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方宅几人分头行动。明堂刚走,老猫溜达回来了,棠仰见它回来忙又按住了交待吩咐说明情况。老猫也晓得其中利害,点头应了去报信。院子里又只剩下棠仰自己来。
院子里那棵参天的梨树被柔嫩青草簇拥,却同他一般孤零零。他不知已过了多少这样自己站在院中的日子,明堂的到来仿佛跟着来了麻烦,却先驱走了这座宅院里空无人气的冷清。方宅唯一的客卿,才来了多久,便让空荡荡的院子的主人有些无法忍受寂静。
棠仰在寂静中负手而立,他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思绪一空跑了神。与此同时身后好似有些异动似的,他脑中空白,慢慢回身。中门门梁下悬着一根细如发丝的晶莹长线,吊着只指甲大小的花蜘蛛。棠仰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那晶莹剔透的蛛线悬直,在微风中没有一丝一毫摇曳。棠仰不由地伸手想托起那蜘蛛,他双眼微微阖着,眼神迷离而茫然。几乎是在即将碰到那蜘蛛的刹那,眼角余光中闪过半抹影子。棠仰却如遭雷击,一下放了手,脱口而出道:“喜子!”
那抹背影梳着螺髻,穿一袭鹅黄袄裙,飞快地穿过门廊朝前院跑。棠仰腿比还没回神的思绪更快、拔腿去追。那抹影子跑得极快,头也不回,棠仰几乎是嘶喊着道:“喜子!沈来喜!”
那背影跑到方家大门门口,猝不及防间半回过身,露出清秀俏皮的容颜。俏皮的脸却紧紧拧着眉,似哭非哭道:“哥——”
“——”
天地在她的那声“哥”后猝然一静,棠仰睁大眼睛,只能看到她嘴慢慢微蹙张圆,然后整个人影打碎一般、化为闪着银光的粉末四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棠仰保持着朝前的身形,伸出的手甚至连那粉末都没抓住。
棠仰怔在原地,举着那只错过的手。
天地间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他自己。
老猫是最先回来的。它在后院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棠仰,蹲在池塘旁等其他人。方春雪没多久也回来了,问了句“棠仰和姑爷呢”。老猫摇摇头,答说:“估计跑出去玩了吧。”
一人一猫蹲在池塘旁继续等。不多时明堂回来,见方春雪和老猫望向自己,扫了一圈没见到棠仰,蹙眉道:“棠仰呢?”
方春雪懵了,挠挠头说:“没和姑爷一起出去吗?”
“自己上哪儿玩去了吧?”老猫舔舔爪子接道。
“不会。”明堂摇头,心里涌上些许不详预感。“我走前说了等我回来,他不会乱跑的。”
两人一猫静了片刻,方春雪骂了句娘。她和老猫都从地上站起来,老猫立刻跳上墙头,说:“我到他常去逛的地方找找!”
方春雪边冲出门外边道:“我沿路往东喊好兄弟帮忙找!”
明堂本来也跑到了后门,迈过门槛的刹那忽然心中一紧。他不由自主顿住,回过头看了眼后院尽头的中门。春雪和猫已经没影了,明堂咬牙,转身回了后院,穿过中门,穿过方宅朝前院而去。
他跑过最后一道中门,看见有个人席地坐在天井下。他没有垂头,而是高高昂首,似乎在看被天井框住的天空。日近西沉,最后一缕还算洁白无瑕的光映在他脸上,非但没把他护在明亮里,反而让他浑身昏暗得像是要被日暮吞噬了。他看起来像是丢了魂儿,只是一具空荡荡的壳,一碰就倒、就碎。易碎得令人不忍靠近。
明堂喊道:“棠仰!”
第34章 第七桩往事
明堂从背后抱住了棠仰。他把他紧紧护在怀里,棠仰状若失魂的样子让他心里阵阵发紧,像有刀在慢慢磨。明堂不想问怎么了,只贴着棠仰耳朵,低声一遍遍唤着,“棠仰!棠仰……”
棠仰的眼睛没有神采,怔怔地半昂着头呆望着天井。他的身子很凉,凉得像死了一样,那不是人的温度,是妖。薄情又暖不热的妖。明堂也慌了神,抱着他念道:“棠仰……”
许久,棠仰好似才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缓缓侧头,看了眼抱着自己的明堂,神采奕奕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他微微蹙眉,仿佛疑惑般蹙眉——
棠仰闭上眼,晕死过去。
黄昏中,天转瞬就暗了。明堂抱着棠仰迈过一扇扇中门,回到屋内。他把棠仰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上,老猫和方春雪还没有回来,可他现下无法离开去喊他们。两面焦急,一面煎熬。棠仰平躺在床上,连胸膛起伏都轻微得像是快要消失了。明堂站在旁边端详着他的脸,他不明白大家只是离开了一会儿,方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过半个时辰,老猫回来了,它跳进院子里,见明堂在屋里,边嚷嚷边跑进门,“我没找到,你们找到了吗!”
