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好似被他问住了,犹豫片刻才道:“里长怀疑你们是官,只是藏得深故意装疯卖傻罢了。”
“装疯卖傻”似乎深深刺痛了棠仰,方春雪干笑起来。明堂淡淡地说:“我们不是官,只是好奇你们村子罢了。”
“你们到底是哪路人。”青年直言道,“我得知道你们有没有本事管得了,才能说。”
明堂上前了些,沉声道:“我是道士,叫作明堂。我们从宪城来的。”
可惜明堂的名字传得还没方春雪远,那人并不知道,但听说他是个道士,松了口气,自我介绍说:“我叫李卓。”他回头看了眼早已看不到了小鹳村,“长话短说,我太久不回里长要怀疑。”
李卓不再犹豫,说道:“我们村的庙里供了个妖怪。”
“我们知道!”方春雪抢道。
明堂和棠仰看向她,眼神似乎还挺欣慰。方春雪大声道:“干嘛,别这样看我!他们村儿里阴魂儿少得不正常,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这句话倒挺唬人,李卓点头说:“那个金龙庙里养的金龙大仙我出生前就有,到现在有五十多年了。村里人用活人祀,以求庇护……还有,发横财。”
明堂注意到他的用词来,重复说:“养?”
“是,养。”李卓又一点头,“你们刚才若是进了庙里,里长会要人将你们直接推进祀池里淹死。”
方春雪骂了句脏话,“连官都敢杀?还有没有王法了!”
棠仰蹙眉说:“什么叫淹死?你们不是用活人祭祀吗,既然养着妖,怎么不是被吃?”
李卓抿起嘴,“你们有所不知,那妖怪根本不吃人,它吃的是魂。魂被吃了的人自然会死,村里会出钱把人埋在东河旁。大家都在发横钱,到宪城、戽城去赌,路上捡钱,还有从地里挖出来装满了金银的罐子的。只要师娘*不选到自己头上,没人在乎那点小钱。妖怪也吃的不多,一年只要一个。”
“人是师娘选的?”明堂蹙眉道。
李卓点了点头,握成拳头的手更紧了些,“每年七月,师娘会把全村人的名字写成木牌丢进祀池里,最后沉下去的木牌就是人祭。村里人把人祭捆起来,由师娘扔筊杯最后确认一遍。然后……”他吸了口气,咬牙道,“把人溺死在池子里就行了。”
方春雪也咬牙切齿,呸了一声,“光天化日竟有这等事!”
棠仰思量须臾,问说:“那妖是养在祀池里?你见过吗。”
“没,”李卓只摇头,垂下眼说,“我从老人嘴里打听出来,他们说以前村里是要在庙的位置打井,结果挖通了地下湖,挖出了金龙大仙。那妖怪不在祀池,但祀池是连着地下湖的!”
明堂心里咯噔一声,地下湖——湖连着东河的可能太大了。若是如此,只怕此事只会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棘手。那金龙大仙只要躲进东河,基本便不可能再找到了。
他看了眼天色,最后问说:“那师娘什么来头?是她要你们把坟地中榜的字数修成现在这样的吗?”
谁料,李卓一开口,又让事态更复杂起来。
“师娘死了。”李卓道,“就前段时间,突然暴毙。”
方春雪拍手说:“自有天收她的!”
“天收她,为何不早点收!便要等欣儿死了才收!”李卓突然大吼道。
不必说,众人早已猜到想必是他有至亲至爱被金龙大仙选了去,才打定主意要讲出真相。李卓喘了几口粗气,压下怒火道:“师娘很少出门露面,村里人会供养她。我只知道她是外乡人,很年轻,来村里三十多年了,容貌却没变过。正是为此,村里更相信她了。”
棠仰看了眼明堂,问说:“不是祀了五十多年了吗?”
“从前村里有师娘,她死了以后,这个人才来的。现在这个选人的法子,也是她想出来的。”李卓道。
算算时辰,眼下须得往回赶了。明堂拉起棠仰,冲李卓道:“我们知道了,你也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快步往渡口的方向走,方春雪连忙跟上,她回头看了眼李卓。李卓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春雪默默叹了口气,刚回过头,便听见李卓大吼道:“你们救救这个村子吧!我想通了,今年是欣儿,明年就有可能是我娘、我爹!我不能再忍了!”
方春雪于心不忍,也冲他喊道:“我们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三人一路走到渡口,方春雪终于憋不住了,小声说:“我们这就不管了?我知道再进去太难了,但隔了条河,竟然有这种事,我——”
“谁说我们不管了。”明堂笑眯眯地说。
方春雪不解道:“那急着回去做什么?”
