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不上一定要你帮什么忙,”祝临与沈瑾到底没有与沈瑜那般熟悉,因而更客套些,“就是有些关于豫州的事想问罢了。”
“那还不容易,”沈瑾轻笑一声,应起来极为爽快,“表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我这些年年年都要往南跑,豫州来的也勤。就算问到了我不知道的事儿,也还有那么多伙计呢。”
祝临轻轻点了个头,含笑道:“那表兄就先谢过小瑾了。”
“表兄这么客气做甚,不是应该的吗,毕竟表兄跟哥哥关系那么好,”沈瑾眼底有些许不知何意的情绪一划而过,片刻后又被笑意取代,“不知表兄……和薛哥哥想问些什么呢?”
祝临沉吟片刻,还没想好怎么问,薛斐就已经开门见山:“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想了解些温平升这个人。也不瞒你,南疆的事儿闹大了,他却迟迟不报险些贻误军情。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查他。”
“查温平升这个人啊……”沈瑾轻轻笑了声,说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
祝临见他眼底似有暗光,不明缘由,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确实是个值得一提的人,”沈瑾很快将那点无足轻重的情绪收敛了,不紧不慢地道,“不过他那些值得一提的事儿,都不是在豫州发生的,而是上京。”
“上京?”薛斐轻声重复了一遍,甚是给面子地望着沈瑾等他下文。
沈瑾便又笑,眼里却再没有先前那样明显的笑意:“对,上京,在他还没做上豫州刺史的时候。据说这温平升当年也是有些才名的,十七八岁的时候科考,院试乡试便都轻易取得了头名。只可惜……偏偏在礼闱上栽了跟头。”
仿佛刻意卖关子似的,他在此处停顿片刻喝了口茶,这才接上:“这温平升年少成名自是有几分傲气,可偏生进了京不知怎么得罪了五皇子。五皇子毕竟是皇族子弟,哪能由得人随便冲撞,更别说还任这平白冲撞自己的家伙青云直上了。”
祝临思索片刻,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你的意思是,五殿下在科考上给他使了绊子?”
他与萧崎不算太熟,可这人在上京民众口中的风评一向极好,他便自然而然以为这人是个敦厚的,如今乍一听闻萧崎仗皇子身份打压寒门试子的事,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传言确实是这般传的,”沈瑾笑笑,“不过会试时的形式旁人都无从得知,是真是假孰是孰非,确实难以定论。”
薛斐沉思片刻后,忽然出声:“我记得温平升参加了三次礼闱。”
“是啊,”沈瑾稍有些漫不经心地将手中杯盏搁下,有些许浅淡的讥诮渐渐自眼底浮起,“三年后,他再次应试,可运气偏就有那么差,那年的主考官是朱正德。”
薛斐一怔,旋即了然。
朱正德原是个依附钟家的官员,属太子|党,但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败类禄蠡,他的贪赃枉法正是太子倒台的诱因之一。
朱正德做主考官的会试,一个没有家世背景,又拿不出银钱上下打点的寒门试子,怎么可能出得了头?
“他只得又等了三年,才考上贡士。”沈瑾语气淡淡,将那些原就不分明的讥诮压回眼底深处。
祝临沉默片刻,没忍住看向了薛斐,直至对方发觉他的目光才收回视线:“那你说他到了豫州之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是什么意思?”
“倒不是说他这刺史做的让人无可指摘,”沈瑾轻轻挑了下眉,又道,“只是在上京求官之时他尚且算是个可怜人,到了豫州之后,他却与朱正德没什么两样。手底下的官吏徇私枉法他不管,流民揭竿起义他也冷眼旁观,分内的事没一样做到的。故而说没什么好提的,跟其他贪官污吏毫无差别。”
“也不能说是毫无差别,”薛斐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却又不提有何差别,只是岔开了话题,“南疆暴动,流民起义,这两件事我们在上京都没有及时得到消息,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南疆的暴动七皇子已然带兵镇压,如今形势大好,没什么可提的,”沈瑾笑笑,又唤来下人给两人续上茶,才接着道,“我也没亲下南疆,知道的不多。至于流民起义……想是些在贪官污吏手下遭了罪的人意图彰一彰天理王法罢了。不过即便是流民,里头真有勇气跟朝廷对着干的到底还是少数。散兵游勇,声势不大,到目前为止还不成气候。”
薛斐颔首,思及那日萧岘的言语,不由追问:“我们听人说,那起义军的头目叫孟庚,是雷州人士?”
