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把头靠在门板上终是收回了再敲的手。棠仰看起来是如此难过。明堂一路走来,见过那么多鬼或是妖,他们心如魔障,那么怨、痴,嗔。却没有一个像棠仰一般难过,不是将求不得的漫向世间旁人,只是含在眼里,吞在心里,对着自己慢慢地磨。
薄云与月缠绵悱恻,随着风往前挪。梨树扎根在脚下的土地,盛放着经年几度的白蕊,熬过春夏秋冬。
什么时候是个头?
明堂不知道。
第17章 第四桩往事
隔天早上,明堂一睁眼就听见棠仰追着老猫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他推开一点窗子往外偷瞄,见棠仰面色如常,仿佛昨天夜里只是自己睡痴了发的梦。明堂犹犹豫豫地起来,又犹犹豫豫地出去,棠仰回过头来招呼道:“明堂,买菜去!中午吃点好的,不想吃面条了!”
中午?
棠仰似乎对再去商家这事不提了。明堂思量了须臾没有问,任劳任怨地抓起菜篮子真的买菜去了。既然是棠仰的过去,他没发言,别人总也不要揪着他去。
桥头的菜够新鲜,大娘杀起价来也狠。明堂就在她们后面跟着,适时插上句“给我也来点”。也就是人家看他一副好相貌,长得好看确实能占便宜。他麻利地买好了菜边胡思乱想边回方宅,到门口了竟没注意到有人,直到被一双手拽住了袖子才回神。
“道长,可算找到你了!”
明堂回过头去,那双手的主人竟是在商家时见过的方春雪。她仍是洗得发白磨得卷边素色罗裙,半面眼睛被长长的刘海盖着,有些流里流气。明堂没想到她怎么跑来宪城,回身问说:“春雪姑娘,有事?”
方春雪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拽了几步,压低声音说:“你还问我有事,我是特地找来救你的!”
明堂心道这可有趣儿了,于是顺着问说:“怎么了?”
方春雪急了,瞥了眼院落高墙,“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是哪儿?”她指指自己被头发盖住的那只阴瞳,“我这只眼睛见妖怪只能看见他们的影子。昨天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小妖眼熟,到家了才想起是方宅的那个棠仰!”
说着,她又要拽明堂,“快跑吧,你怕是不知道他底细被骗来!棠仰可是宪城最大的恶霸——”
“呦,我当谁呢,原来是春雪姑娘呀。”
说到一半,有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只见棠仰拎着老猫从后门走出来,含笑望着拉拉扯扯的两人说道。
方春雪脸色大变,惊恐异常地撒开了拽明堂的那手,瞬间倒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道:“妈呀!你你你别过来——道长救我!”
明堂好笑,走过去问棠仰说:“你听见啦?”
老猫脸上挂着和棠仰如出一辙的戏谑,也张口说人话道:“嘿嘿,春雪,没想到我们是一伙的吧!”
“什么,不可能!”方春雪不可置信,抬手把阴瞳前的头发掀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起明堂,“不可能呀,你也是妖?!我这只眼怎么看不见你!”
明堂无奈道:“我是人,你没看错。”
方春雪指责起来,“那你怎么和棠仰在一起,你你你助纣为虐!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棠仰哼了声,拎着老猫又进院里去了。明堂挎着菜篮子对方春雪解释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方春雪又凑过去,如临大敌道:“趁他们还没把你锁起来,咱俩快跑吧!”
明堂挑眉,“春雪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棠仰又不是没和明堂出过门,宪城显然压根就没人认识他,就是明堂这些天都混个脸熟了,可见他平时是很少去城里晃悠的,这怎么会是“恶霸”呢?
方春雪瞥着后门低声说:“小道长有所不知。我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缺钱花了只好去赌庄里摇两盅。”说着,她挠了挠脸,反而有点小得意,“赌庄里那些孤魂野鬼帮我出千,赢三把输一把,我得了钱给他们烧点纸钱施些食,从没失手过。”
明堂目瞪口呆,心道这跟棠仰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才是欺压孤魂野鬼的恶霸吧。方春雪脸色一白,惊恐道:“直到我对上棠仰这个恶霸!鬼全跑了,没一个敢帮我的!你说说,他干了什么事能鬼见愁!你说说,他得有多大本事赖着我本家的房子不走,把我本家都吓到扬州去了!”
没等她说完,明堂噗嗤笑了。方春雪瞪大了眼说:“你还笑?我赔得差点把衣服都当了!”
明堂想想棠仰坐在赌庄里摇骰盅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方春雪脸上“写满了这人有病吧”脚下就想开溜,明堂这才收敛了,风度翩翩道:“春雪姑娘一定是误会了,正好我们要吃饭了,进去坐坐?”