“这事还得合计,今年已经祀过了,暂时不会再闹出人命。”棠仰蹙着眉道,他顿了顿,“我得在天黑前回宪城,不然会死。”
“啊?会死!”方春雪呆了,不由站住了脚。她张着嘴愣了须臾,赶忙跟上,“什么叫会死,你还会死?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这可也是棠仰当初不肯说的事,如今随随便便就告诉了方春雪。明堂眯着眼睛半含笑,叫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棠仰被问烦了,解释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死,反正会消失,我整个人就没了!”他凉飕飕地一瞥方春雪,“你打听我死做什么,记下了?”
“我哪儿敢!”方春雪干笑起来。
急匆匆地渡河回去找马车,仍是明堂驾车,他头也不回地说:“该打听打听那师娘埋在哪儿了。才死没几天,指不定还没烂呢,想办法叫那些见过所谓好心人的认认脸。”
棠仰叫他给气笑了,“现在不怕你师父打断你的腿了?”
明堂只笑,方春雪傻呵呵地也乐,嘴上说:“你俩不拌嘴了?”
明堂在面前道:“我俩没拌嘴,是我在生棠仰气呢。”
他这样说,棠仰反倒不出声了,他本人不回,春雪哪里敢再接嘴。车内沉默下来,棠仰望着外面,许久,才低声道:“给都给你了,还怎么烧。”
“我知道。”明堂道。
“那你还生我的气!”棠仰恼了,吼他道。
春雪仍是缩在一旁不敢搭话,反正她也听不懂俩人在说什么。余光瞥见明堂仍是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女人的灵感涌上心头,她不禁说:“我知道了,姑爷在等你亲口说呢。”
“大人说话不要插嘴!”棠仰乱发脾气,又扭头吼她。
这可把明堂乐出声了,棠仰又急又恼,闹了个脸红。三人回了方宅,方春雪自觉回家,明堂心有余悸,见老猫还在院子里、不是棠仰自己,这才放心去还车。等他回来时,棠仰已经抱着猫坐在院里的椅子上睡着了。他们擦着天黑透的边儿才赶到,老猫等着俩绿眼睛看明堂,小声问说:“还顺利吗?”
明堂摇摇头,把猫从棠仰怀里拎出来,低声讲了讲今日见闻。老猫听罢,瞥了眼熟睡的棠仰,也小声说:“时间未免巧了点。商安才死,那师娘也是才死。”
明堂颔首,“也未必就有什么联系,商家凑巧还是我来宪城后为数不多没出现过那黄符的事。眼下那师娘应是与河西这面的野坟地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河东小鹳村的人祭坟里是否也有不化骨。”
“不化骨到底能是怎么丢的?”老猫想不明白,嘟囔说。
明堂看看棠仰,低声冲老猫道:“你要我说吗?”
“说来听听。”老猫点头。
“我想同那树根有关。想来想去,大抵只有那东西能从棠仰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把不化骨盗走了。”明堂沉声道,“这样一来,此事便也能同黄符有联系了。只是我总觉得线索太多、太杂,不提李耕田家,商安一案是唯一没见黄符的事。偏生这件事里扯上了树根——树根那事还没解呢——薛巧巧的案子里既出现了黄符,也出现了树根。树根出现的时机像在灭口,可无论黄符还是该说的话都说过了……”
老猫总算没白活这些年,明白了明堂意思,刚张口,便听见旁边有人慢慢说:“你的意思是,黄符未必和树根是同一个人。”
两人转过头,见棠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目色清明。
第38章 第七桩往事
“今天在小鹳村,我和棠仰都能感到那里藏着的绝对不是普通小妖,而是个颇有道行的大妖。那妖怪果然也不吃人,而是吃魂,大抵是在修炼。”明堂不声不响地转移话题,“张妈死前,提到了妖王抬轿。同是大妖,我想或许能从这儿查查。”
“时间倒也对得上。”棠仰思量片刻,点头道,“金龙大仙是五十多年前,同样都是五十多年前。”
一人一猫没料他竟主动提起五十四年前喜子的事,强压下微讶。棠仰抱着胳膊,慢慢地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希望那不是我,但,也得真的不是我才行。”
“查吧。”他说着,站起身回屋,“是明堂的话,或许能做个了结。”
老猫眯了眯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明堂跟到屋里,说:“别睡,一天了都没吃东西,我煮点面凑合着吃点。”
棠仰到底是妖,几顿不吃问题也不大。不过既然明堂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拒绝,复又起身说:“我去喊春雪。”
