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万家灯火璀璨。
“好多外国人说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好多外国人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期待2008……”
电视刚打开,欢快的歌声伴着花哨的舞台漫出屏幕,流行了一整年的《中国话》被改编成了迎新曲,谁家在屋外点燃烟花,“2008”在喧闹中嘹亮发声。
费遐周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隔着遥远的太平洋传到耳边,妹妹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周周啊,吃年夜饭了吗?襄津冷不冷啊?要多吃点饭知道吗?你聂叔拍了你照片发给我们看,哎哟哟,怎么又瘦了啊?”
父亲抢过电话,浑厚的声音嚷着:“每次都说这些事情,孩子听了也会烦啊。小周啊,爸刚给你的卡上打了压岁钱,想吃什么随便买!衣服挑最贵的买!贵的才保暖!”
“你懂不懂怎么教育孩子啊?还想把周周教成和你一样的暴发户吗?”费遐周几乎能想象母亲在电话对面是怎么翻白眼的,“周周啊,妈妈给你买的羽绒服收到了吗?我跟你说啊,这个羽绒服含绒量超高的,加拿大人冬天都穿这个呢。”
费遐周笑着点头,“收到了,现在正穿着呢。”
妈妈说着说着却哽咽了,“你说着大过年的,我们也不能回国陪你,你一个人在外地……都是妈妈不好,早知道就应该接你过来读书的。”
父亲揉着她的肩膀劝说:“大过年的你哭什么?有老聂在襄津照顾他,不会有事的。小周啊,你让你聂叔过来说句话!”
“聂叔他……”费遐周将电视剧的声音调大,“聂叔和聂瑜出去放烟花了!回头我再让他们联系你吧。”
为防止漏泄,他胡乱搪塞了几句,借着心疼话费的理由将越洋电话给挂了。
他爹还没说够,猝不及防就终止了通讯,心里很是不快。
令他更不快的是,他儿子竟然替自己担心起钱的事情来了,这是小孩子该担心的事情吗?
为了证明自己家家底还厚实得很,次贷危机也打不垮。费父一冲动,给儿子冲了笔巨额话费。
费遐周很快收到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已成功充值话费话费1000元。】
费遐周:“……”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春晚节目始终热闹,花花绿绿的舞蹈演员填满了舞台。电视机内人潮如海,电视机外,费遐周独自坐在沙发上,桌上没吃完的水饺早已经凉了。
他自认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但独处并不意味着在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也形单影只。
更不意味着,当他在思念某个人的时候,却没有办法立刻与对方相见。
心无旁骛时,他坚不可摧。而一旦心有所念,仅仅是脑海中回忆起的一个画面,都能教他蓦然委屈起来。
费遐周用聂瑜的洗发水洗头,怀里抱着聂瑜抓娃娃所获得的劣质玩偶。闭上眼,柚子清香环绕着自己时,就好像他所思念的人正在身旁。
“叮叮叮——”
电话铃声将他的神思拽回。
来电显示是:聂狗。
电话接通,那头的人却迟迟没有开口。对方不出声,费遐周便也只沉默,两头的人谁也不先开口,仿佛是某种默契的较量。只有背景的杂音似有若无地飘到耳边,提醒着他们,电话还未挂断。
最终还是聂瑜最先憋不住了。
“喂。”聂瑜的开口一如既往地粗鲁,“怎么不说话?”
费遐周却问:“不是你打给我的吗?我说什么?”
“咱俩交情就这么淡吗?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不行吗?”
“要听吉利话看春晚去。”他没工夫扯皮。
聂瑜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临近十二点,春晚的歌舞节目告一段落,主持人们纷纷走上了舞台中央。心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放弃了鞭炮,越接近零点鞭炮炸响的频率就越高,安静的冬夜在新旧年岁的交替之时倍唤醒,恍若阵阵春雷连绵不断。
分针与时针重合,邻居家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鞭炮的轰响达到了最顶峰,在电视机的欢呼声中国中,日历掀开新的一页。
农历戊子鼠年来临的那一刻,费遐周听见聂瑜的声音穿越千里之外,磨砂般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周,新年快乐。”
烟花在天际崩裂,五色光芒飞跃苍穹、点燃心火。
四个字能说清的东西能有多少呢?