明堂忙压低声音,“小点声。他没出去,在前门,晕倒了。”
老猫两爪子趴在床沿上探头看看,松了口气,说:“我去喊春雪回来。”
明堂点头,又听见老猫道:“你别再走开一步了。”
它跑出去许久,才带着方春雪一前一后回来了。春雪满头大汗,扒着门框狂喘了几口气,才小声说:“他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两人一猫坐在门口,敞开的门清风徐徐。方春雪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她歪过身子朝里望了眼,嘟囔说:“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人来了?他受伤了吗?”
明堂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问老猫说:“以前有过这种事吗?”
老猫绿幽幽的眼睛眯起,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说:“算是有吧。喜子刚没的时候,沈家爹娘在屋里哭,他就坐在树上看他们哭。能坐上几天都不动,谁喊也听不见。”它犹豫了片刻,“不化骨在院里丢了,会不会是有人找上他了。”
“院里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身上也没伤。”明堂抿了下嘴,“我不信谁能瞬间放倒他。而且,他一直盯着天井看,我想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了。”
“得多可怕的玩意儿才能吓到妖?”方春雪打了个哆嗦。
明堂只摇头,他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天辛苦大家了,先回去休息吧。我看着他。”
一人一猫都没动,方春雪安静须臾,站起身抄起老猫,默默回家去了。
明堂坐在门槛上,他不禁也抬头看天。半轮明月当空,星辰也亮,院落里参天的梨树向着高墙外拼命地伸展,它往外长,根深深扎进土壤。
明堂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头倚在门框上。瓷青的天空晕染出淡淡的雾粉,太阳还没现形,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刚回头,便见棠仰已经从床上下来了。他不知何时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木怔地做着口型,看起来有些过分傻气。明堂愣了下,站起来从身后揽住棠仰,把头埋在他肩上。
棠仰慢慢地伸出手,在明堂的头发上揉了下。
他说:“明堂,你走吧。”
他不动,只是慢慢地抚着明堂墨色的长发,“你不怕。我怕。”
棠仰说罢开始咳嗽,咳得弯起腰。他伸手捂住嘴,只感到甜腥从喉咙里往上涌。明堂不理他,把他抱起来放回床榻上。棠仰捂嘴的那只手上有些星星点点的血,他像是没看见,抓住明堂的袖口边说:“我怕了。你叫所有人都走吧,把后门锁了,在院子里放一把火。”
他死死攥着明堂衣角的手颤抖着,盯着房顶怔怔地说:“我不想在和他斗了,我怕了。”
那屋里仿佛回荡起棠仰所说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什么时候是个头?没有了,就是现在,不管究竟是什么,都不想再斗下去了。
这漫长的折磨,该到头了。
“棠仰,你听我说。”明堂抓着他死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手扳过他下巴,强迫棠仰望着自己。“我不问你怎么了,等你想说再告诉我。”
棠仰仿佛倦了,恹恹地将眼再度瞥向别处。明堂突然有些粗暴地把他脸再往自己的方向掰,继续道:“你想想老猫,它一把年纪了,不修炼,天天跑过来陪着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晚上到底住在哪儿。”
“你想想方春雪。从小东偷西摸,靠和鬼一起出老千赌钱活到十八。她可算活得有个他妈人样了,她也想活得有个人样。”
他声音颤抖了下,“你想想我。”
“我走了无数座山,无数座城。我找到你了——”
棠仰闭上了眼。
迟来的日光照破清早淡薄的云踱进屋里,照了满室亮堂。“你要我走,我偏不。我就坐在这儿等着那些什么树根冒出来掐死我,我要你看着我,你不想再斗了,我替你斗。”
棠仰甩开明堂的手,翻了个身面朝里。明堂默过半晌,才听到榻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他莫名松了口气,拎起被子替棠仰盖了盖,伸手轻轻在棠仰额头上探了下,果然烫得吓人。
天大亮时,方春雪便抱着老猫急匆匆地过来了。进门便见明堂站在屋门口,面色如常。春雪有点紧张,抱紧老猫小心翼翼地问说:“姑爷,棠仰醒了没?”
“醒了,又睡了。”明堂微微一笑,“大抵染了风寒,在发烧。”
老猫从她怀里跳下来,把毛绒绒的脑袋挤进门虚掩的缝里看了眼,退出来说:“稀罕了,我还是头回见树也能发烧。”它舔舔爪子,“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明堂摇摇头,直道“你们也别问”便抱起胳膊沉思。他想了一早上棠仰刚醒时在对着镜子做什么,毫无头绪。方春雪了然点头,主动说:“要不我熬点粥给大家喝,姑爷你歇会儿吧。”
老猫跟着她去做饭,明堂干站了片刻,推门走到镜子前回忆起棠仰的样子。他试了模仿了下棠仰的口型——他想说什么,还是另有企图?
