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便宜你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聂瑜早就顿悟了,对于费遐周这种人的话,必须从字面意思的反面去理解。他说没关系的时候不一定是真的没关系,他说不在意的时候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在意。
他说的随手,很可能就是特意。
聂瑜乐呵呵傻笑了两声。
梁玉琪嫌弃地看他,“这孩子,一碗面而已,笑什么?”
“我说呢,原来是小周做的面。”他摸了摸鼻子,“怪不得咸得发齁。”
费遐周抓起烧饼往他脸上砸。
在乡间的第三天,聂平亲自来接三个小孩回去。
梁玉琪提着一大包食物送他们出了村子。
“香肠带了吧?吃之前热一下,想得很呢。盒子里是春卷,回去放冰箱,在路上稳一点,被给撒了。”当妈的没什么能嘱托的,只能在吃食上尽心尽力。
“就送到这吧。”
聂瑜看见姑姑的车停在了村口,倚着车门抽着烟的人却是他的爸爸。
梁玉琪也见到前夫了,他比过去更瘦更黑了,大过年的也没买新衣服,身上那件皮夹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抱怨的话下意识地涌上心头,想开口却意识到自己早就没这个必要了。于是干脆笑笑,隔着十来米,一条水泥路的距离。
见孩子们来了,聂平迅速掐了烟。他的前妻比过去漂亮多了,年纪虽长了但心态年轻,瞧她这一身细心搭配的穿着,想必过得不错。
足够了。
这对过去的夫妻给了彼此一个眼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平静地心领神会。
“上车吧。”聂平招呼一声,帮孩子们开了车门。
顾念喜提一大包烟火棒,径直往副驾驶的位置走去。
脚还没跨进,费遐周一把拽着他的卫衣帽子给人拖了出来,莫名其妙说了句:“跟我一起坐后面。”不听对方挣扎,把这团红球塞进了后座。
聂瑜跟妈妈道别完,回来的时候后座已经坐满了两位,他朝费遐周的方向望了一眼,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回去的路上,顾念不听地转动脖子,一会儿看看他表哥,一会儿看看他同桌,肉嘟嘟的脸上浮现几丝疑惑的神。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俩吵架了?”
费遐周倚着座椅闭目养神,没睁眼,“没啊。”
“那你们俩怎么不讲话了?”
“没啊。”
“你看你看,你平常讲话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顾念模仿他的语气,“没啊没啊。哇,你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我平常是什么样子?”
“不叫的狗要人最疼——你就是这种样子。”
费遐周终于睁开眼了。
他突然抛出新话题:“明天开学了。”
“啊?”顾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别开玩笑了,过几天才开学呢。”
费遐周笃定地说:“明天开学,昨天夜里刚给家长发的短信。你妈妈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顾念慌了,“我寒假作业还没写完。”
“我也没写完。”
“那怎么办?”
“不写了呗。发展都是会的题目。”
“你敢就这么跟老师交代吗?”
“为什么不敢?”费遐周挑眉,嚣张地说,“我是年级第一啊。”
昔日的年级第一顾念咬牙:“……你故意的吧!”