沈瑾轻轻笑了声,如实道:“起义军的头目确实叫孟庚,但是关于他的其他谣传是否属实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孟庚去年才领着那些人起事,真要是因为不满雷州刺史才揭竿起义……是说不通的。现今的雷州刺史虽没什么光辉的政绩,但和许多其他官员相比,确实算清廉了。”
片刻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除非他不满的是之前几任的雷州刺史。”
薛斐闻言并不直接表态,只轻声与祝临道:“平陵王亦言道是贾正文。”
祝临轻轻点了个头,略一思索,心下有了些猜测,便冲沈瑾笑道:“明白了,还要多谢小瑾告知。”
“应该的,”沈瑾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表兄和薛哥哥可要留下来一同用午膳?”
“这便不必了吧,”祝临望了眼薛斐,笑着同沈瑾道,“等你下次回了上京,表兄再请你喝酒如何?”
“那也甚好,”沈瑾玩笑道,“可今儿薛哥哥也在,我总不能亏了,下回表兄请喝酒,薛哥哥也要来。”
祝临失笑,便看向薛斐等他答话。
“既然沈二公子都这么说了,薛某自然是会到的,”薛斐亦是失笑,却仍不失礼数,“那我二人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
沈瑾轻笑一声,回礼:“后会有期。”
原先从满是脂粉味的巷子里穿进来,现今便又要从满是脂粉味的巷子里穿出去。
祝临到了主街上,仍是紧紧皱着眉,甚至拽着自己的衣裳嗅了两下:“这里头实在香的呛人了些,弄得人满身是香粉味。”
许是见他此时神情实在有趣,薛斐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以为这条街是做什么的,别说是脂粉味,熏香里头加点别的东西都不奇怪。”
祝临闻言动作忽然顿了一下,旋即眸中溢出笑意来:“不过味道浓点也好,挺方便的。”
“方便?”薛斐心知他又要说什么不正经的话了,却仍是很给面子地顺着他问,“方便什么?”
“方便捉奸啊,”祝临忽勾住他肩膀,整个人靠了过来,“若是有朝一日你背着我来了这种地方,我一闻就能闻出来。”
薛斐虽有些好笑,却仍然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不会有那样的有朝一日。你只需要想,我会守你终生。”
猝不及防被这似酸非酸的文人情话呛了一下,祝临尚有些不习惯地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只是心头软的不像话。
☆、师爷(待修)
这会还没正式入夜,天色将昏未昏,山外有月,却在朦胧中。
秦越本只是想去看看那两位钦差睡下没,是否安分,未曾想走到一半便被出来晃悠的祝临撞了个正着。
这位家世傲人的祝家公子提着两坛子酒,见到他的第一刻便径直上前来,也不给他打官腔的机会:“这不是秦师爷吗,一起来喝两杯?”
秦越明白两人立场不同,心里也不免生出些警惕来,却不妨碍他堆出个笑:“不必了,祝大人好雅兴。”
“为何不必,”可祝临却并没有要马上放过他的意思,反倒是不依不饶地拦住他,假笑道,“这个时辰还能有什么公务要办,秦师爷竟也不得闲?还是说……秦师爷看不起在下?”
秦越这便明白对方怕是来者不善了,但碍于来人钦差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得罪,只得赔着笑:“自然不是,只……”
“那不就结了,一起喝两杯也要不了多久的功夫。”这半句否认刚脱口,祝临便不由分说扯着秦越进了凉亭,利落将两坛子酒搁在了桌上。
秦越犹豫了一刻,见对方爽快坐定便抬眸望着自己,仍是毫无放过自己的意思,只好心里打着突坐下。
祝临这才弯眸笑了,拍开坛封,径直将一坛子酒推到对方面前:“上京不怎么兴桃花酒,今儿到了豫州我才有机会尝一尝。”
“这酒不怎么烈,但后劲儿还是挺足的,”秦越笑笑,但态度仍是小心,即便抱着一大坛仍是小口喝,“祝大人为何一个人出来,薛大人……歇下了?”
