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这人常年和阴魂打交道,从来随身带着叠好的纸钱。
快步跟上,方春雪瞧着棠仰吃了一颗红果,仍然面不改色,心道妖吃这个应该没事,心里刚想完,那边明堂凑过去说:“我也想吃。”
棠仰把糖葫芦举到明堂嘴边,明堂笑笑,刚要张口,方春雪在后面大喝道:“姑爷等等!”
她这嗓子略显撕心裂肺,惹得棠仰又蹙起眉。明堂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方春雪只得继续干笑,“姑爷……你、你真要吃啊?”
明堂想起方春雪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应该给她也买一串的。他垂眼看了棠仰罢,问她说:“你吃吗?要吃就买。”
一阵恶寒,方春雪摇了摇头。
被她从中作梗,明堂也忘了吃糖葫芦的事。两人并排走在热闹的夜市上,令他不由想起初来宪城。当时囊中羞涩,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自己基本算是在养家糊口了,真是造化弄人。他这样想着,不由就去牵棠仰的手。棠仰本来缩了下,还是让他抓住了,俩人谁也没看对方,只是将目光放在各色小摊上,棠仰顿了须臾,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挺好的,”脚下一停,棠仰随手拿起身旁小摊上的一个面具,给明堂看,“给春雪买个吧,叫她赶紧把那个怪里怪气的刘海剪了,难看死了。”
那面具是一小块儿白瓷的,不算多精致,胜在薄而轻巧,刚好能掩住一只眼睛。方春雪长得并不难看,全毁在那刘海上,本着自己不看她眼烦,买个也无可厚非。于是又喊她道:“春雪,拿钱来。”
棠仰顺手把那面具递给她,方春雪只得接过了,她也不敢问价,硬着头皮从口袋里胡乱摸出几个纸元宝来塞给那鬼摊主。几乎是在金灿灿的纸钱露出来的刹那,明堂心里咯噔一声,棠仰在旁边说:“你掏纸钱干什么,找人家骂呢。”
说罢,他自己也懵了,不由地扭头看向明堂,明堂果然也在看他。两人手还握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指头僵住了。他们一齐回头望向方春雪,再傻的人也觉察出来和着是这俩人根本没发现端倪呢。她挂着冷汗惨然一笑,僵硬地点了点头。
明堂骂了句脏话,棠仰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旁边的鬼摊主插话道:“哎小哥,嘴里放干净点。”
三人两前一后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走,幸好这鬼夜市不大,很快就到了头。明堂抓紧棠仰的手不松,棠仰也不吃那糖葫芦了,三人钻进树林里直到快听不见那嘈杂声了才停。方春雪崩溃道:“你俩根本没发现吗!”
棠仰更气,训她说:“要你干嘛,你提醒我们一声啊!”
春雪姑娘欲哭无泪,“我以为是你俩想找点乐子!”
一旁沉默的明堂咳嗽了声,他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开口的语气听着也同平时不大一样,“春雪你回避一下。”
方春雪心道我往哪儿回避去啊!偷瞄一眼棠仰,他自然也发现了明堂不对,目光锐利地扫过来。想想看还是这边更惹不起,方春雪倒退着退回了鬼夜市。
刚一走,棠仰便问说:“你怎么了?”
明堂不答,拉着棠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林子边缘有条丈宽的溪流,轻快的水声伴着沉默,载着月光向前流。明堂拉着棠仰在溪畔席地坐下,他一言不发,这场景却莫名让棠仰想起了那日在宪城内的河堤。明堂眼下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漫天星辰下像是心头的血珠,双目熠熠生辉。他问自己“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江河湖泊,碧山浮岚。
他问得认真,棠仰心悸不已,因而更有点恼。怎么能认真呢,怎么能轻易地向并不熟悉的自己——连他真身是什么都不明的——去问。怎么能堂而皇之说什么“跟我走吧”,说什么……我信你。
他说的每句话,棠仰都情不自禁地当真了。
第22章 第五桩往事
棠仰垂下眼失神片刻,再抬头时发现明堂正在解衣带,他瞬间回神,又惊又慌,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明堂手疾眼快地抓着他,一手拉下肩头衣衫。雪白的月光落在雪白的肩头,棠仰空着的那只手刷地把糖葫芦丢了,捂住眼喊道:“你干嘛!”
明堂按着他,另一手去扯掉棠仰捂眼的手,两人顿时更近了,棠仰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左右乱闪着不经意瞥见明堂肩头再往下,盘结的黑痕虬结蜿蜒,既似惊雷炸开,又如树木根须。他终于定住了砰砰直跳的心,怔了下问说:“这是雷击印吗?”