方宅度过了一个沉默的早上。
方春雪端着粥出来时,正遇上薛巧巧也来送饭。她的事情在宪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半会儿怕是又嫁不出去,爹娘便也不再管她抛头露脸天天往外跑了。薛巧巧进来便察觉到近日气氛有异,犹豫着要不要问,方春雪歪着头用肩膀蹭了下侧脸,嘟囔说:“啧,什么玩意儿!”
她把粥放在院里饭桌上,老猫跳上凳子。薛巧巧便放下食盒过去,帮方春雪理了下鬓边的头发。她笑起来,搓着手指说:“是蜘蛛丝,挂你头发上。”
“妈呀,快给我取下来!”方春雪一听,缩起脖子道,“蜘蛛没挂我头上吧。”
“没有。”薛巧巧答说。
老猫在一旁道:“这儿毕竟没人打理,哪儿结了蜘蛛网还不是常事。”
方春雪道:“我待会儿拿扫帚打一打。”她喊明堂吃饭,自己又念叨说,“中门那儿来来去去端碗,别掉饭里。”
明堂本来在摆筷子,闻言手下一顿,放了筷子慢悠悠地走到中门下,仰天往上看。中门两角并没有结起蛛网,大抵是好不容易吐出的丝就叫方春雪刮走了。他刚一蹙眉,便听见老猫在后门悠悠地说:“以前这院里好多蜘蛛,就是个蜘蛛窝。不过夏天也没蝇虫。”
俩姑娘缩了缩,薛巧巧小声道:“快别说了,怪骇人的。”
明堂心中一动,忽然说:“老猫,宪城方言里,是不是管蜘蛛叫喜子。”
老猫愣了下,问说:“你怎么知道?”
明堂走回来坐到他旁边,回答道:“在街上听人说过。”
老猫犹豫须臾,低声说:“喜子娘怀她的时候,做胎梦梦见有只大蜘蛛落在房梁上。我们这儿管蜘蛛叫喜子,他们觉得还挺吉利,就给她起名叫沈来喜。”它跳到明堂腿上,“也不知是不是喊喜子喊多了,这儿真的蜘蛛挺多,越喊越多。”
方春雪识相地领着薛巧巧往外走了几步,给他俩留出空间交谈。老猫说罢自己也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他看见喜子了?”
明堂立刻道:“不知道。”
“不可能!”老猫比他更激动,立起爪子扒在他身上嚷嚷,“喜子从来没回过魂,连托梦都没有过!她一辈子连谎话都没说过,肯定早就排上号投胎去——”
正说着,身后的屋内被人推开了。棠仰慢腾腾地走了出来,明堂和老猫也不清楚刚才那段对话他听见没有,总之院子登时噤声了。棠仰蹙着眉走到桌前坐下,看了眼众人,嗓音有些沙哑,“看我做什么,吃饭啊。”
薛巧巧看看方春雪,方春雪又看明堂。明堂干咳了声,把老猫扔到地上,冲俩姑娘使眼色。
方春雪忙干笑起来,“哈哈!吃饭吃饭,粥是我熬的,棠仰你尝尝,我做饭不难吃!”
薛巧巧也赶忙过来盛粥,这顿饭异常古怪。方春雪拼命找话的样子非常明显,明堂和棠仰异常沉默,老猫也在桌子下吃它自己的。饭毕,棠仰才说:“明堂,另一块儿野坟地——”
原本明堂是打算今日动身到东河对岸的野坟地一探究竟的。棠仰蓦地出事打乱了计划,更何况他还在发热,叫明堂去他怕是也不会去了。果然,他伸手摸了摸棠仰额头,嘴上道:“等你好了再去吧。”
“不用,早去看看早知道怎么回事。”棠仰摇头说,“那儿太远了,一天内来不及往返,我也不会跟你去的。”
方春雪请缨道:“要不……我去吧。”
棠仰没好气地训她说:“你去做什么!你除了阴瞳还有什么本事,出事了等明堂再去救你只怕都来不及了。”
方春雪缩了缩,又暗自松了口气,看样子棠仰好像没事了。她犹豫了下,还是道:“那边和戽城还隔了好几座山百余里,只怕埋的都是小鹳村的人。小鹳村……姑爷怕是不方便吧。”
第35章 第七桩往事
明堂是打西面自璧城来到宪城的,并没有听过小鹳村的名字。闻言,他问说:“怎么?”
方春雪解释说:“小鹳村是这片儿最大的村子,加起来差不多和俪县一样大了。”
毕竟是东河对面,棠仰其实也没去过,不明所以。还好方春雪常年混迹在十里八乡,也算了解,继续道:“虽然都在本州,但隔了条东河,风俗和方言都同河西咱们这边听不一样的。他们村子虽说大,但住的很散,人不算太多。只是……排外得很。别说外乡人,外村的都——”她挠挠头,“姑爷你一口官话,连点宪城口音都没有,他们让不让你进村都是个问题。我好歹会说本州话,还是个女的,方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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