“告辞。”方春雪刚转过身,棠仰的声音又悠悠地飘出来,“春雪,进来坐坐呗?你好像还欠着我的钱呢吧。”
方春雪脚下一顿,僵硬地转过身,跟在明堂后面道:“好说,好说。那就坐坐呗。”
两人进了院子,明堂并不多言,扭身就去做饭了。方春雪干站在后门旁边准备随时溜之大吉,一见明堂任劳任怨,心里更觉明堂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叫棠仰这恶霸拿捏在手了。棠仰睨着他,冲着屋内抬起手指,门前地上的野草瞬间疯长,钻进屋里拖了把椅子出来推到方春雪身前,又恢复了原样。
“坐呀。”棠仰笑道。
方春雪冷汗直流,不敢不从,规规矩矩地坐好。老猫从棠仰手底下跑到她跟前,把爪子放到她膝盖上奸笑道:“想不到吧春雪,你也有今天。”
“各位大爷,你们放我一马吧!我这人是有点小毛病,你说说,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嘛。”方春雪干笑道。
棠仰不理她,自己不知鼓捣什么,手下那朵野花迅速生长又败了枯萎,瞧到方春雪眼里倒有了威胁的意思。
总算是熬到了吃饭,明堂把饭菜端上桌,张口唤道:“吃饭了。”
棠仰哦了声,拍拍手过去,老猫也兴高采烈地蹿进屋里,只有方春雪不敢动。明堂见她还在那把椅子上坐得僵直,笑说:“春雪姑娘,吃饭了。”
棠仰也回头说:“过来呀。”
方春雪得了棠仰应允这才敢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进屋里,等明堂和棠仰都坐下了才坐,屁股只敢沾一点点椅面。明堂顺手要给她筷子,棠仰啧了声道:“自己拿。”
造孽呀造孽。
方春雪在心里叫苦连连,拿起筷子。只见对面明堂夹了满满一筷子菜给棠仰,随口说:“多吃点。昨天没吃什么,晚上也没睡好。”
棠仰头也不抬地恩了声,两人全然没注意到春雪姑娘脸上风云变幻。
这一顿饭她没敢夹菜,低头扒拉着白米饭吃完了。明堂站起来要收桌,手还没碰到盘呢,方春雪猛地站起来,大声抢道:“姑爷我来收,我来收!你坐!”
她突如其来一嗓子姑爷,把在座的各位都给喊懵了。明堂愣愣地收回了手,棠仰蹙眉道:“你鬼叫什么。”
明堂好笑道:“算了,还是我来吧,你也不知道收哪儿。”
方春雪见好就收,“姑爷走好。”
等明堂走了,棠仰才正色起来。他盯着正襟危坐的方春雪半晌,直把她瞧得冷汗又下来了,这才说:“我问你,你到商家做什么?”
“我就是趁乱吃点东西!我真没偷钱,天地可鉴!”方春雪哭丧着脸说。
“春雪姑娘,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棠仰一手撑着下巴,歪头笑眯眯地说,“你这个瘟神,白事只往横死的人家凑。”
“我说我说!”方春雪被他吓得差点要跪下,拧着脸道:“东河附近的鬼和我说商老爷的魂儿没被阴差拘走,我好奇才去看看的,顺带拿点吃的。”
“没被阴差拘走?”老猫从桌子下插嘴道。
棠仰也蹙起眉道:“你听谁说的没被阴差拘走?”
见一人一猫都不太相信,方春雪百口莫辩,大喊道:“是真的!这事只怕城隍老爷都知道了正着急着,东河附近的鬼都知道。你说说,我诳你这个干嘛啊!”
棠仰不动声色,低头看了眼老猫,沉声又说:“你还知道什么?”
方春雪立刻讨价还价道:“我说了你们能不能放我一马。”
“可以。”棠仰点头。
方春雪这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商老爷死的时候我凑巧在附近转悠,趴在商家墙根见阴差飘过去,边飘边念叨说,商老爷命不该绝,忽然死了就算了,魂儿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们不好交差。”
老猫跳到她腿上说:“你没问问?”
方春雪脸一拧,望着棠仰欲哭无泪道:“你说说,除了棠仰我最怕的就是阴差,见了他们我都躲,哪敢问啊。”
棠仰不说话了,低头思索起来。那边明堂正好回来,见屋里气氛古怪,刚问句“聊什么了”,棠仰突然说:“明堂借马,我们还得去趟商家。”
“现在?来得及嘛。”嘴上这么说,明堂人却已经往外走去。方春雪见他们要出门,刚暗松口气,棠仰瞥她一眼,笑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回来要是发现你跑了。”
他收了声,哪里还用威胁,方春雪已经忙不迭点头了。
明堂很快牵马回来,老猫这回不闹着要跟去,自觉承担起看管方春雪的任务来。春雪姑娘一个头两个大,站在门边笑得比哭还难看,招手送别说:“棠仰走好,姑爷走好,各位走好。”
老猫也站起来,人模人样地招手,“快去快回。”它咧开三瓣嘴,冲方春雪道,“姑爷名叫明堂。”
方春雪狗腿子道:“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名字!”