“是,也不是。”明堂淡淡一笑,柔声说,“我把它当成一个未赴的约。”
“从前在山上,师父说我出生时电闪雷鸣不断,雷一道劈落在房顶上,身上还带着这些印记,父母就把我扔在道观门口了。”
伴着潺潺水声,明堂发现自己攥着棠仰的那只手握得太紧了,他松了些劲儿,犹豫了须臾还是放开了去穿好衣服。几乎是在他放手刹那,棠仰心里一空,他不由反手虚够了下,又愣生生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明堂盘着腿坐直,眉梢轻轻扬着,望着棠仰道。“你为什么没有发现那是个鬼市集?”
棠仰飞快地抿了下嘴。
“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无法分辨人鬼神——”
“我无法分辨人鬼妖。”棠仰蓦地出声道。
他浑然未觉自己打断了明堂坦诚,望着他定定地说:“只要他们不作乱、以常人的样子出现在身边,我就无法分辨。你是第一个,我一眼就发现了是人的。”
他看见明堂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或是不解,待他说完了,才柔声道:“我们是一样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你是妖,可当时自己浑然不知。”
棠仰呼吸半滞,他看见明堂眼下那颗小痣愈发鲜亮,仿佛令人移不开眼。明堂眼里含着浅浅的笑,他慢慢道:“我在找一个人,赴未尽的约。当我靠近他时,雷击印便会发烫,像火在烧。”
棠仰怔怔问说:“那你找到他了吗?”
“我想,我找到他了。”明堂再度伸手,牵住了棠仰的手腕,像是怕他逃离般在不知不觉间又握紧了些,“俗世总说人与非人是不能相恋的。我知道他是妖,可我还是想靠近他。他知道我是个身怀法力的人,却没有拒绝我。”
风起云涌,薄云轮转着掩去了蟾宫,两人之间忽然昏暗。棠仰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化形完美,即使没有心跳,却有着浅而轻的呼吸。于是他便把这呼吸也忘了,满眼尽是明堂明媚的凤眼。
“或许,我们初见……我们重逢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对方是来赴约的那个人,只是还没反应过来罢了。”
明堂缓缓道:“我想试试。”
那句“怎么试”还未出声,已被骤然挨上的嘴唇堵了回去。那嘴唇柔软且温润,轻轻地挨着他的。棠仰下唇不受控地微微颤了下,恰逢云开见月,明朗的银光使得眼前亮而清晰,他感到那嘴唇近乎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然后才吻了上来,浅浅地吻合,朝露般似真似幻。
棠仰手往下移了,却不是躲,而是捉住了明堂的指尖。十指相扣,严丝密合。明堂另一只手慢慢托着他脸颊,两人微微分开,额头却还贴在一起。
“你一定正是我要找的人。”
明堂低声道。
“是因为雷击印在发烫吗?”棠仰半阖着眼问说。
明堂便也合上眼,轻轻笑道,“不,是因为我的心砰砰直跳。”
棠仰也笑,缓缓握住明堂捧着自己脸的那手拿下来,两人无声对望须臾,明堂挑了挑眉道:“当然,雷击印也很烫,不信你可以摸摸。”
他一不正行起来,棠仰这才后知后觉腾地脸红了,岔开目光小声说:“去你的。”
两人这边还没腻歪完呢,突然有个匆匆忙忙的脚步闯了进来,棠仰目色一压,登时风起,身后的草疯长起来,一把掀翻了不速之客。
方春雪大声尖叫道:“你们两个说完了没啊有人调戏我!妈呀闹鬼啦——”
明堂探头,只见春雪姑娘被那草缠着脚腕摔了个四仰八叉,非常不雅。她还在尖着嗓子乱蹬腿扯那草,“这什么东西!闹鬼啦——”
“别喊了,那是棠仰。”明堂无奈道。
棠仰眉角跳了下,抬手收了那草。方春雪这才爬起来,仍在嚷嚷,“行行好救救我有人调戏我!”
“谁这么想不开调戏——”棠仰说到一半顿了下,他看看明堂,明堂摊手。
原来方春雪不知何时真将那流里流气的头发剪了,戴上了刚买的面具。天生盲眼阴瞳的人挡上什么都架不住能看见游离于世间的阴物,她挡着只是不想让人瞧见眼盲。本就五官端正,没了刘海拖后腿,再加上那白瓷,竟然无端生出了些清冷高洁的意思,就连那身磨破了边角的青色布裙都顺眼不少,确实挺像“春雪”。
棠仰难得夸她道:“挺好看的。”
明堂顺着说:“你上哪儿剪的头发。”
方春雪听见两人夸她,得意起来,答说:“我随身带剪刀的,这玩意儿辟邪。”
大抵女孩子都有爱美之心,得了这么个面具她便狗窝里放不住剩馍。明堂和棠仰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草屑,方春雪余光瞥见明堂刚才还好端端人模人样的衣衫,现在领子有些卷了进去。她眼乌子滴溜溜一转,脱口而出道:“不是吧——你说说你说说,姑爷真是令人叹服。”
明堂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衣领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棠仰也顺着看过去,三人虽然一个在道观里长大,一个在一个地方过了半辈子,一个自小混迹三教九流间不干好事。到底都是混世间摸爬滚打过的,瞬间明白了方春雪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棠仰呛了下,怒道:“闭嘴!”