费遐周听见了聂瑜的祝福,听见了他费力坚持的仪式感,听见了为了愿望的实现而在心中默默许下的承诺。
当他说出新年快乐这四个字的时候,或许他真正想要说的是,我想要变成能够让你快乐的那个理由。
未说明的话,由我来说又何妨呢。
费遐周攥紧了手机,周遭喧闹,而他的声音清晰。
“聂瑜。”
他在新年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大年初三,顾念头戴大红色棒球帽,身着红白相间的羽绒服,较上一双红色高帮篮球鞋,如一团红红火火的年团子一样滚到了聂家家门口。
这次他来见的人,却不是自己的表哥。
咚咚咚敲了几下门后,穿戴整齐的费遐周开了门,一抬眼瞧见对面火红的吉祥物,表情顷刻间冻住了。
“闭嘴,什么都不别说,我不想听。”顾念先发制人,将对方的毒舌掐死在摇篮里。
费遐周眨了眨眼,对面这从头到脚一身红的人实在有些刺眼睛。
缓了会儿,他才开口:“你知道今年奥运会的福娃吗?”
顾念茫然,“福娃,咋了?”
“你长得特别像那五个里面的欢欢,就是一身红的那位。”他又补了一刀,“你这脸也挺像的,滚圆滚圆的。”
“……”寒假在家吃胖了五斤的顾念无言以对,只好气急败坏地嚷,“走了!我妈开车在外头等着了!”
费遐周耸耸肩,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出家门。
正月初一的凌晨,费遐周在情绪翻涌之中说出了那句别别扭扭的“我好像有点想你了”之后,聂瑜沉默了很久很久。
当费遐周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复的时候,聂瑜才再次开口。
“那就来见我。”
抵御思念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亲眼去见一见那个你所思念的人。
聂安嫁到顾家后,每年的年三十都是在夫家过,大年初三才回娘家看望家人。费遐周正好搭了个顺风车,随他们一起下了乡。
襄津城区外是成片成片的田野,田野的另一头是零星散落的各家村落,大多数以某个姓氏冠名,王家庄、林家岗,总让人回忆起毕飞宇小说里的乡村。
过去下乡进城都不容易,但这些年修了水泥马路,开起汽车的人也多了起来,逢年过节的亲戚走动也比过往频繁了。村庄内都是狭窄的小路,一辆辆各种品牌的汽车停在了外头的旷野上。
快进村的时候,聂安将车停靠在了路边,送孩子们下车,她自己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不远处,聂瑜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拉链未拉,大步走来时衣摆随风晃动,身姿挺拔。胸口一朵红色玫瑰型胸针,在灰色田野间嫣红而惹眼。
顾念长大了嘴巴看着他,“哥,你这是……?”
聂瑜下意识地摸头发,蹭了一手的发油。
不知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聂瑜竟然做起了造型,平日里杂草一样的头发被梳了上去,三七分复古发型,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像电影里专演正义警察的刘德华。
费遐周打量了他一番,调笑道:“你这是什么打扮,今天结婚啊?”
“今天确实有人结婚。但不是我。”聂瑜将他手里的背包结过,抬手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你们运气好,正赶上吃家宴。”
听聂瑜这么一说,费遐周才发现,停在周边的汽车上有不少都贴着鲜艳的双膝剪纸,显然是来迎亲的车队。
费遐周问:“你们家有人结婚?”
聂瑜点点头,“嗯,我妈今天结婚。”
他眨巴眨巴眼睛,话是听明白了,但是没懂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这什么表情?我爸妈离婚好几年了,今天二婚。”聂瑜说得坦荡又自然,“大喜的日子,都给我笑起来。”
费遐周和顾念对视一眼,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说不清这种情况下,到底该安慰他,还是该说声恭喜。
婚房是新盖的,一共三层外加一个小院子,外观土洋结合,有巴洛克的柱子也有中国风的屋檐,乍一看有些单调,但和周围的其他小洋房一起看时却莫名和谐。
屋内的装潢都是现代式的,有好几个客房,不愁客人来了没处睡。聂瑜领着两位小朋友去了三楼
最清净的一间房,一路边走边聊,行李放下时,费遐周终于对这场婚宴有了个大致了解。
聂瑜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爸妈就因为感情不合等原因而离了婚。母亲梁玉琪离婚后曾去广州打过工,结实了同为襄津人的现任丈夫,虽然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回这个地方了,但做母亲的,一方面舍不得彻底离开孩子,一方面又实在觉得这个老张为人不错,一来二去时就走到一起了。
梁玉琪是四川人,年轻时因为反对家里安排的婚事而远走他乡,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了在襄津。但她毕竟是个外省人,早早和家里人断了联系,在本地又没有太多的亲朋,邀请儿子来参加婚礼时也是忐忑万分。
聂平也收到了喜帖,但是他只捎了两句好话,心里是绝不愿意过来的。聂安也不好意思亲自出面,只好把顾念作为代表送过来,塞了份厚实的红包,聊表心意。而费遐周,则是纯属被拉过来撑场子的。
费遐周问:“你不介意吗?”
