耳里。
“唉,可怜啊,不知是哪家的,好巧不巧偏被那一些乞丐混混看上了。”
“丧尽天良的家伙们!一个寡妇都下得去手……”
“倒也是清贞,宁死不从……宁愿溺水也不愿受辱……”
“这女人是这附近的吗?家哪里的,怎么没见她家里人过来呀?”
“那些人也是蛮横,直接闯进人家里,还偏挑个没人的时候……”
那些话像耳旁风一样,从一边进去,又从另一边出来,呼呼地作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失魂落魄,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向河边奔去。
什么也没了……
他什么都守不住。
第24章
除夕佳节,洛阳城的天空除了烟茫茫般的雪霰,还有灿金的盛开若莲的烟火,星火坠落,落到空中,城内银白的雪和温暖的灯火,交相辉映,红橘色的火光暖化了冰冷的雪,连着寒冷的冬天,都载着满满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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