明堂面不改色,理好衣领说道:“春雪你还是少说话,你一说就露馅了。”
三人从林子出来,鬼市集仍是热火朝天,反正就是鬼气朝天明堂和棠仰也看不见。来都来了,索性再转转,拿纸元宝买东西可比真金白银划算多了。俩人自然而然地又牵起手,棠仰边逛边说:“要不干脆买点菜吧,明天吃。”
方春雪在后门插嘴道:“算了吧,指不定是哪个坟头摘的呢。”
等转回刚才那鬼大娘那儿,棠仰才想起刚才扔了的糖葫芦,不过想想方春雪所言坟头摘的,也就不想吃了,更不想细究这儿的东西都是哪儿来的。明堂脸上表情一言难尽,问棠仰道:“你吃了不要紧吧?”
方春雪又插嘴道:“估计不碍事。这儿正规得很,老有阴差力士过来喝酒,应该没什么太乱七八糟的东西。”
棠仰被她打断,故意挤兑说:“你还挺熟悉的,有意把我俩往这儿领呢?”
方春雪不敢答了。三人溜溜达达转到市集尽头,鬼灯暗淡下去,摊尾有块儿大石头,仿佛路标似的,提醒着生人进入此处乃是阴阳交界、人鬼混杂之地。明堂不由多看了眼,结果一眼睨见那大石背后半蹲半坐着个红衣女鬼,虽看不太真切,却能感到她哭丧着脸。
棠仰见他停下不走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那女鬼。仔细打量,才发现那女鬼不是哭丧着脸,而是带了一张活灵活现的纸面,上面绘着落泪哭泣的表情。两人对望了眼,迈步要朝她过去。方春雪在身后一把扯住两人,压低声音慌张地说:“你俩过去干嘛,那是个大红大绿啊!你们见这市集上哪儿有大红大绿的。”
确实,整个市集上连位衣着略微鲜艳的阴魂都没有,颜色愈鲜愈可能是怨念极深的厉鬼,方春雪从来不敢和这样的“大红大绿”打交道,唯恐惹祸上身。
明堂垂眸看棠仰,“感觉她怪怪的,过去看看吧。”
棠仰点头同意,方春雪大惊失色,往后倒退一步,棠仰幽幽地说:“不是还有我这个鬼见愁呢,你怕什么?”
她想想看还是棠仰更可怕些,硬着头皮躲在两人身后走到了那大石头旁。三人还没开口,倒先把那女鬼吓一跳,半躲在石头后面抽抽嗒嗒地说:“你、你们干什么……”
走近了发现那女鬼身上穿的竟是嫁衣,从头到脚,就差个红盖头。她小声抽泣着,脸上扣着的那个纸面被泪水打湿了,晕开了墨汁黏在脸上,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一问干什么,反而把明堂和棠仰问住了——不干嘛,就来看个新鲜?这不等着人家跳起来挠脸呢。这女鬼声音细细的,充满了对来者的胆怯,明堂蹙起眉,低声冲棠仰道:“别说厉鬼了,她看着连冤鬼也不像。”
两人虽知道了她是鬼,奈何五感俱闭,还得靠天生阴瞳来辨究竟。棠仰把方春雪推到前面,“到用你的时候了。”
方春雪两手捂着眼,从指缝里瞄着那嫁衣女鬼。看了两眼,她“咦”了声,放下手凑到大石块边弯腰取下了瓷面具,捂住没盲的那只眼肆无忌惮地盯上人家,把那鬼吓得连连后躲,又低低抽泣起来。
方春雪放下捂眼的手,拿着瓷面具宣布说:“这不算鬼,是个生魂啊。”
第23章 第五桩往事
明堂与棠仰异口同声道:“你确定?”
话音刚落,两人对望一眼,气氛顿时不清不楚起来。方春雪没顾得上这俩人钻进树林里到底干了什么、出来后更微妙了,点头肯定道:“确定。我看生魂颜色比阴魂要浅要淡,她一身嫁衣,乍一看没发现。”
生魂往往意味着此人阳寿暂且未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魂魄离体了。眼前女鬼哭哭啼啼,脸上还扣着个纸面,全然不像正在给自己做法的样子,大抵是被人害了。难怪她这么害怕,方春雪把面具重新系好,蹲在石头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些,问说:“姐姐,你怎么了?”
那女鬼还是很怕的样子,缩着身子只小声抽泣,方春雪回头看看明堂棠仰,只好把手伸出去,冲她柔声说:“姐姐别怕,我是人,不信你摸摸看。”
女鬼一听,哭声停了下,她抬起头,估摸着是在打量眼前的姑娘,只是戴着纸面,也瞧不出眼睛在往哪儿看。犹豫了须臾,她缓缓伸手摸了摸方春雪的手,那手温暖,是活人才有的温度。女鬼缩了手,哇得又大哭起来,扑过去抱着方春雪,委屈地说:“你们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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