“什么?”
聂瑜正在给他铺被子,忙碌中抬起头来。
费遐周指了指他胸口的小红花。
这是作为家属招待宾客所佩戴的胸花,聂瑜不仅参加了自己亲妈的二婚仪式,还乐呵呵地承担了娘家人的责任,普通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聂瑜不以为意,“张叔家也有个女儿,听说在上海工作一年赚好些钱,逢人就夸。我虽没那么厉害,但也不能给我妈丢人吧。”
你有什么丢人的,这张脸、这个头,一路上走来,多少人家的长辈直勾勾地盯着他,四处打听这是谁家的男娃娃,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定亲了没有?
有你这个儿子,还想多长脸?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从屋外传来,房门被敲了三下,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卷发,妆容浓郁,身穿枣红色紧身旗袍,侧面开衩到大腿,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肩上披着毛呢大衣,脚踩八厘米细跟高跟鞋。美得张扬,气场逼人。
“阿姨好。”顾念乖巧地打了声招呼。
费遐周方意识过来,这位美人就是聂瑜的亲妈,梁玉琪。
☆、瑞雪兆丰年
他迟钝地鞠了一躬,礼貌地说:“阿姨好,我是聂瑜的……”
“我知道我知道!”梁玉琪扬起眉毛,嫣然一笑,“你是和小瑜住在一起的那个小朋友吧。老费家的儿子嘛,我记得的。让阿姨瞧瞧,哦哟哟,这模样真是越长大越好看,比女孩子还漂亮多了。”
费遐周微笑回应,眼角弯弯,怎么看都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小孩。
梁玉琪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一见到他就乐得不停,咯咯笑道:“小瑜这两天老提到你,竟然还跟我说你脾气大得很,怎么可能嘛!你跟你妈妈长得像极了,瞧着就知道是个懂事的孩子。”
聂瑜翻翻眼皮,心里吐槽,我的亲娘哦,你可千万别被他的长相给迷惑了。
谁知他的亲妈反过来抱怨其自己儿子了,梁玉琪恨铁不成钢地说:“跟小瑜住一起不好过吧?我跟你说他那个暴脾气哦,啧啧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打架。我的乖乖,让你受委屈了哦。”
费遐周面不改色地点头,“还好还好,其实还可以忍受。”
梁玉琪感动地说:“真是个老实的孩子哦,竟然还提着臭小子说好话。”
聂瑜的拳头都攥紧了,抽了抽嘴角,怒道:“还有完没完了!不是要去准备酒席的吗!”
“啧啧啧,你看你看,他脾气又上来了吧,真是的。”
梁玉琪一边看着他一边摇头,握着费遐周的手,很不能换个儿子才好。
费遐周添油加醋:“对妈妈态度好一点,别这么不礼貌。”
聂瑜:“……”
我态度不好?我不礼貌?大家见过费遐周在家是怎么作威作福的吗?
聂瑜太委屈了。
费遐周第一次吃家宴。
襄津一直保留着不少旧风俗,特别是城区外的地方,逢年过节请客吃饭都是自家操办,吃百人宴,比去饭店热闹,还剩下不少钱。
梁玉琪是中年二婚,婚宴办得简单,但是也足够热闹。院子支起简单的帐篷,摆上几张宽大的八仙桌,从邻里借来大量的凳子和椅子,足够两家亲朋入座。
饭菜是雇了专业的大厨来做,几位伶俐的妇女打下手帮忙,天没亮就开始处理食材。适逢过年,家里备的年货都拿了出来,腌鱼腌鸡,风干出腊味的香肠和猪头肉,家常菜的香气在大街小巷流窜。
没有礼堂,就在他们新盖的婚房里,梁玉琪和丈夫老张手握拖着长线的麦克风,招呼宾客的吉利话从轰隆隆的移动音箱里涌出。
没有什么甜言蜜语,老张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盯着妻子不停地憨笑,梁玉琪高咧嘴角,热情地说:“谢谢大家来参加我跟老张的婚礼。说实在话,我俩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了什么肉麻话。我就不多说了,直接开席吧,大家放开肚皮尽管吃!”
酒桌上的宾客热烈地鼓掌叫好,唰唰唰握紧了筷子。
大伙儿吃饭的时候,请来的民间艺人接过了话筒,献唱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从《好日子》到《月亮之上》,说不上唱得有多好,但嗓门够大,音乐声够热闹。饭桌上觥筹交错,一盘盘热腾腾的菜送上桌,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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