后座的两个人吵吵嚷嚷,完全忘记了副驾驶座上的那位。
聂瑜看着后视镜里一动一静两个小朋友,十指交叉,指节用力。
假期结束的同时,聂平也要离开襄津了。
这一次,聂瑜没再像上次那样躲着不见他,而是亲自送父亲去了汽车站。
他们没聊起梁玉琪和那场婚礼,江淮的男人都很少吐露情感,父子间的关系像紧绷的弦,彼此紧密相连又不敢轻易触碰。
临走时,聂平留给他一卷胶卷,里头是他拍摄的川渝的风景照,他嘱咐儿子有空去照相馆洗出来。聂平很喜欢川渝,还要在那边再待几个月,下次再见面时可能已经是夏天了。
聂瑜点了点头,对他说再见。
再度回到学校,铺天盖地的考试和作业填满了聂瑜的每一分钟,他将游戏里的装备都卖了,附近漫画店的借书卡也退了,一心一意埋进学习里。
以至于,他忙到从未跟费遐周谈起过那一夜的二踢脚,那一个无意中的吻。
费遐周也在准备一个多月后的学业水平测试,也很忙。二人间的相处时间理所当然地减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各自关在房间里学习,吃饭时也急匆匆,腾出时间好去打个盹。
这样的日子里,费遐周几乎日日倒头就睡,梦游症没再发作过。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一场绚烂的烟花,梦见在烟花下,有一对爱人在忘情地接吻。他常常醒来后拍拍自己的脸,自嘲青春期果然是倒了。
有可能真的只是个梦,或者是无意中添油加醋篡改了的记忆。也许那一晚聂瑜并没有将自己抱那样紧,也许他的眼眸中从未倒映过自己的影子。
可是明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那样清晰。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费遐周放学路过家属区门口那家老旧的照相馆时,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爷爷冲他挥了挥手。
“你是住聂瑜家的小孩吧?这是聂瑜上次让我洗的照片,估计是学习太忙给忘了,一直没来取。”老爷爷将一沓照片整理好,塞进了牛皮纸信封里,“正好,你给他吧。”
费遐周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信封很厚,照片很多。回去的路上,费遐周取出照片随意翻看。前一半是川渝的大江大河,山川风物。后一半是大概是聂瑜在乡下时拍的,残雪覆盖的田野、参差错落的村庄,有的没对上焦,有的构图诡异。
其中还有一张,照片上的人物,是费遐周。
那是离开村庄的前一个晚上,据说是财神日,家家户户炮竹声不停。费遐周和聂瑜陪着顾念在河边放烟火,因为前一天的尴尬而彼此站得很远,怕走近了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怕自己会说错了什么。
彼时,顾念站在码头,费遐周靠在河岸边望着他,烟火一次比一次壮观,天幕中交织着滚烫的赤红和燃烧的银辉。
观望着烟火的费遐周并不知道,站在他身后的聂瑜悄然举起了相机,将这一幕刻写在胶卷上。
相机镜头对准了地上的影子,花火升空的那一瞬间,聂瑜距离费遐周两三米,被拉长的影子却紧挨着彼此、耳鬓厮磨。
好似一场无人知晓的秘密亲吻。
☆、乍暖还寒时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一个冬天都挨过来了,费遐周却在春天生了病。
病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咳嗽外加低烧,但是这小孩总是不肯吃药。这回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怕苦,板蓝根也不愿意喝、止咳糖浆也嫌弃,老妈子聂瑜只好一趟一趟地跑药店,把所有冲剂换成胶囊和药片。
曾经的龃龉心照不宣地遗忘掉,这场病给了好面子的二人一个最好的台阶,他们重新恢复你闹我怼的相处模式,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饶是聂瑜百般上心,费遐周的感冒拖拖拉拉两个星期,仍不见好,聂瑜心中发急,做梦都惦记着每日的用药。
语文课上,李媛讲到《林黛玉进贾府》,王熙凤问林黛玉:“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
聂瑜趴在桌上正睡得半醒半梦,听见最后一个问句,突然就站了起来,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句:“太极急支糖浆,一次20毫升,一日3到4次,一定要喝!千万不能忘!”
全班鸦雀无声。
黄子健:“哥,你睡醒了?”
突然爆发的群众笑声将睡梦中的聂瑜惊醒。
聂瑜看着李媛,窒息了:“额,我……”
李媛举着戒尺,微笑:“给我站到教室外面清醒清醒,把药吃完了再进来。”
聂瑜抱起课本,滚出了教室。
“咳咳咳!咳咳咳!”
高二(16)班内,费遐周捏着发痒的喉咙,剧烈咳嗽到脸色发绀。
蒋攀将课桌朝后拉了两厘米,皱着眉问:“朋友,你还好吗?你现在咳得像QQ的消息提示音。”
顾念给他倒了杯热水,拍了拍他的后背:“喝点水吧。”
蒋攀扯了扯顾念的衣服,劝道:“你离他远点,万一传染给你,影响你月考怎么办?”
“你觉得现在说这个合适吗?”顾念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蒋攀嘟囔。
嗡——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降温了,加衣服。】
又是这个陌生号码。
费遐周隐隐皱眉。
蒋攀好奇地看过来,问:“谁的短信?”
“不认识,应该是发错了。”费遐周迅速收起手机,没让他看见内容。
顾念揪住他的领子,严肃地说:“你怎么还偷看别人隐私?”