第18章 第四桩往事
商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中,灵堂大摆。商安和李蓉子孙满堂,来凭悼的人也很多,明堂听了几句闲言碎语,才晓得商安的本家竟然在宪城,而非东河县内,是娶了李蓉后才在东河旁另起屋舍生活下的。
李蓉年过古稀,脑袋却很清明,毫不含糊,在商康忙不过来时能顶上,比他家那个大媳妇还要麻利。明堂忍不住小声感慨说:“大抵是年纪大了,对生死看淡许多,老太太挺看得开的。”
棠仰本来在喝茶,闻言放下茶盏低声道:“小蓉自小就喜欢商安,只是性格很要强。她家也是宪城大户,因为硬要嫁过来,和家里闹翻了。”
明堂这才想起确实没见过一个李蓉娘家的人来悼念。他觉出这里面还有故事来,不吭声了。李蓉忙完过来,棠仰似乎不想和她叙旧,立刻就问说:“念儿在哪儿呢?”
李蓉活到如今的岁数,自然也识趣得很,拄着拐杖道:“我叫小放带你们去。”
悲痛被拦在萧墙前,另有凝重聚在其后。小放把两人领到客房,大媳妇也在忙,是乳母在照看商念。小孩仍昏睡不醒,被乳母抱在怀里,眼下两圈乌青,看着比昨天更难受了。
来的路上棠仰给明堂讲了句从方春雪那儿听来的,明堂心里似有眉目,却老抓不住重点。乳母把商念放在床榻上,明堂过去挽起小孩裤脚,这才发现那小萝卜腿上有一圈青紫,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棠仰把明堂拉出屋外,附在他耳旁小声商量,“这宅里应该是没有东西在闹。若是有,方春雪不可能不提。她心不坏,不会瞒着。”
无论是否有东西在闹,暂且都没法把商念的事和商安横死、阴魂不见踪影联系在一起。明堂想了想,回说:“再去孩子屋里看看吧。”
棠仰点头,两人不等小放,轻车熟路地又找过去。明堂学着上次棠仰的样子,蹲在床边上往地下看。有块儿地砖上沾了些泥土,明堂胳膊够长,伸进去用手指沾了下,脸色略变,缩回了手。
“怎么?”棠仰见他似乎是有发现,问。
明堂把指尖上沾着的泥土给棠仰看,“是湿土。”
棠仰二话不说就把床整个往外抽,看得明堂愣了。这实木的床榻少说百斤,棠仰单手就轻轻松松地拽开了,露出床下的地砖来。
愣完了还得继续,明堂绕过去把那块儿沾有新鲜泥土的地砖掀开,只见这下面的泥土乱七八糟,像是被掀动过。明堂啧了声,拿手往下挖了挖,结果碰到了个硬物。
“有东西。”明堂蹙眉,两指发力,将那东西从土里夹了出来。
几乎是在那东西露出真容的瞬间,棠仰眼仁儿骤扩,脸色一变,劈手就抢了过来。
那是一截树根,约莫着二指粗细,还很新鲜,像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
明堂自然注意到棠仰脸色有变,关切道:“怎么了?”
这截凭空冒出来的是树根,好巧不巧棠仰本体也恰好是树。明堂以为是为这个,安慰棠仰说:“巧合罢了。”
棠仰却一言不发,手指收紧竟将那树根生生捏碎了。他站起来,异常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大声骂了句脏话。
明堂一把扯住他的手追问说:“你干嘛。”
棠仰不转了,盯着明堂定定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树的根吗?是梨树。”
明堂微怔了须臾,仍钳着他的手道:“那又如何,巧合罢了。”
棠仰抬着眼望他,忽然冷笑起来,“你就没想过真是我吗?”
话音未落,明堂反而笑起来,坚定道:“我信你。”
棠仰眼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被明堂攥着的那手握紧了些,脸色稍缓。他望着明堂,默了半晌笑道:“别太信我。”
他虽然在笑,眉心儿却拧着。说罢,棠仰甩开明堂的手,径直往前院走,明堂忙跟上,思来想去没想出说点什么。
明堂与棠仰并未相处太久,却就是相信此事一定与棠仰无关。他亦不清楚是否心底悸动扰乱了思绪——可是,那是棠仰呀。不知道的过去尚未解开,他却只用它折磨自己。
这样的棠仰,怎么可能。
明堂脱口而出道:“我还是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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