“没有,他看书呢,我也不好扰他。”祝临微微挑眉,将一切的试探和将要拿出手的谋划按捺住,只作寻常聊天似的。
秦越自然乐得他不扯豫州的事,却仍不肯放松警惕,只将话题继续往对方身上引:“两位大人关系似乎不错。”
“那是自然,”祝临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倒是让秦越有些不解其意,“我与他自幼相识,感情一直都不错。”
秦越倒是被他引得有些好奇,不由追问:“可在下听闻祝将军十五便从军戍边,二十才回京。”
祝临轻笑,又喝了口酒:“我幼时生母早亡,父亲心思都在朝堂上,因而去了南疆以后与家中人联系并不密切。唯一有盼头的,也只有他一人的书信。”
秦越低头笑笑,觑着他神色:“薛大人为人端方,看着倒像个易相与的。”
祝临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又笑:“他也只是看着易相与了,而且是这些年才开始如此的。旧时这人不知道多难接近呢,整日冷冰冰的,比你们温大人还冷。”
秦越听对方提到了温平升,便不自觉想要替他辩解几句:“并非如此,同风骨子里不是冷淡的人。”
“是吗?”虽是问句,祝临却并无询问的意思,反倒微微摇了摇头,“可我看着,他虽礼数周到,场面应付的得心应手,却并无多少真心。”
“这……”秦越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闭眼闷了一口酒,心下难免有些不痛快,稍稍扬了些声调,“同风自己何曾愿意如此,不过是为官场形势所迫。”
“这倒也是,”祝临见了他动作,笑笑过后便不再反驳,“官场里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君子端方,八面玲珑不过都是维持给别人看的假象罢了。但凡有别的法子在朝廷立住脚,谁愿意去巴结奉承其他人。”
“是啊,”秦越许是方才一口喝得急了,此时有些气闷,却仍不忘叹息,“你说薛大人早时不好相与,现今他也未必愿意做出好相与的模样。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
祝临轻轻笑了声,忽又生出点真心的赞同来:“阿斐早前也不容易,偌大一个薛家靠他个无甚根基的小孩撑起,但无法,形势迫人。”
“祝大人,”秦越忽地抬头,“其实你们这些生在上京的公子,尤是生在官宦世家的公子,比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优越上太多了。”
祝临还没来得及接话,这人便自个儿又絮叨开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春风得意马蹄疾,哪有那么好的事。寒门子弟多少陷在昔日龌龊里,无论如何都等不到看尽长安花的那天。”
祝临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不由轻声试探一般地唤:“秦师爷?”
“祝大人,”秦越又望向了祝临,却渐渐露出点不忿的神情来,“同风多冤枉。”
祝临不解其意地皱了眉,干脆闭嘴等他下文。
“那萧崎仗着自己是皇子,仅仅是吩咐几句话,”秦越狠狠道,“就断了他一家的生路。要知道同风当年孤注一掷,家中已然再无余财……他爹娘走的早,只剩两个弟弟还要靠他拉扯着。那两个小子,就是那一年给活活饿死的。”
未曾料到中间还有这么段隐情,祝临有些意外,一时怔愣。
偏生那醉了的秦师爷还在讲:“同风院试乡试皆是头名,以他的才华,原本定然能中的。却给那萧崎拖死了两个弟弟,又让那姓朱的狗官拖了四处流落食不果腹的三年。”
祝临一时沉默,心下念着温平升买官的谣言,莫名的不是滋味。
“那天同风看见会元的策论——明明是自己的文章却冠了个草包纨绔的名,无处理论,气得投湖,还是我给救回来的。”秦越已经半趴在桌上了,声调却没有降低分毫,好似是憋了多年的牢骚,非要一次说个痛快才肯罢休。
祝临越发说不出话来,眼见薛斐自远处慢慢靠近…进了亭子,也只是望了对方一眼,并不开口。
薛斐察觉他的不对,也没有立刻出声,倒是将目光放到了秦越身上。
秦越也没察觉亭子里多了个人,自顾自垂头望着坛子里酒水之上的一片黑,冷笑一声:“可他们都有权有势,就算受了欺压,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这一番话也算的上是无头无尾,幸而祝临早便从沈瑾那里了解过大概,也没有听的一头雾水。
“他醉了?”薛斐见秦越终于趴到桌上不再动弹了,便在祝临身边坐下。
“嗯,”祝临语气淡淡,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我专寻店家要了劲头最足的酒,他只当是普通的桃花酒,喝急了,没费太多功夫便醉了。”
“你怎的了?许久没见你副模样。”薛斐随意拎起祝临面前的酒坛喝了一小口,到底是喝不惯,便又放下了。
“他说温平升有两个弟弟,因为五皇子动手脚,温平升没考上,就饿死了。而朱正德那场科考,会元的策论实际是温平升作的。”祝临叹了口气,竟微微觉得有些头痛,忍不住想捏眉心。
薛斐闻言动作亦是一顿,片刻后,沉了面色:“温平升与我是同年中第,可流言传的广了,还是令人难免怀疑,他的官到底是否是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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