“不就一条短信吗?”蒋攀切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在桌上,“我这是最新款的诺基亚,你们想看什么,随便翻,小爷我没有见不得人的隐私。”
顾念突然咳嗽起来,拼命朝他使眼色。
蒋攀关切地问:“你怎么也咳嗽了?是不是被费遐周传染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你……诶诶诶!!疼!!”
他话没说完,耳朵突然被提溜起来,魏巍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警告多少次了,不准把手机带到学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最新款诺基亚是吧?没收了!让你父母亲自来拿。”
蒋攀欲哭无泪。
为什么被抓包的只有我?
初春的襄津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灰色,倒春寒久久不散,冷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毛孔,路人刚换上薄大衣,又不得不重新翻出棉袄和薄大衣。天仍黑得很早,晚间休息一个小时吃晚饭,下课铃声响起时,灰色帷幕早已悄然登场。
这个时间是育淮最忙碌的时候,出门吃饭的学生和送饭的家长将不算宽阔的校门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移动得十分缓慢。
刚刚走出闹哄哄的校门,费遐周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没有声响。
他以为是自己手机的问题,再三确认手机屏幕,又重复问:“您好?在吗?”
依旧无声。
奇怪了。
前两天被聂瑜拉着看了个恐怖电影,这奇怪的电话让费遐周回忆起电影里的恐怖桥段,他有些发慌地挂掉电话,心有余悸。
晚饭是在学校附近一家面馆里吃的。
聂瑜点了一碗肥肠面,外加一块大排、两个荷包蛋。费遐周一碗雪菜肉丝面,慢吞吞只吃了半碗,剩下的都面团坨在了汤里。
“好歹把蛋给吃了。”聂瑜态度强硬地分给他一个荷包蛋。
费遐周没说话,低头细嚼慢咽。
吃碗面,聂瑜去结账的时候,费遐周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面不好吃吗?】
费遐周瞳孔震动,慌乱地环顾四周。
面馆人多眼杂,一团闹哄哄,大多是学生和附近的居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是第几次了?
他低头看着手机,简短的五个字像尖锐的诅咒。脱落的伤疤仿佛又在肩头隐隐作痛,他攥紧手机,面色惨白。
聂瑜一回来就感受到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伸出掌心贴在费遐周的额头上,喃喃道,“没发烧啊。”
费遐周拍开他的手,信口胡诌:“面太难吃了而已。”
不平静的心境直接影响了费遐周的解题状态。
晚自习来了一场突击检测,魏巍搞到了隔壁市的月考卷子,挑了最难的几道题,要求限时完成。
顾念和吴知谦率先得出正确答案,蒋攀和其他一些同学在最后一分钟解出了其中一个正确数值。而被魏巍给予厚望的费遐周却失了手,演算了三四张草稿纸,仍然一无所获。
已知双曲线的中心在原点,右顶点为A(1,0),点P、Q在双曲线的右支上,点M(m,0)到直线AP的距离为1……
双曲线,右顶点,画图的话应该是这样,直线AP的斜率为k,△APQ的内心,内心是什么……内心是内角的三条角平分线相交于一点所以能得出……
得出……
下课铃声像耳边的一道惊雷。
费遐周的笔掉落在地,黑色油墨在白毛衣上划出一道长线。
“行了,算不出来回去再算。”魏巍失望地看着他,“知识不扎实,心浮气躁,到了高考考场看你们怎么办!”
费遐周蹲下去捡笔,头埋在课桌下,迟迟没有站起来。
夜风很凉。
冬天的夜晚是浓稠的黑色,路边摊早早收工回家,费遐周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周围鲜有路人。
顾念一出校门就被聂安开车接走了,蒋攀拐个弯进了隔壁小区,同行的人倏然离去,费遐周表面上仍平静挥手再见,手里却攥紧了书包肩带。
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费遐周几乎都挑的大道走,靠着有灯光的地方,每十米就回一次头,张望四周是否有形迹可疑的人。
刚离开学校时,路边总有三三两两同行的学生,但越往家属区走行人越少,路灯也越发黯淡。在夏天里本不觉得有什么,而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早早睡了觉,连霸天也缩回了自家天井,不再叫嚷。
深夜的家属区,偶尔传出一两声猫叫,越发衬得寂静幽暗。
有人跟过来了。
费遐周在拐进里巷后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个人脚步很轻,与自己行走的节奏同步,自始至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费遐周数次回过头,却看不见人形,只有隐隐绰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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