结果,明堂反手就拉住了他,显然还是心有余悸。棠仰面上没什么反应,慢吞吞地探头冲院里说:“老猫去喊一声春雪。”
大猫哎了一声跑了,明堂顺手拉着棠仰去煮面条。片刻功夫方春雪就来了,坐在院子里等吃饭,手支着下巴一点一点,看来是累坏了。明堂在汤面里窝了鸡蛋,和棠仰一起端出去,她闻到香味就又醒了,边揉眼边说:“有人吃馒头吗,我那里有冷馒头。”
“少说胡话。”棠仰把筷子塞给她。
奔波一天没吃上东西,大家饿都饿过劲儿了,吃完了才又散去。明堂默默地跟进棠仰屋里,伸手探了探他额头道:“还烧呢。”
“没有。”棠仰嘴上这么说着,直接躺倒在榻上,疲倦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明堂顺势坐在床沿,拉起被子替他盖上,“后面你别管了,我再想办法。”
他伸手摸摸棠仰侧脸,果然看是看不出来,烫得不正常。棠仰略蹙起眉,推开他手说:“别摸我,疼。”
发起热来浑身上下皮肤会疼,明堂才想起这茬,忙收了动作,又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出去。他把门虚掩上,透过月色能看见他的影子,一言不发的、挺拔的影子。棠仰翻了个身,面冲着门。他睁开眼,明堂的影子没了,但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他会坐上一整夜,因为他也怕了。
棠仰默了片刻,突然有些着急上火,吼道:“滚进来!”
木门应声吱呀开了,明堂眯着眼睛、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一夜无梦。
也不知是不是送饭送成习惯,鬼魃已了,薛巧巧还是日日过来点卯。进门就看见大家在院子里各干各的,她也看不懂明堂在鼓捣什么,总之方春雪在老猫的监督下磕磕绊绊地念书。有间屋子的门半开着,明堂时不时抬目朝门里看一眼。她不禁也朝门内看,瞄了眼才意识到大抵是棠仰在里面睡觉,忙不好意思地收了视线。
方春雪见她来了,如释重负,把书一合坐在屁股底下藏好,摆手说:“巧巧快来,给你讲点有意思的!”
她一股脑把昨日见闻一五一十讲了,吓得薛巧巧缩成了团,捂起耳朵小声说:“天呐,只是隔了条东河,竟然还有这种事!”她扫了圈院落,疑惑起来,“你们怎么都在呢,不去了吗?”
“暂时还没想好再怎么混进去。”明堂无奈道。
毕竟那边是整个村子同仇敌忾,春雪出的主意现在想来太过莽撞,已经打草惊蛇,再想去就难了。薛巧巧想了想,主动道:“我可以去,他们总不会认识我。”
明堂一笑,“你自己去?万一出什么事了,薛老爷得吃了我们。且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不送人质呢。”
“唉,”薛巧巧长叹了口气,“我也想帮帮忙。那个李卓太可怜了。”
“其实也没那么可怜,那个村子里除了孩童,哪儿有什么无辜的人。不是祀了自己的至亲至爱,五十多年,还不知道要再沉默多少年。”方春雪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
她这样说,明堂反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说老实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也叹气,随口道:“檀郎要是没走倒还好。”
此事到此算是陷入困境。明堂脑袋里也一直在考量着,那金龙大仙听起来跟脚大抵是蛇一类的水行,偏生还是克火行的。唯一还算好消息的就是东河向来平静,它似乎不在那儿兴风作浪。
“要不,找个附近的好兄弟进去金龙庙里看看?”方春雪嘟囔说,“要祭酒就祭酒,要纸钱就纸钱,多烧点,总有胆大敢接的。”
“算了吧,万一害了人家,小心折寿。”薛巧巧弱弱地劝道。
明堂点了点头。
棠仰睡到饭点才被明堂拖起来,他看起来还是不太舒服,整个人恹恹的。方春雪不敢惹他,吃完饭就和薛巧巧小声叽叽喳喳,聊些姑娘们的话题。棠仰倚着门框晒太阳,雪白的皮肤有些透明的质感。明堂站在他旁边,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有些难得的安逸。隔过半晌,棠仰才慢慢道:“还有个方法。我可以化形成薛姑娘进去。”
明堂不答,正在此时,有人推开后门迈了进来。众人一怔,唯有薛巧巧莫名其妙道:“这是谁啊?”
来人竟是昨天小鹳村的李卓。方春雪目瞪口呆,问说:“你怎么找过来的?”
“明堂道长的名字还挺好打听的。”李卓挠挠头,“今日村里有人来宪城赌钱,我一起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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